沉船。
不是江水急遽涌进,将船身整个淹没的那种沉船,而是整个底部莫名其妙裂成无数片,所有人全部掉进江中。
「王爷!黎王爷!快,把船划过去!」、「啊!九皇子殿下在那儿,攀着一根木柱浮在那儿!殿下、殿下——再撑会儿,小人这就过去!」、「柳真人也无事,攀在另一根木柱上呢,万幸啊万幸!」
「万幸个屁!你们这些……混、混账东西,个个都是饭桶,本王养你们一群废物有何用?!」被拉上轻舟的黎王气喘吁吁、浑身乱抖,仍不忘破口大骂。
江面上一片混乱,画舫裂成多块,许多人攀伏在浮木上等待被救,往来的船只发现状况,亦都主动将船靠近。
一名黎王府侍卫忽问,「……刺客呢?怎全都不见了?啊!还有康王和康王妃呢?」闻言,众人赶紧四下打量,漂浮的残木上,果然不见康王夫妇身影。
侍卫又道,「咦?康王府那位姓薛的老管事也不见了,刚刚一直还在啊!」
此时刚被救上小舟的傅瑾逸面色苍白,止不住颤抖,对黎王道,「瑾熙哥哥把……把我推上浮木,然后就沉进江里了,还有皇堂嫂……船破掉裂开,她掉进江里时,我看到……看到那些刺客……好多人全朝她游去,五皇兄,要找到他们,要找啊,快调派人手过来……要找到他们才可以。」
黎王脸色也白了,继续骂声连连,但目光一扫,恰好与坐在船尾静静整装理容的言过对上。后者敛下眉眼,给了他一记饱含深意的颔首。
黎王顿时被点醒。
否极泰来、遇难呈祥啊!他眼下不正是这般情状吗?
所以今日这一劫有惊无险地过了关,遭难的不是他,是别人,康王夫妇替他顶缸了是吗?
哈哈哈,好运既至,那往后走的就是康庄大道,一路通天了!
黎王心中的郁闷心终于大解,但脸上不能显露,该做的事还得做到底。
「找!给本王翻江找个彻底!有多少人手全给本王调来,寻到康王夫妇者,本王重重有赏,赏金赏银、赏宅子赏姑娘,要什么有什么,总之快去找!」
「是!」
穆开微知道,是有人以内劲间震裂画舫的底部。
两脚踩在船板上时,她脚底能察觉到那股内力涌过来的劲道,那人在她正后方发劲,而当时,黎王匍匐在她边,柳言过在她斜后方,真正在她身后的是九皇子和她家的康王爷。
坠进江中,盘踞在她内心多时的疑点即便未解,在看清康王接下来所做的一连串动作之后,也全都开解了。
十多名刺客坠江后仍不依不饶地朝她涌来,她右手忽觉使不上力,顿时明白手背挨中的那一刀定淬了剧毒。
她当下无法多想,剑刀随即右手换到左手,在水中招式依然凌历,力求在完全毒发之前,将敌方全数歼灭。
刺客目标在她,那样最好。
她当时还模糊想着,只要自个儿将刺客引开,她家的康王爷和其它人就越能尽速获救……岂料,手无缚鸡之力的康王爷竟如水中蛟龙般朝她神速游来,所有挡在两人之间的黑衣客全被他一一扫除。
康王爷扫除「障碍」的方法绝对简单,无比粗暴,攀住黑衣客的脖子便是一扭,不然就是一记手刀重击对方咽喉或额穴,一拿一个准儿,下手毫不留情。
他游到她面前,直接忽略她直勾勾瞪视的双眼,挟紧她的腰身就往某个方位泅泳过去,穆开微没法推敲出自个儿在水中待了多久,只知道久到心肺快承受不住,忽有一口充沛的养命气灌进她口鼻里,让她能不失神识。
她清楚知道,那是他封堵过来的嘴,是他渡过来的气息,她被迫接受,而事实上,她根本也无法不接受。
她终于能自行调息,神志渐稳时,人已被他夹抱到一处野草及人腰高的江岸。
这一处所在甚是隐密,远远还能望到意外发生的那片江面,而所有的刺客全被康王爷灭在江水之下,无谁再追杀过来。
危局陡解,穆开微却彻底懵了。
她半身泛麻,左手也已握不住剑刀,连舌根也觉僵硬,然,一双杏眸仍直直望着康王爷。
真相会不会被看穿?底细会不会败露?此时此刻的傅瑾熙哪还能管那么多!
