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开始,魏韶霆再也没有拦着儿子往傅筠的马车去,到后来,魏子晨索性就跟着傅筠同辆马车,不过,午睡后他会回到爹爹的马车待个一、两个时辰,美其名是继续学习,真相是将傅筠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述给爹爹听。
这一日,一行人从下榻客栈用完早膳出来,魏子晨怀里抱着辜九刚从早巿买给他的一包热呼呼的糖炒栗子,转个身又往傅筠的马车走去,但一上车他就不开心了,因为沈静蓉主仆也在马车上。
「我家姑娘也想跟傅姑娘聊聊天,等到下一站休息时才回我们的马车去。」小芍笑咪咪的解释。
魏子晨绷着一张脸,但小芍也不管,这阵子她跟主子怎么跟他套近乎,他都不理,偏偏五官又长得那么像俊美出尘的魏韶霆,少了那份冰冷疏远不说,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那软萌的模样,让人不逗逗他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魏少爷,你真的很厚此薄彼。」小芍半开玩笑的又说。
魏子晨那双狭长的凤眼用力的瞪她一下,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傅筠,又是一张灿烂的笑脸,「姊姊,这个给你吃。」他将热呼呼的糖炒栗子往她递过去。
没想到,突然伸出一双白皙粉嫩的手拦截了,「我也想看看,这真的那么好吃吗?」
他愣了愣,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沈静蓉,就见她低头,伸手碰碰袋子里的栗子,又立即抽回手,「好烫啊。」
「唉呀,姑娘要吃,小芍替你剥啊。」小芍急着抢过纸袋,又看着气呼呼看着自己的魏子晨,「这么大包,不会分个几颗给我家姑娘都不愿意吧?」
「我是要给姊姊吃的,被你家小姐抢走了。」他嘟起红红的嘴。
「我——我只是好奇,我不吃这东西的,但这阵子常看你们吃……傅姑娘,我真不是想抢的。」沈静蓉一张脸涨得红通通的,眼眶也泛红了。
「我知道,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会抢这个,」傅筠看出她的尴尬与难堪,急忙看向魏子晨,「子晨最乖了,你不是小气鬼,对吧?」
「我不是,可我只想分给我喜欢的人吃。」魏子晨不是笨蛋,他跟着爹爹到处做生意,人看得可多了,爹爹也说他古灵精怪呢,他就不喜欢沈静蓉那笑得假假的样子。
闻言,沈静蓉更是难堪,眼中泛起泪光,也不忘叫臭着脸的小芍将那袋糖炒栗子还给魏子晨。
「小气!」小芍很不高兴。
然而魏子晨才不理她,接过纸袋,伸入袋内,抓了几个就交给傅筠。
傅筠反而不好意思,又将手上的栗子递给小芍,「剥给你家主子吃。」
小芍笑开的点头,但沈静蓉摇头,「不了,我本来就不吃的。」
傅筠又看向魏子晨,他撇撇嘴,「不吃刚刚又抢,现在给了又不吃,怎么这么麻烦,」看到傅筠眉头一皱,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抓了一把丢到小芍手上,「吃吧,都要凉了。」
「对啊,赶紧吃吧。」傅筠朝沈静蓉笑了笑,但她仍是一脸的不自在。
马车内突然安静下来,除了沈静蓉外,其他三人都忙着剥栗子,魏子晨边剥边吃,但他人小剥得慢,傅筠将手上剥好的先给他,小芍则将剥好的全放在主子面前,但沈静蓉没拿,小芍自己忍不住又先吃了几个。
傅筠见了,将自己刚剥好的栗子给了沈静蓉,「你吃吃看,真的挺好吃。」
「谢谢傅姑娘。」沈静蓉羞涩的接过栗子,咬了一口,再看着傅筠,点个头。
傅筠自己又剥了一颗吃,才刚咽下,魏子晨又将手上剥好的给了她,她说了声谢谢,放入口中。
一路上,几人开心吃着,就只有沈静蓉仍小口小口的咬着傅筠给她的那一颗,显然很在乎魏子晨刚刚的话。
此时,魏子晨突然「唔」了一声,剥了一半的栗子掉落在地上,「好痛啊!」
「我肚子也好痛……」小芍脸色一变,身子跟着一晃。
傅筠一愣,正倾身要察看魏子晨的情形,一阵咸腥的血味突然上涌,她肚子也跟着剧痛起来。
「小芍,你怎么?」沈静蓉突然惊慌大叫。
傅筠飞快的看向小芍,却见她口吐黑血,她脸色一变,急着去看魏子晨。
沈静蓉惊慌大叫又敲着车壁,「停车,快停车啊——呕!」她脸色发白的也吐出一口黑血。
「子晨——」傅筠额角冒汗,腹痛难耐,但看到小小的魏子晨突然面朝下的趴卧在坐榻,动也不动时,她颤抖着要将他扶起来,但沈静蓉再次尖叫,她一抬头,却看到小芍瞪大了眼,七孔流血,竟然死了!
