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流泄一地,风起叶摇,寂静安详的山谷顿时响起一阵树叶呜咽沙沙声。
风的呼啸,叶的附和,让这一片茂密的山林突然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蓦地一缕清音乍起,漫山遍谷回荡着清幽的箫声,犹如一股甘泉注入荒芜的沙漠,深谷月色转而变得迷离动人。
秦忆风稳住自己蹒跚的身影,凝神细听,然后朝着箫声来源处走去,有人便会有一线生机。此时他只能冀望于上苍不会抛弃他,毕竟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使偶尔……
思绪突然迷惘了一下,他急忙振作精神,这毒远比他想象的更凶狠,即使勉强压抑,依旧一点一滴地侵入他的五脏六腑,疼痛与麻木像把大锯硬生生把他的身体劈成两半,思绪几乎完全中断,只余难以忍受的痛楚蔓延。
犹如注铅的腿越走越慢,终于那箫声近在耳侧,他咬牙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
在走出那片像永无止境的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空地上孤立着一间草庐,庐前有几张石凳,还有一副秋千架,一抹身影就站在草庐的右前方。
银色的月光照在溪畔那执箫而立的人身上,一袭紫色衫裙在月光朦胧中犹似九天仙女的霓裳羽衣,平添几分炫目光彩。
披肩长发在山风中轻扬,裙裾于风中款摆生姿,如果她的身形再修长些,此时的无限风华足以使任何一个男人心动,可惜,她的身高仅比他手中的长剑高上那么一点点,尤其让人泄气的是她的容貌──那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心头倏然间闪过的是让他自己为之心惊的失落。
她望着突然出现的他,平静无波的眸子出现异样的神采,缓缓抬脚朝他移动一步,接着是第二步……
是剧痛的关系吧,否则为什么他会感觉她像是故意走那么慢,就像在欣赏他痛苦的表情般。
终于,她站到了他的面前,仰望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他,晶亮的眸子带着讶异与好奇,打量的时间长得让他感觉她是打算目送他归西。
“哦──”尾音好长的一声感叹。
秦忆风集中目力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可惜涣散的焦距已无法让他达成目的。
“伤上加毒,大半条命已经没有了啊。”
她竟然还在感叹,上天有好生之德,助人为快乐之本,这样的人生信条她一定听都没听过。
“救我……”他极其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
“我为什么要救你?”她惊讶的语气,让人咬牙切齿。
“救我……”他快不行了……
“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小女孩?那一刻秦忆风十分想用仅余的力气拔剑杀死这个可能是他唯一的救星。
“赔本的买卖不能做啊。”在昏厥前他听到她这样说。
*
难耐的燥热让秦忆风悠悠醒转,迷蒙的双眼慢慢看清所处的地方。
干净整洁的房间,四壁都悬有山水之作,临窗的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束插在瓶中的山茶花,幽静清雅,极像世外隐士的居所。而他正坐在一只散发着浓浓药香的木桶中,他想自己应该是被隐世高人救了吧。
“呀,醒了啊。”
他霍然扭头,惊恐的瞪着笑意盈盈从内室走出来的少女,就算他当时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但那声音已然深刻在他的心头,他想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曾经有那么个小女孩向一个快要死的人要好处。
“你救了我?”他不相信。
她摇头。
果然,想也知道不会是她。“那恩公在……”
“我还没决定救你。”
他一脸不解,难道她有随便用药桶泡人的爱好?
