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的一声,似乎是马车出了问题。
她隐蔽地往车窗外看去,在斜角的街道上有辆马车的轮子果然陷在泥地里。前阵子每天大雨,直到昨天才转了晴,泥地上还有些“陷阱”,一个不察,马车就这么遭了殃。
街道上因为那辆马车卡住,其它车子一时动不得,她随意扫过附近的马车,其中有一辆吸引了她的注意。
车夫旁有个美貌的少年坐着,一看就知有晋人血统。金璧之后,两朝混血多过纯血,民间仍是崇尚、追逐着晋人细致的美貌,只要相貌是晋人的美貌,没有一定的背景,很容易成为可沽价的商品,至于买回家后会去做什么,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而有着璧人外貌的则通常被人高看一眼,因而这两年向来不肯混血的晋人传统世家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所以,别怪她对这美貌少年在车上的原因想歪。她下意识往那辆马车再看去一眼,正巧那车窗向着这头,车里男人的侧面在车灯下若隐若现。
对方彷佛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头看来,对上她的打量。
她没有像其他姑娘般回避去,而是定定再看了一会儿,才自窗前抽身。车灯无法照出对方的全貌,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璧人长相,长得还不错……就当赏心悦目了。
她等了再等,那辆马车一时半刻还让不了道,于是付了车钱,直接下了租用的马车,拉紧遮住容貌的斗篷连帽,转了几个弯,绕进东四巷里。
车里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里才收回。刚才他在看什么……似乎是个女人?他没什么上心。
美貌少年跃下马车的动作彷佛是一个启动的指令,几名汉子迅速从阴暗的街道现身,跟着少年上前协助受陷的马车。
她走得太快,没有看见这一切。
东四巷人称杂货街,卖的都是旧物。她来到巷底一扇破旧的木门前,轻轻敲了三下,一名中年男子打开门的一角,露出他和气的脸。
“是红螺书房的许老板吗?”女子开口问。
他朝她上下溜了一圏。“十二姑娘?”见她点了头,才让她进屋来。随即,他在门边挂上绿色的帕子,瞄了瞄四周后,掩上了门。
屋里堆积着如山高的旧书画,上头布满姝网尘埃,她只是轻轻拍了拍书上灰尘,就连连被呛住。
他一脸古怪,自言自语着:“这老破街能有什么宝值得姑娘专程来?还不如到古苇街去。你要什么自己找吧。”语毕,转身走进门后,留给她独处的安静空间。
她脱下连帽斗篷,露出一身简朴的衣裳。金璧之后,衣裳多变多色,但再怎么多样化,仍以前朝的宽袖为主,她图方便也不例外。
她环顾周遭,毫不嫌弃此刻的环境,选定目标,迅速翻起书来。
在京师里什么行业都有,唯独贩售二手或没人要的破旧书画屈指可数,像红螺书房这种老旧店铺看起来没什么价值,其实有好几次她就是在类似的破店里找到宝物,反而在古董街上还会买到伪书画。
一本、两本……她沉浸在书里头。她喜欢书里瞬间给她的灵感,也许只是一句话,也许只是一张图,就能让她掉进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再拿起一本不小心泡过水、失去封皮的书打开来——紧绷的嘴角微微扬起,琥珀色瞳孔也在刹那间明亮起来。
她完全看不懂这本书,一个字也不认得!但,通常这样的书会配上图。她迅速翻了几页,果然如她所预期,上头有奇怪、可是看久了就很顺眼的图。到底是哪位大师画的?她已收藏好几本,却一直不得其解。
她小心地将书放在一旁,再拿起一本薄皮书,翻开第一页后——喔,是金璧皇朝的历史。
只要识字的,都知道这一百多年来金璧的历史,实在算不得什么宝。这种书上大约就是分成两种说法.?一种写着前朝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璧族才会势如破竹一路入京师,终至前朝覆灭:另一种则是描述前朝的繁华荣景遭野蛮部族觊觎,最终几次战局失策,失去先机,连连败退,才教大晋皇帝宁自尽也不降。当然,后者是只在私下流通的禁书,若问待在京师晋人世家里的老人,必会说他们就是人证,禁书里的才是真实历史。
她偏头想了下,还是把书也跟着放到一旁收为己用。
门轻轻地被推开。
一个男人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走动起来颇有柔弱无骨之姿,身穿锦衫长袍,当他走近时,烛光也照亮他极为白晰剔透的肤色。
他盯着女人的背影半天,无声长叹口气,说道:“失礼了。”
下一刻,一双猿臂自她身后缠上她的蛮腰,将她整个身子提抱起来。
她脱口尖叫起来。
他凑到她耳边,沙哑道:“别怕,冯无盐冯十二么?在下钱奉尧,慕名妹妹已久,今日终得偿所愿——”他的自我介绍都还没有说完,肚腹就遭硬邦邦的武器袭击。
一阵剧痛蔓延开,痛得他不得不松开怀中佳人,连退几步弯下身去。
她转过身来,镇定而冷漠地盯着他看。
“你……”他咬住牙,抬眼落在她空无一物的双手上。没有武器?再见她揉着肘部,微吃一惊。刚才……是手肘撞他痛到炸开来?一个女人的手肘?他脸还要不要!