马车突然紧急煞车,她听到马匹嘶鸣声的同时,整个人也被甩向车厢又趴跌下来,她想起身去看魏子晨,但她发现自己完全没了力气,还感觉到有什么液体以极快的速度从她的眼眶、鼻腔、口腔及双耳涌出,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全身僵硬发冷,在殷红的视线中,她看见车帘被粗暴的打飞,魏韶霆那张冰块脸也在她眼前瞬间崩裂。
「子晨!」
她看到他着急的抱起僵硬的魏子晨,清楚的看到他眼眶一红,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那眸中浓浓的痛楚令她的心更痛,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不!不会的!不要,不可以!子晨还那么小,一种难言的窒息充斥着她,将她的心狠狠撕扯着,热泪跟着鲜血滚出眼眶,她完全看不清魏韶霆的脸了。
魏韶霆的神情已恢复成一贯的冷漠,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车内几人,再轻轻的将魏子晨放回榻上。
沈静蓉求救的微弱声响起,「救——救命……」
傅筠眨一下眼,模糊的视线清明了些,她看到魏韶霆绷着一张俊颜,将沈静蓉抱起交给身后的辜九,「她中毒较浅,你带去看大夫。」
「小少爷呢?」辜九浑身都在颤抖。
魏韶霆眼瞳收缩,强忍着心中痛楚,瘖哑着嗓音,「子晨走了,辜十,马上去查糖炒栗子的摊子。」
辜九跟站在一旁的辜十强忍着泪水,哽声道:「是,爷。」
魏韶霆上了马车,将摊倒的傅筠扶坐起来,他并非不想救她,而是她面色发黑,七孔不断冒出黑血,早已气若游丝。
他看着她,开口的声音沙哑艰涩却很坚定,「我不会让你白死,一定会替你报仇,还有子晨,如果你在九泉遇见到他,麻烦你多照顾他。」
傅筠视线模糊的看着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他,看着他黯黑瞳眸中的沉痛,她喉咙难耐的上下滚动几回,却无法发出声音,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不是很美好吗?她逃离了恶梦,期待着新人生,怎么会在吃了魏子晨给的糖炒栗子后中毒?
她不甘愿,不甘愿啊!瞬间,黑暗降临,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好像要醒了?醒了,大姑娘醒了!」
傅筠蹙眉眨着眼,突然听到一阵惊喜的叫嚷声,她茫然睁眼,视线模糊,但上方的花纹格子让她意识到她已不在马车里,所以……她没死?
她再眨了眨眼,侧转过头,竟见到两名贴身丫鬟玉杉、玉叶站在床侧一脸欣喜,她们怎么会用这种神情看着自己?不对,她们好似年轻了些?
她困惑的目光越过两人,就见靠窗的圆几旁一个紫金铜炉里燃着银霜炭,目光再巡过楠木梳妆台、衣柜、珠帘等等,这屋里的摆设怎么如此熟悉?像是她未出阁前的闺房!
蓦地,一阵脚步声传来,她看向门口,就见三张熟悉的面容,带头走进来的竟是她的祖母!
傅筠难以置信的瞪视着祖母,不,不仅是她,连跟在她身后的大姑姑及婶婶都比自己印象中还要年轻个几岁。
傅老太太在床缘坐下,微凉的手握着傅筠温暖的小手,眼泛泪光,「祖母的心头肉、掌中宝啊,你总算是醒来了。」
傅筠怔怔的看着这张不时在梦中恶毒大笑的老太太,虽然老人家的手微凉,但确实是有温度的,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是中毒了?难道是魏韶霆救了自己,还把自己带回傅府?
「筠筠怎么失神失神的,不会是病糊涂了吧?瞧着都瘦了,婶婶看得心都疼了,这脸儿只剩巴掌大了。」徐虹一脸心疼,说的话却让傅筠起了鸡皮疙瘩。
「就是说啊,筠筠可是我们府里最标致的姑娘,就算病了,看来更是楚楚动人,只是柔弱得让人心头不舍,啊,怎么脸色愈来愈白、冷汗直冒了?快,快叫大夫过来。」大姑太太傅玟仪说着温柔又关切的话,一靠近床榻,却看到傅筠满头大汗,连忙回头叫人。
一名嬷嬷立即跑出屋子,接着又是一阵忙乱,迎进一名大夫进屋后,又是把脉又是开药方,傅筠在困惑呆愣中,一匙一匙的喝下那温热苦涩的药汤时,意识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她望着这一张张貌似关心疼惜的脸孔,她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这些人虚与委蛇的夺去她的一切,没想到,老天爷竟然让她回来了?