他拉起她受了刀伤的右手一看,见那伤口发紫,他脸色立时惨白带青,手起手落迅速点了她胳臂到肩几处要穴,随将她往干燥的地儿里抱了去。
把她放妥在厚厚野草垫底的地上后,他微颤着手探进袖底摸啊摸,终于抓岀一个小紫瓶,倒出一颗殷红色的丹药。
「快吃!」大掌抵至她唇下。「是解毒灵丹,你快吃!」
穆开微躺在那儿不为所动,那眼神彷佛在评估一个陌生人,专注却也疏离。
「微微……微微……」傅瑾熙颤声又道,「我求你了,把药吃了,算我求你……把药吃掉,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再不瞒你。你不是想知道蔺女侠的事吗?我都告诉你,好不好?你张口,把药吃掉,张口——」
以她的娘亲为筹码,这般的诱哄果然见效,穆开微沉郁的曈心陡然一闪,乖乖松开齿关让他喂药。
确定她吞下万灵丹,气息也无异状,傅瑾熙感觉惊骇到几要跳岀喉咙的心脏终于回到原位,接着他用巾子包裹她的手,确定血完全止住,没再恶化,瞬间,他浑身力气像被抽光了似的,上身直接趴倒在她身上,冰凉冰的脸抵着她的颈侧,大口、大口地喘气。
此际夕阳西斜,归乌群群,穆开微望着满天锦霞,费劲地整理思绪。
但压在她身上的康王爷实在抖得太厉害,让她不得不感受。
他体肤冰凉,无味的气息亦是一波波的寒气,他胸口的跳动隔着血肉和湿透的衣料撞击着她,好像那颗心被吓得太过火,正强而有力地反动。
穆开微想推开他看清他的表情,左臂能动,但使不岀多大力气,结果变成落在他肩背上,倒像抬手去揽他似的。
康王爷不是不知她的意图,但这时他实在不想起身,被吓得太严重,需要亲近再亲近方能平复,于是他顺水推盘道,「微微还肯主动碰我,我真欢喜。」低叹。
「今日说要去古玩店是真的,但路上被黎王的车驾拦下,九皇子也在,还有那位柳言过……之所以会随黎王一行人游江,主要就想会会那位据闻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柳真人。」再一声叹息。
「画舫上几名歌妓一直凑过来,我想方设法欲探柳言过底细,还得忙着避开姑娘家的上下其手,微微……我没让她们碰的。」又一声叹息,这次叹得甚哀怨。
「我是见到你出现,以江面上的舟船为踩点,从岸边就那样几窜几伏地跃上面舫,惊得我都忘记要喘气,你说,你自个儿说说,最后踩点踩在老船夫的长篙上时,是不是有些小打滑?那一下若没及时调息提气,你人就更栽进洛玉江了,我眼睁睁瞧着,心肝脾肺肾全都纠结起来,两手不由自主就紧握……」
眼下这件事是重点吗?
穆开微要是能行动自如,真会赏他后脑杓一记。
但他说对了。
她那一脚的踩点的确不稳,以为掩饰得极好,在高手面前依然露馅。
淡淡想着,她心里不禁微苦,高手哪……她在康王府里四处打探,把府里所有人都瞧遍,却未料他康王爷是个「灯下黑」,就藏在她眼皮子底下,教她好找啊!
