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前世那个将毒药捧到她面前,狞笑着亲手强灌自己服下的阿代,今生却如此轻易就被了结,孟弱虽有一丝心有不甘,却也知道“借刀杀人”是远远胜过教自己弄脏了手。
“孤出手替你处置了这背主之人,也省得你白瞎了这份好心。”慕容犷负着手昂藏而立,察觉她隐约失神恍惚之态,忍不住重重哼了声。“傻子。”
“一个人的心,有人能弃若敝屣,也自有旁的人能看得见的。”她目光流露着悲伤,可半晌后像是领悟了什么,眸光迅速黯淡了下来,语气闷闷地道。
“孤真怀疑你是怎么活到今日的?”
“咳咳咳”被个前世逼死了自己的男人如此相问,她顿觉讽刺难当,胸肺剧疼,不由低咳了两声,忙用大袖掩去了。“臣妾失礼了。”
他心一紧,下意识伸出手想替她拍背,拳头握了又松,最后还是若无其事地改为拂了拂龙袍衣摆上毫不存在的轻尘。
“今日的汤药喝了吗?”他故作不经意提起。
“谢大君关心,汤药”她吞了口口水,脸色有些发白。“喝了。”
慕容犷敏锐地察觉出她的异状,沉吟了一下,随即恍然。“汤药不好入喉?”
“嗯”她的神情隐带一丝苦恼,半晌才有些腼觍又尴尬地道:“甚苦。”
见状,他眼神温柔了一瞬,笑意真心了几分。“怎么不让人送果脯来甜一甜口?你也太好性儿了,无怪乎伺候的奴都敢轻心了。”
慕容犷说到最后语气已变得严厉,在殿门处垂手侍立的宫人慌得跪伏了一地,冷汗狂出如浆。
“奴下罪该万死!”
“大君,您莫怪罪宫人,是臣妾脾胃弱,服了汤药后再不能进他食,非是他们伺候的不好。”孟弱赶紧解释,神情有些无措。“是阿弱自己不济事的。”
“你……”他略带不忍,迟疑问:“病了很久?”
“不敢瞒大君,臣妾是自娘胎带来的不足之症,自幼为此所喝汤药无数,已是惯了。”她轻描淡写道,“其实以臣妾蒲柳弱质之身,本就不该侍于君前,若是将来也只是徒然给这宫里添了晦气。”
慕容犷莫名心头火起,也不知是恼她咒自己,还是气她不识好歹,凤眸不由微微眯起——或者,她这是欲擒故纵吗?
“你这症候会过人?”他似笑非笑的问。
“非会过人。”她摇头。
“那么三五日内会香消玉殒?”
她怔忡,小脑袋又摇了摇。
“那不就结了?”他的眉毛高高往上挑。“你是陈国进献的礼,孤既不嫌你,你便好好待着,日后若孤觉得晦气了,也自有处置。”
孟弱身形一僵,尽管极力说服自己别被勾动情绪,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气血翻腾。
处置?又当她是个坏了就该丢的物事?
他果然无论前世抑或今生,都还是那个冷血狠辣、随时翻脸不认人的慕容大君!
帝王无情,古人诚不欺我!
慕容犷愉悦地瞅着这张苍白的脸蛋儿被自己三言两语气得双颊酡红,心下莫名涌现了股恶趣味的满足感。
果然还是艳若桃李的小模样适合她,大大胜过那副病恹恹得叫人心悸的形容百倍。
会生气,会涨红小脸的她,看起来康健多了。
他已经不能够再见她奄奄一息,撒手西去的情状
突如其来的念头令慕容犷没来由一震,胸口像是有只巨掌狠狠掐拧住心尖,绞痛得他气息紊乱,眼前阵阵发黑了起来。
——孤这是这么了?
孟弱见他神色不对,心一紧,不假思索地急急斟来一碗热茶递到他手边,直待看他接过后饮罢,血色逐渐恢复,这才一愣,随即暗暗恨起自己来。
她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奇蠢无比的痴儿了,现在纵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将他拿到手中,这颗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牵动一分一毫了!