“钱奉尧?谁?你动手动脚,找错人?许老板不在,你要抱他等半夜来吧。”
他深吸口气,勉强露出笑容。“妹妹在胡扯什么啊……那样的老脸我可没兴趣。不,我对男色根本没兴趣。”他本就细皮白肉,带点晋人的美色,今天为了能将生米煮成熟饭,特地姿色尽展:这样殴打他……这年头生活谁都不容易,没必要这样动粗吧?要是再往下打,他岂不是要断子绝孙了?
他试着站直身体,终于近距离看清楚这女人的容貌。果然五官清淡,即使降到他的最低标准也过不了关,为此,他心里一片寒凉。
他又留意到眼前这女人的站姿太过笔直,不合眼缘。别的姑娘光是站在那里,就有春色满园关不住的百媚千娇感,让人心里酥了一层又一层:眼前这姑娘是不是没人教过,笔直站在那里……像青青松柏?
他无奈地叹口气。树啊……没有值得想亲热的柔软美感,他后院只种花不种树啊。他施礼道:“妹妹,我没有想到你竟没听过我,想来是冯老爷没将我登门求亲的事转达给你。”说到冯老爷他就不悦,随即又朝她和气道:“你已过婚嫁龄,还成天埋在冯家雕版里,实是令人怜惜。你本在雕版上有奇才之能,要能进钱家门,加上哥哥我的协助,定能在雕版上再开上一扇门。”他抿抿嘴,又道:“你这种笑法,为兄心里有点嫌弃。”
她依旧似笑非笑的。
他嘴角微微抽动,再道:“君子不恶言,但有些话不说不明,请恕为兄无礼。你该有自知之明,生得不怎么美,对我们的后代子孙来说不是好事,偏偏我还是倾心于你……”
他长叹口气,无可奈何道:“是啊,京中有貌方有路行,你会不知道的?将来子孙生得什么三头六臂我也顾不了了,由此可知,我的情意有多深。”他这话说得有些艰难,却不得不违心说出来。
京师一向以美人为大,不管男人、女人,不抹粉是不愿出门的:唯有美貌才能在京师广结善缘、站稳脚步,这话他说得一点也不假:假的是,他对冯十二的感情。
视觉冲击往往会让一个男人产生不同的情感。他初次见到一个美貌姑娘,会心甘情愿去求娶,这就是一见钟情。可惜冯十二并没有美貌,那也只好由他贡献美貌让冯十二一见钟情了。
他是雕版钱家的传人,放眼钱家,能出来顶门户的也只有他这个传人,他不卖色,难道叫门户里那些老头出来卖吗?其实他真的很无奈……
冯家无子,却有二十个女儿,冯无盐排行十二,是唯一不那么符合京师美感的女儿。坦白说要真符合了,今天也轮不到他创造机会下手。
可恨那贪婪的冯老头只肯将其他女儿高价卖他,却不允冯十二脱离冯家。说句心里老实话,有这种亲爹,他是非常同情冯家姑娘们的。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地动了。
冯无盐不动声色地退后。“钱公子,凡事要适可而止。”
钱奉尧客客气气地作一个揖。“妹妹可愿与我私奔?私奔后生米煮成熟饭,冯老爷自然无法拒绝在下的求亲。”
冯无盐面无表情。“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请公子自重。”
