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得好早。
白露伸出了手,接住了那莹白的雪花。
那一抹白,入了手有些冰凉,但不一会儿便化了。
她仰天看着那片片飘落的飞雪,将披风上的兜帽戴了起来,三婶让船稳稳的靠岸,她提着竹篮与包袱上了岸,往那栋伫立在林间的屋子走去。
天一冷,她呼出的气,都化成了氤氲的白雾。
即便在夜里,屋前廊上,仍亮着一盏灯笼。
她走到屋前,上了阶,轻敲了敲门。
“进来。”
听见少爷的回应,她推门走进去,掀开兜帽,放下了东西,再解开披风,挂到了墙上。
桌上油灯在她开门时,轻轻晃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少爷蹲在小厅地上,正拿铁钳子,翻着小炉,烧着开水。
那姑娘醒着,没如之前那般,在后头的房昏睡,她沉默的跪坐在桌边,姿势虽端正,一张俏脸,却冷若冰霜。
几日前,少爷终于问出了她的名,她说她叫阿澪,但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她没多瞅那阿澪一眼,只将篮子里的吃食拿出来。
几碗米饭,一些小菜,卤过的冷牛肉。
因为天冷,她熬了一锅鸡汤,她将包袱解开,露出其中的陶锅时,她注意到那阿澪的黑眸,亮了一亮。
她将陶锅端到了后头厨房的炉子上,和少爷借了小炉的火,点着了大炉。
“下雪了吗?”她忙着生火时,少爷走过来问。
“嗯。”白露应着,边将旁边那一捆捆稻秆,小心的放到了火炉里,道:“刚落下而已,还不大。幸好咱们已将药田都收割了,就剩一些后续的炮制。”
“那不错。”他随手抓着厨房柜子里切好的药材,零落的丢进烧开的壶水里。
“是啊。”她看着那火焰吞吃着稻秆由小而大,再将较粗的干柴枝加了上去,一边在旁堆放着更粗的干柴。“我已将这一季的帐算好,都搁在老爷的书房里,若有不清楚的地方,之后可以询问喜儿,她虽然嘴快,可还算聪明,只要岑叔多费点心照应,应该就能接手账房的工作。”
“你觉得好就成。”他不在意的说着,提着那壶烧滚的开水,放回厅里的小炉上,回到了桌边盘腿坐下,拿起筷子就吃起饭来。
火变旺了,稳定的烧着,她再烧了一壶水,等水开了才站起身,提着那壶水来到了桌旁,替他泡茶。
少爷喝茶,不像那些文人雅士一般,总爱将茶磨成粉,东加西加一些有的没的,他向来只爱用清水泡新摘的嫩叶,这一套简便的泡茶法,据说是他祖师爷传下来的方式。
焙过的茶叶,其实较香,磨成粉后,热水一冲,便能满室生香。
她总觉那祖师爷只是因为贪方便才会这样做,少爷也同样一般。
可是,以嫩叶泡出来清清如水的热茶,喝来也别有一番清甜的风味,也较有渣的茶润喉,久而久之,她也喜欢这样泡茶。
阿澪姑娘还是一声不吭,但她泡茶时,她瞄见她一直看着厨房。
火一旺,鸡汤的香味更浓了,引人口齿生津。
阿澪饿了,她能听见她的饥肠辘辘。
少爷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饭,似没注意到那空腹的鸣响,也没看见那姑娘恼恨的朝他瞪来的眼。
因为同情,她泡好茶后,走到了炉边,替她盛了碗热汤,连同汤匙,一起搁到了她的身前,这才伸手,抽出了那定住她上半身动作的银针。
“喝吧,喝点汤,暖暖胃。”
阿澪瞪着她,挣扎了一会儿,白露猜她正想着是否要拿汤碗砸向她或少爷。
但她身上还有另一根银针,限制着她下半身的行动,她若真闹起来,只会被少爷再戳上几针,然后再一次的失去自由而已。
白露看得出来,她衡量过了得失,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小心的端起了碗,喝起了那冒着腾腾白烟,香味四溢的鸡汤。
松了口气,白露轻拉裙摆,秀气的坐回桌旁,为自己倒了杯茶,轻啜一口。
岂料,就在这时,通往后头天井的门,突然被人拉了开。
“什么东西啊?这么香?”