“大君无恙否?”她念头剧转,面上有些泫然欲泣。“看来臣妾当真是不吉之人。”
他浓眉一皱。“瞎说什么?”
“不是瞎说,大君您是不是是不是往后无甚要紧事就”
“就是什么?”他眉心微跳,隐含薄怒。
“别来了。”她越说越心虚,到最后已经声若蚊蚋了。
这张小嘴是怎么说话的?孤来或不来,难道还是她能辖管得?
“哦?”他那双凤眸深沉难辨,盯着她如雪的小脸,闲闲道:“你这是建议孤把你打入冷宫?”
慕容犷悠然的语气透着一丝不容错认的犀利,她心一跳,掌心冷汗湿透,自他身上沉沉压迫而来的巨大帝皇威严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刹那间,孟弱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想在他眼皮子下玩阴谋心计,简直是自找死路!
不,上一世她乖乖安分听话了,可落得的下场又是什么?
这一世,她宁愿百般挣扎用尽心机而亡,也不愿再跪着死!
“对臣妾这病残身子而言,无论陈国或大燕,去到何处最后也只有终归冷宫的份儿。”她努力抑住颤抖,鼓起勇气抬眼凝望着他,那澄澈美好的山眉水眼里却透着深深的悲哀之色。“既然命不长久,又何必自误误人?”
“你不会死。”他胸口又莫名发紧,闷窒得隐隐生痛,咬牙道。
她虚弱地笑笑。“苍天无极,人命有数,不过是早和晚罢了,又岂能不死?”
“又胡说!孤没要你的命,谁敢让你死?”慕容犷突然不讲理了起来,态度狂狷横霸,眸里尽是睥睨天下之势,令人不由惊震颤栗。“依孤看,都是伺候的人不好,让你这脑子成天净日的瞎想,若你有个万一,孤就先屠了他们给你陪葬!”
殿中宫人们已经伏跪在地,瑟瑟发抖,个个眼带哀求地巴巴望着孟弱。
她被他吓了好大一跳,混沌的脑子刹那间有些转不过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傻望着他。
他,他这是发什么疯?
上一世都不见他为了崔丽华这般护短到蛮横无理,这一世他俩至今不过见了两次面,说不上一个时辰的话,他就激动成这样……
孟弱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魇里,一切还是走在相同的轨迹上,可又有什么东西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她越想脑袋越沉越乱越重,阵阵针刺般的剧痛感密密麻麻袭来。
“好痛……”她忽然捂着自己的双耳和脑际,压抑地细细吸气低喘了一声。
慕容犷俊美脸庞陡然变色,猛然一把将她小小身子捞入怀里,大掌熟练地贴放在她冰冷的额头上测温,喉头发紧。“怎么了?很疼吗?太医——快传太医!”
恍恍惚惚间,似有呼唤在孟弱混乱剧痛的脑海中炸起——
阿弱……醒来求你……
遥远飘渺的梵音嗡嗡然颂唱着,似有若无,宛弱渐强……
求求你们,不要……求求停止……
蜷缩在慕容犷温暖怀里的孟弱,浑身颤抖哆嗦如置身冰天雪地,小巧的脸蛋全无一丝血色,嘴唇由白渐渐变青紫,好似即将失温冻死了。
“醒醒!孟弱,你给孤保持清醒,孤不准你晕过去!”慕容犷大惊失色,紧紧搂着她,惶惧惊悸地不断吼叫着她的名字,试图将她自濒临昏迷的边缘拉回来,大手微颤地轻拍着她的脸颊。“来人!太医呢?太医都死到哪里去了?”
迷迷茫茫间,孟弱彷佛魂魄已然荡悠悠离了体,她怔怔地望着焦灼盛怒的慕容犷,还有面色青白,厥死过去的自己脑子昏昏沉沉,只觉好像有什么被自己错失、忘记了?
难道这一世她还没来得及报仇,就已经被这个破败身子拖累死了吗?
世上还会有比这个更愚蠢的死法吗?
不,应该是说,这世上还有比她孟弱更愚蠢可悲的女人吗?