他再度叹气道:“我也是百般无奈。虽然我们没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为兄定不会始乱终弃,你可以放心。
妹妹,我求而不得,请见谅了。”
冯无盐才听他说完,就见他面色一变,扑了上前。
她脸色不变,立即转身拐到另一个死角去。
“妹妹别躲别害臊……我都肯卖身了,你还在挣扎什么?要论吃亏,是我啊!往后我出门,是会被人笑妻无颜的……”
“钱奉尧,你想要自食恶果吗?!”冯无盐厉声喝道。
“我正在自食其果啊!冯十二,凡事不可做绝,你就当钱家是你家,换个姓而已,皆大……你……”他见她突然转过身攥住他的手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肤色是均匀的蜜色,触感……还真令人心动,不知是不是他太紧张的关系,竟还有那么点销魂?但显然对方不如此认为。在近距离下,他居然看见她眼底流露出嫌恶来。
“你摸起来,真令人不舒服。”她播播说道。
下一刻,她一脚踹了过去。
他看见她裙底下的蜜色小腿肚,还在想京师只爱凝雪肌肤,这冯无盐实在差太远:可是,她小腿肌细腻、骨肉均匀,在视觉上有异样的……痛感!
她松开了手,任他软倒在地上。
为什么一个女人打人会这么痛?是他太弱,还是她是铜墙铁壁?!等到他的目力由模糊转清楚时,就看见自己脖子上顶了一把小刀子。
持刀人蹲在他的身边,一双琥珀色冷眼正盯着他。京师流行细眼如媚,而这双大眼显然不合格,也正因为小脸大眼,他可以轻易读出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翻腾的情绪——厌烦、冷漠以及被逼出来的狠劲。
他的眼珠转到那把小刀上。刀柄是碧绿色的,上头刻着“冯”字。
“呐,你认得这把刀?”
“雕版者岂有不识冯派碧玉刀之理。”那把碧玉刀是冯家祖传之宝,由它完成的版画不下千件。不过坦白说,要不是冯十二,谁会知道世上冯家传家宝?他吞了吞口水,放轻声音道:“十二姑娘,小心你的手,雕版跟砍人是不一样的,你的双手如珠如宝,千万伤不得……你心知肚明,看看你爹,看看你家,看看你的姊夫,个个都是防不胜防的豺狼虎豹,何不躲到我的翼下安心雕版呢?”
冯无盐平静说道:“你以为我没对付过豺狼虎豹吗?都熟能生巧了,你不过是其中之一。钱奉尧,你打着想强占我,我便能为你钱家做牛做马的主意,你可曾想过,我想不想强占你?”
“什么……”女人强占男人?钱奉尧忽然觉得有点寒意。
刀子从脖子移到了下颏,挑起他的脸。“说起来,你这个衣冠禽兽跟那些所谓的姊夫有什么差别呢?相貌堂堂,锦衣华服,嘴上处处斯文,骨子里却背道而驰,想要强上女人换其所愿,这就叫为我想?满京师的斯文败类到处爬,要找出个心口合一的男人都不容易,不累吗?”