她右手摩挲着秀气的下巴,一副思索的表情,语气带了一点点的不确定,“或许我只是想看看这个药会不会让人死得更快。”
他果然把人性想得太美好了,对眼前这个少女的善心他还是趁早死心得好。
她突然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声音也染上几许兴味,“喂,快死的──”
“秦忆风。”他赶紧报上姓名,不想听她口无遮拦的乱喊。
“快死的秦忆风。”她从善如流的改正用语。
他怒视着她。
她无辜回视,“你确实快死了。”
他快被她气死了。
“如果我救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她老调重弹,也再一次成功的刺激秦忆风的心脏承受力,他嘴角隐隐抽搐,用尽全身的力量克制自己吼人的冲动,毕竟她现在是唯一一个有可能救他的人,杀千刀的唯一啊。
“你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什么?”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跟一个老谋深算、颇有阅历的老江湖讲话,怎么有人可以顶着一张孩童般无辜的面容,却如此现实到近乎龌龊的索讨好处。
“你多大了?”忍了忍,他终于破功问了出来,如果不问清楚,他大概会死不瞑目。
她伸出十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十岁。”
很好,不是他多心,而是她确实幼齿。
“你到底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歪着头,表情带了几许俏皮。
秦忆风瞠目的望着她手上把玩的东西,那是一双通体碧绿,绿中又微微透着淡紫的玉麒麟。
“你……”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手中的玉麒麟,微笑,“我搜遍你身上,好像只有这个东西有点价值,所以我就想应该救醒你问一下。”
“问什么?”他僵硬的问。
“问你要不要用它做为报酬让我救你啊。”
“你可以在我死后直接拿走。”他讽刺她的冷血无情与做作。
“不问自取视为贼哦。”她振振有词。
他无言,难道她以为自己现在就不算贼吗?难道她拿的时候有问过他吗?
“要不要,你倒是说话啊。”
“这个东西你要不起。”
“为什么?”
看她一脸的好奇,一点儿也没有被拒绝的尴尬,他想她大概也不会知道什么叫尴尬吧。
“这个东西是属于我跟我妻子的。”这回他也是为交换信物而走。
“信物?”她小心求证。
他点头。
“你还没成亲对吧。”虽是问话,但语气很肯定。
他再点头。
“那就改信物交换好了嘛。”她不以为然的挥手。
秦忆风用眼神谋杀她,这对玉麒麟是秦家数百年来代代相传的信物,是她说换就能换的吗?
她直接将玉麒麟搋进袖袋,笑咪咪地看着他说:“本来是想你若是大方的送我呢,我就免费救你,不过,你既然这么舍不得,那么我只好不客气的收下当诊金了。”
急怒攻心的结果就是他再次毫无预警的昏了过去。
看着慢慢滑入水中的人,她的嘴角泄气的下垂,“秦忆风,这名字真好听啊,不像我……”
*
她有病,病得很重,虽然她是救人的那一个,但秦忆风坚持的这样认为。
他在草庐住了六天,而她却已经用八张完全不同的脸跟他打过照面,他开始怀疑其实她真的是一个高龄隐士,之所以一直不停变化面貌,就是想减少自己侏儒外型带来的自卑感。
“姑娘贵姓?”
正在捣药的她好奇的转过头来看他。
“姑娘贵姓?”他再问一遍。
“尚。”
是错觉吗?他似乎看到她的嘴角抽了一下。
“尚姑娘,不知在下的毒几时可以清除?”他决定尊老,不戳破她的真实年龄,就以小姑娘看之吧,人老了,脾气怪点是可以理解的。
“今天。”
“今天?”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你想赖着不走吗?”她放下药杵,一副兴师问罪站到了他面前。
他的头马上摇得像波浪鼓。
“不不不……”他简直恨不得背生双翅,早点逃离这个怪女人的身边,这些天服用她的药之后,他严重质疑她其实是个庸医。
“你走吧。”她随手甩过一颗朱色的药丸,负手走了出去。要走的人,晚走不如早走,她早该习惯的。
她真是怪到不能再怪了,这是秦忆风此时的心声。他一边吞下药,一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草庐。
离去前,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却意外让他的心为之轻颤──
溪畔有一株高大的柏树,而此时倚树独立的她竟让他觉得无比的寂寞与凄凉,他想自己一定是中邪了,这个怪脾气的女人会寂寞?会凄凉吗?
用力甩了甩头,他毅然转身飞纵而去。
草庐又恢复以往的宁静安详,而她倚树的姿势许久都不曾变过,彷佛生来就与树是一体,静静眺望着未知的远方。
风拂过,带来几许凉意与轻爽,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望着远方的双眸充满无边的寂寥。
自腰间抽出洞箫,手指轻按,淡淡轻愁随风飘散四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