这不是梦……不是梦吧!
「筠筠,再过几天,你爹跟你那后娘就要带他们最宝贝的女儿傅榛回京述职了,你得快快好起来啊!可怜你这没娘的孩子,你爹跟刘氏的心全在傅榛身上,这些年来对你不闻不问的,祖母一想到都替你伤心。」
「对啊,你得好好养养,刘氏有了亲生女儿,筠筠日后的生活——唉——」
傅老太太、徐虹、傅玟仪又是长吁短叹,又是以同情不舍的眼神看着她,彷佛她就是个被人遗弃的小可怜。
这一幕,前世也是有的,当时傅筠也是伤心,但有更多是对父亲、刘氏及未曾谋面的妹妹的怨恨,一想到这里,傅筠的眼眶噙满泪水,哽声的看着紧握着自己手的傅老太太,「祖母……」
「我可怜的筠筠啊,放心,祖母一定帮你啊!」她拍拍她的手。
「大姑姑也一定会帮你的,绝不让你受委屈。」傅玟仪也说。
「对啊,婶婶也是站在你这边的,但你自己要小心,别让刘氏给骗了,一定要对她有所防备,这些年,她可没问过你过得好不好,若是现在会对你好,那肯定有阴谋,你一定不能傻傻中计了。」徐虹更是叮咛不断。
傅筠乖巧的点头,但心里却在冷笑,上一世,她也以为刘氏不曾过问自己的生活,但刘氏其实每一季都亲手做了衣裙、备了补身药材让人送来傅府,只是,一如她嫁给徐汶谦的那些日子,东西全都不曾送到她手中,反而落在吴华倩身上,她会知道,也是徐汶谦在跟她撕破脸时说的——
「傅筠,你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看不出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你就是可怜又可笑的笨蛋!」
她暗暗吸口气,不再去想那人渣,只是,不知刘氏亲手缝制的衣裙落到了谁身上?
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在身形与她极为相似的徐虹身上,相貌清秀的她穿着一袭粉红缎子的刺绣衣裙,记得她第一次穿它亮相时,府里每个人都赞不绝口,即使她已二十五岁,穿粉红色显得不太合宜,但她保养得宜,穿来倒也不突兀。
她也记得在刘氏回京后,这套衣服——不,甚至先前很多看来都是十几岁姑娘家穿的衣服,徐虹就不再穿了,看来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衣裳都到了她手里。
徐虹看着傅筠突然直直瞅着自己的衣裙看,不由得心虚起来。
她这套衣裙,甚至这几年,每季刘氏派人送来给傅筠的衣服都让掌中馈的自己给贪了,她实在舍不得给傅筠,这些衣裳不管材质及绣功都极好,她看着就喜欢,而婆婆也不想让刘氏跟傅筠有任何母女情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姑太太眼红,也想分一杯羹,奈何那颜色款式都太过青春粉嫩,真的不适合已经年过三十的她,才不得不作罢。
说来,老天爷对傅筠真的特别厚爱,那精致的五官就像老天细细雕刻出来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澄净如水,眉儿弯弯,嫣然一笑,那眼中便像缀满星斗,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她虽骨架纤细,竟发育极好,那包裹在衣裙里的胸脯鼓鼓囊囊的,偏偏又有个水蛇腰,活脱脱就是生来魅惑男人的小妖精。
还好婆婆有先见之明,从小就给她灌输要成为千金小姐的观念,即使相貌身材出挑,但她那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闷葫芦个性在贵女圈里并不讨喜,连带地,一些世家公子们也对她不感兴趣,也因如此,傅筠已十四了仍无人上门说亲,这也正是婆婆最开心的一件事,傅筠的婚事终会拿捏在她手上,连带地,傅筠生母的丰厚嫁妆也捏在她手上。
想到这里,徐虹心情又飞扬了,她嫁过来才知道傅家是虚有其表的空架子,不得不悄悄挪用傅筠生母的嫁妆,一旦能大方动用时,傅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此时,傅老太太等人还在叨絮说着刘氏的种种不好,对傅筠的种种不舍。
傅筠看着这一张张「情真意切」的脸孔,没有丝毫感动,只觉得累,她想好好休息,待睡一觉醒来,这会不会只是一场美梦?
傅老太太等人看着她又睡过去后眼角仍带泪痕的脸庞,彼此互看一眼,算计的眼中皆是满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