她的意识越来越涣散,最后终于坠入无间黑暗里……
御花苑占地辽阔,围绕着一个烟波弥漫的海子,四周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大小花园,其中靠近东面窦贵妃寝殿的“宝花大园”,几乎是窦贵妃的私人园林,旁的嫔妃不敢轻易涉足,就恐冒犯了贵妃娘娘。
“贵人请往这儿来。”一名侍女恭谨地领着崔丽华往园子深处走去,语气艳羡地赞道:“贵人真不愧是崔氏贵女,这一身风华可叫奴都看花眼了。”
崔丽华气定神闲,精致如美玉的下巴优雅地轻昂着,闻言似笑非笑。
她身后的侍女皎女淡淡道:“这位姊姊请慎言,主子岂是我等下奴可说嘴得?你逾礼了。”
那侍女面色微僵,立时又恢复如常,谦逊地道:“是奴错矣,日后当谨记在心,不敢冒犯。”
皎女冷然道:“须得记牢了。就算我家主子如今只是大燕未封一贵人,却是千年士族崔氏嫡系嫡女,连大君尚且尊之重之、另眼相看……”
“是,奴知道了。”侍女头垂得越低。
崔丽华忍不住睨了皎女一眼,蹙眉道:“行了。”
正主儿还没见着,和个奴有什么好一般计较的?
“诺。”皎女会意,忙躬身退至一旁。
穿过凝结如晶的霜花林木后,一座粗犷却美丽的暖阁出现在眼前,那侍女暗暗松了口气,讨好地笑道:“崔贵人请先入座,娘娘稍后就到了。”
崔丽华微颔首。“有劳。”
暖阁四周用浅黄宫纱密密笼罩着,里头鎏金火笼已燃起暖香,紫檀木矮案上摆放了几样冬日不易见的鲜果。
“主子,贵妃娘娘今日特意邀您来此,应是试图拢络于您吧?”皎女服侍她在锦席上坐下,仔细地替崔丽华整理着长长绣花裙裾,低声问。
崔丽华吁了一口气,略带厌倦地道:“皎女,你说我堂堂崔氏贵女,为什么非得跟这群只有美貌没有骨气的女人夺一个男人的荣宠?若他当真对我有心,就该散尽后宫,以大燕后位风风光光迎娶我才是。”
皎女一时哑口无言。
自家主子自幼便是崔氏大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女,享尽荣华,富贵无双。
若是陈国国力强盛如昔,主子今日的地位恐怕比公主也不少什么可谁叫南朝诸国威势日渐衰败,面对如狼似虎的北朝,就是贵为一国公主也得献出来,好博得北朝帝王欢心,以留给南朝一个喘息之地更何况是她?
有时面对骄傲却天真的主子,皎女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谏才好。
“主子,您已经答应过族长,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为崔氏争回这份荣耀的。”皎女叹了一口气,好生劝道,“南朝四国迟早都会是北朝刀斧下的鱼肉,传承千年的崔氏绝不能亡于这一代,只有您在大燕站稳地位,崔氏全族迁徙至此,才有活路可走。”
“我知道,”崔丽华抿了抿丰润的红唇,娇艳的眉眼间有抹沮丧。“我会照做,尽管我并不喜欢。”
慕容犷是所有女子心中爱慕崇拜的俊美英伟男子,因为他,她可以忍受这个饮食服饰摆设都不如南朝精致华美的大燕国,可是一想到她得跟那么多女人共享一个他她就觉得自己骨子里的骄傲都被践踏在地。
迟早,迟早她会让他心里和身边只唯有她一人!
“现在我们初来乍到,和后宫嫔妃打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皎女低声道,“听说窦贵妃是大君身边最为信重的妃子,又是个温婉宽容大度的,如果您能藉由贵妃引荐……”
“那日贵妃亲自到观秀院来,我便已送上族中珍藏之一的凤凰百花壶,可她壶是收了,却迟至今日才下帖召我来此相见,还如此偷偷摸摸,”崔丽华柳眉皱得更紧,“使得这一记下马威,反倒说明了此人格局不大,是个眼皮子浅的,我又何必赶上着贴她冷脸?”
“依奴看来,正因为贵妃娘娘私下相邀,更可见有心同您交好。”
“是吗?”她怀疑地挑起了浓密漂亮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