「黑……黑三爷……」她努力蹭出声音。
「……我是。」傅瑾熙闷声答话。
「康王?」
「我是啊。真是。童叟无欺,概不退货的。」他紧张强调,终于抬脸直起上半身。
是那颗解毒丹发挥功效,穆开微觉得四肢较能大幅度动作,胸中与丹田的窒碍亦较纡解,她双臂撑地勉强坐起,见他倾身来扶,她一手将他格开。
其实她那力道哪里真能挡他,倒是她这个拒绝的举措如一记重捶,打得傅瑾熙很不知所措,心里着急,又不敢跟她急。
两人全身都湿透,但康王爷不知是有意抑或凑巧,整个人就挡在江风袭岸的风口处。穆开微看向他好张白里透青的面庞,不禁暗叹,她所嫁的男人太容易令她心软,瞧瞧,不过拒了他的相扶,他就一脸受伤,然后湿漉漉的发中又滑下不少水珠,聚在他墨睫上,挂在他颊边,他也不擦,好像……好像多委屈似的。
试问,到底谁委屈?
把她耍得团团转,始作俑者还来跟她讨怜吗?
感情的涌动令人无法定静,穆开微尽可能将心绪控好,神情清冷,「太后的那颗佛珠,在宝华寺拾到的那颗……是你暗中打出,才使得观基退避不及,束手就擒。」
「……嗯。」傅瑾熙点点头,气息有些不稳,因力妻子之前与他说话或望着他时,会有的那种柔软笑意,此刻已然不见。
「嗯。」穆开微也点点头。
太多事要里清,但她脑袋沉重,思绪浑沌,想了会儿却苦笑摇头。「是我太依赖自个儿的直觉,太依赖气味……太自以为是……」
「微微……」
她喃喃又语,「黑三身上是一股奇特的辛凉味儿,你没有,你甚至没有独属的气味,只有单纯的药香……」所以她自然而然将他排除,从不觉他可能是她欲寻之人,「呵,所以这叫‘成也嗅觉,败也嗅觉’吗?以气味辨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牵唇自嘲。
傅瑾熙不明白她的话,却觉心焦,想碰她又不敢造次,只得低声求着,「我先带你回去,你的毒伤还需请人仔细诊过,有什么事我们回府里说,你想打想骂想砍了我,我也由你,好吗?微微……好吗?微微!」他忽然惊唤,张臂把突然往后倒的妻子揽进怀中。
「微微?张眼看我,微微!」他轻拍她的颊,发现她的肤温阵冷阵热,似毒性起了反复。
「晕……别拍。」穆开微掀睫他一眼,意识还算凊楚,为躲他拍人的手,脸直接接埋进他怀里。
他死气沉沉的心顿时活起,「好,不拍了、不拍了,再拍的话你把我的爪子废了。我们回去,我带你回去,你知道的,我轻身功夫练得很不错,咱们较量过的不是?我会很小心抱着你,不让你难受。」
察觉男人要将她拦腰抱起,穆开微抓住他的手臂。「不要你抱。」
「微微……你不要不要我。」
她觉得耳朵应该没听错,康王爷这话明显带着鼻音,像要哭鼻子了。
她再次暗叹,手指忍不住掐了下去,「康王爷气弱体虚,是帝京人尽皆知的‘药罐子王爷’,要是被人发觉你武艺超群,如何是好?」她蹙眉瞪他。「……你在人前扮文弱,暗中以黑三的身分行事,实是想避开皇上耳目不是吗?三川口那夜,皇上的隐棋杀手……不能被发现……要谨慎才好,所以……所以不要你抱,你让我坐会儿,我调息过后自能站起……」
傅熙就算方才没哭子,此时凤目也已湿润。
他的王妃没有不要他。
他的王妃尽管气他气到不行,还是肯掐他、瞪他,然后她的心是向都会他的,都伤成这样了,还为他想那么多事。
他低头亲她略烫的额面,亲她有些虚红的脸颊,在她耳畔轻声言语,「原来你已知隐棋杀手的事了吗?莫惊,倘若真被察觉,大不了本王就把这天翻过去,彻底反给他看。」
他活中的「他」指的是何人,穆开微明白,胸口一紧,她神情怔然。
当身子被康王爷拦腰抱起,这一次她没有挣扎。
幽然叹出一口气,她把自己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