说着,男人搔抓着后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晃到了厨房炉旁,径自掀开了锅盖。
她不敢相信的直瞪着那男人,一时间差点被嘴里那口茶给呛着,
“鸡汤?太好了,我真是饿死了。”
手里拿着茶碗,白露轻掩着嘴,呛咳着,好不容易回过气来,就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家伙自己舀了碗鸡汤,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她身旁,自个儿从竹篮里抓了一双筷子,就唏哩呼噜的吃将起来。
她以为他走了,早走到了千山万水之外。
可如今,他却坐在这儿,就坐在她身边,活生生、热烫烫的,毫不客气的攻击着她为少爷和阿澪带来的菜肴。
明明是张四角桌,屋子里也只四个人,他儒生就要坐到她身旁挤着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听见自己虚弱的问题。
“我住这啊。”他转过头,朝她露齿一笑。
她傻眼,转头看向已吃饱喝足,正在喝茶的宋应天。
“他住这?”
“嗯。”宋应天唇微扬,捧着茶水,道:“今天一早,苏爷自个儿走了进来,说他需要睡觉的地方,我瞧他累得眼都快睁不开了,这儿也还有铺盖,便让他住下了。”
白露无法置信的看着自家少爷,她唇微张,想问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明知道他是个官啊,怎么还会让他待在这?
“需要这么惊讶吗?你明知这家伙是个疯子。他能无缘无故捉我回来,当然也能多收一位官爷。”
那一直闷不吭声的姑娘,终于开了口,一张嘴,吐出的却是讥讽。
这几句,教她回过了神,禁不住看向那姑娘,为自家少爷说了句公道话:“少爷不疯,只是比较特别。”
“说得好。”宋应天笑了笑,瞧着那姑娘,道:“听见了?”
阿澪恼火的瞪他一眼,哼声:“这女人定是被你下了药、迷了魂,才会这般为你说嘴。”
她还没吭声辩驳,就听见身旁的男人开了口。
“白露没有。”他瞧着那姑娘,斩钉截铁的说:“她只是为了报恩。”
“报恩?呵,你真相信这一套?”阿澪端着汤碗,冷冷一笑,瞅着她,道:“我瞧着,她若没被下药迷魂,八成是贪图着别的什么。人啊,最爱骗自己了,先骗了自己,那就骗得了别人,可待得权啊、钱啊,到了眼前来,那就是连偷抢拐骗、杀人放火啊,什么都做得出来了。是不是啊?白露姑娘?”
听到那嘲弄的话语,白露充耳不闻,可下一句身旁男人回的话,却教她无法不让它入耳。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
他怎能说得如此确定?他怎还能这般相信她?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回到这儿来?
心头颤颤,微震,被他紧揪。
忽然间,再无法继续坐在他身边,白露小心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
“缸里的水没了,我去打些水。”
她淡淡说着,便抓了搁在墙角的水桶,拉开门走到外头去。
苏小魅端着汤碗,暗咒一声,只得一口将剩下的热汤给喝完,丢下了碗,就起身快步跟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一片沉寂。
看戏的男人,轻啜了一口茶。
刁嘴的女人,冷冷的哼了一声。
她正欲重新起筷,再夹片肉来吃,就听对面那悠哉的家伙,似笑非笑的吐出了一句嘲弄。
“说真的,你是羡慕,还是嫉妒啊?”
女人怒瞪着他,倒插口气,想也没想,就将手里的汤碗朝那可恶的男人砸去。
吹了几夜的风,不知何时已停。
漫天雪花,幽幽、荡荡,无声飘降,悄悄落在叶上、枝上、草上、泥上。
似才眨眼,已将遍地盖上一片银白。
她踩着那浅浅的雪,只凭借着屋前那盏灯笼微弱的光,一古脑儿的往前走,直走到了湖畔水边才停了下来。
她忘了带披风,片片白雪,落在她的发与肩,教她冷得牙打颤。
这很蠢。
轻飘飘的雪花,落地无声,落到那漆黑的湖面,也同样悄无声息。
伫立在湖畔,她喘着气,吐出氤氲的白烟,只觉喉紧心痛。
她很蠢,但那男人更蠢。
她不懂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还以为那夜已伤得他够深重
蓦地,身后传来一股热气。
她气一窒,身微僵。
然后感觉到一只热烫的大手,抚上了她,温柔的拍去了她发上与肩上的雪。
她咬着唇,屏着气,只觉一颗心揪了起来。
不敢再贪恋他的温柔,她强迫自己回首,看着他。
那男人似在这几日,变得更高大了,他又绑着发就睡,一颗头乱七八糟的,满脸的胡子似离开后就没再剃过,即便已睡了一日,他的眼里仍有血丝。
他看起来很累,像许久没好好的睡,非但双唇干裂,眼角额上的纹,似又被风霜增加了些许,恍若只在这数日,就老了好几岁。
一瞬间,好心疼,莫名想抬手,摸摸他的脸,问他如何能把自己折腾成这般?
她紧握着拳,忍住想触碰抚慰他的冲动,深吸口气,逼自己问。
“为什么要回来?”
“我需要睡觉的地方。”他轻扯嘴角,将手中的披风抖开,罩到了她身上,垂眼瞅着她道:“而你那儿,显然已经不欢迎我了,不是吗?”
她喉头又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他,只能看着这男人,亲手替她系上披风的绳带。
他的手,就在她喉边,只差一寸,便能触碰到她的肌肤。
她极力维持着镇定,道:“我说过很多遍了,若你要找凶手,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我。你可以逮我归案,不需要一再来骚扰少爷。”
这一句,教他眼角抽了一下。
他低下头来,几乎要碰到了她的唇,白露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气息,谁知下一剎,却感觉那男人,握住了她提着桶子的手。
他的手很烫,熨着她冰冷的手,然后滑开,握住了桶子的提把。
“我不是回来查案的。”他告诉她。
她一怔,当他直起身,她不觉松开了手,任他将桶子拿走,看着他蹲到了湖边,捞起一整桶冰冷的湖水。
“你什么意思?”她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走回她身边,将她身后的兜帽拉了起来。“快回屋里吧,别着凉了。”
愣愣的看着那个男人,她一时无言,只能快步跟上。
“你不能住在这里。”
“我当然能,我有这个。”他把凤凰如意令从怀中捞出来。
“这是假的。”她说。
“事实上,是真的。”他心情愉快的看着她说:“这令牌是你家少爷的祖师爷送给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再转送给我的,而我记得,持凤凰如意令者,可要求凤凰楼的人做三件事。这儿虽不是凤凰楼,但应天堂也是其分支。”
“你拿令牌威胁少爷?”她眉一拧,恼声质问。
“不,这倒没有。”他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嘴角,“你家少爷真的是个怪人,我还没提及令牌,他就已让我进了门。”
说着,他将令牌,塞回怀里,只道:“这如意令,不是用来威胁他,是用来威胁你的。”
什么?
她一愣,就瞧他眉开眼笑的说。
“所以呢,我现在是你家少爷祖师爷的客人,当然可以住在这地方。你若再想赶我走,那就是不顾你家少爷,和他祖师爷的面子。”
这男人,太过了解她,完完全全远到了她的死穴。
白露瞪着他,粉唇微张,想开口辩驳,脑袋里却一片空白,然后他又在这时停下了脚步,回首看着她,露出倦累的表情,自嘲的笑道。
“放心,我不是来逮捕任何人的,我没有要查案,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她不相信他,却也无法反对他。
这里的主人是少爷,不是她。
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他的声音,在耳边萦回,教心颤抖。
抿紧了唇,再无法看着那男人,白露垂下盯着他的眼,走过了他身边。
她不懂他在想什么。
说实话,她也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那一夜,她回来后,怎样也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却老梦到他进了房,拥着她入眠。
那些梦,无比缠绵。
但,那只是梦,醒来后,就无所踪。
可她知道他在哪儿,清楚他在何方,晓得只要搭着船、渡过湖,就能看见他。
而那,比什么都还难忍。
她不该让自己有更多妄想,不该因为他回来了,就兴起满心的渴望,就任藏在心底的奢求,如春天初生的藤蔓,狂乱的长。
但——
我不是回来查案的。
他说。
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他说。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这么说。
明知不应该,她却不断想,一直想。
他究竟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
那日,过得万般恍惚;那夜,当她回神,她已又坐上了船,回到了岛上。
她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当她看见那座在雾中的岛时,当她望见那微亮的灯火,当她踏上那座岛,她真的不懂自己为何还坐上了船。
直到她看见了他。
她不该再见他,她不该在这里,她应该托则人替了她为少爷送餐、打扫,可她无法抗拒看见他的渴望,无法不呼吸他的呼吸,无法不存在他的身旁。
她想见他、想见他、想见他——如飞蛾扑火。
他和少爷在聊天,聊曾去过的地方,聊曾遇过的奇人,聊曾见过的怪病,聊兵书阵法,聊奇门遁甲。
她装作不在乎他的存在,却禁不住,一直看他,忍不住,总想靠近。
即便只是倒个茶,也好;纵然只是缩短一些距离,也行。
她拿少爷当借口,替他俩倒茶,为他们添饭。
她一次又一次回到那岛上,佯装他只是个客人,就只是个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