“……实不相瞒,京师流行,在下随波逐流而已。十二姑娘,你的刀子已经刺痛我的皮肤,晚点我得上船参宴,请留给我一点颜面吧。”他挤出笑,盯着她眼里毫不软绵的情绪,“那我心口合一点,谈正经事。十二姑娘,就算你雕版技术高超,但没有人提供你图式与文采,雕出的画是没有灵气的。‘金璧之后,再无书画大家”
都只是街头巷尾浮夸的说法。我文采甚好,年年在圈子里挂名,美人图我最擅长,京师中无人能及我,我们是最好的搭配,我画你雕,同心同力,这样的作品才是活灵活现。”
一般来说,画师与雕版匠能否沟通,是版画成功与否的关键。没错,冯无盐雕版技术是京师最出色的,可天知道何时冯府的画师会被挖角?这才正是他打着“合作伙伴随时都会背叛,非要夫妻绑成团”的主意。
冯无盐播播说道:“这样直来直往,不是很好么?请恕我拒绝,钱公子你的画,我也不喜欢。”
钱奉尧脸部扭曲,彷佛忍了巨大的侮辱,低声道:“冯姑娘既然喜欢直来直往,我就再直接点说……我可以……拉下自尊,让你强上……只求你事后负责,并且一生都不可外传。”
“……”冯无盐一时无语。
“先把门关紧,别让人看见,声音小一点。对了,可否先蒙上我的眼睛?”他想李代桃僵,在心里把冯无盐的脸换掉。
“……若你是璧人,再考虎吧。”冯无盐收回刀子,站起身来。
他本还想着“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他的肉体算是还给钱家了,接下来的一辈子就要担心受怕哪日传出钱奉尧被女人强取豪夺的名声后再无颜见人了”,一见冯无盐自动收刀,他心头一跳,瞬间心又野了起来。
做人,就是要时刻抓住机会!是冯无盐不会自保,怪不得他。他本能地又先说了一句:“冯十二,失礼了……”话还没有说完,他腰力一挺,双手击向她裙下的小腿。
冯无盐一个不稳,跌了下去。
门一开,冯无盐上了马车。
“绕个圏子,再到夜市去。”她朝车夫说道,确定马车动了起来,她才合上眼,疲惫地往车壁上靠去。
车里尚有另一名女子,容貌似芙蓉,神态娇憨动人:她上下打量着冯无盐,讶道:“我在这里等你也有半刻了,你浑身脏兮兮的,在哪里滚过一圈?跟男人野去了?”
冯无盐闻言,张开冷漠的大眼,定定盯着她看。
冯十六见她这眼神就心烦。“就准你说话直,我不行吗?明明七姊就是这样跟男人幽会厮混才逃出这个家的,有样学样也是你先来。说吧,你要怎么收买我?九姊要我时时盯着你呢。”
“收买你?”冯无盐冷冷看着她,“冯九该盯的应该是她的夫婿。当年她明知人家看中的不是她,却对人家的貌色一见钟情,硬是嫁了过去,自找罪受,与我有什么关系?”
冯十六嗤声道:“要不是你懂雕版,九姊夫也不会先求娶你。十二,你不要因此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因为美色而让人求娶,说出去,其实也是丢冯家的脸。”
冯无盐仍是看着她,本想回她一句:若不是我懂雕版,如今你身上穿的、坐的、吃的,又是从哪里来呢?
但,一阵阵疲累袭来,让她最终闭口不语,垂下略带阴郁的眼眸。
冯十六未觉彼此天大的鸿沟,兴致勃勃再道:“你要收买我也简单。你替我画张像,让皇上选上了,你要跟谁勾三搭四我绝对不外传。”她随意抽出一本冯无盐上车时带的书来看,掩嘴笑道:“是金璧史呢,里头说的都是开国主的丰功伟业。我说,他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
冯无盐没有理会她。
“他一生中后宫妃嫔只有七个,最后纳的是前朝小公主,却被喜怒无常的自己给杀了。书里都说,这位唯妃念着前朝,企图谋害开国主。照我说,完全不是这样的。”
“哦?那是怎么样的呢?”冯无盐随口应了声。
冯十六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着:“绿云罩顶啊。那些璧族就是野蛮人,搞不好是兄妻弟夺,一人共侍两夫之类,被外人发现了,开国主才恼羞成怒。他自称喜欢晋人文化,却做了这么多恶心事……”
“听你说得绘声绘影,我还以为你想要进宫。当今陛下是璧人之后,你的头脑还清楚吗?”
“当然!野蛮归野蛮,但那是千万人之上的皇帝啊!我最讨厌璧人了,野蛮、高大,可以把一个人活生生丢上天。每次在街上看见璧人,我都害怕我的美色会害了我……”冯十六深吸口气,自我安慰着:“总归是要嫁人的。那,若能入宫,就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待遇。十二,连你都不得不承认,在京师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我一般相貌的美人儿吧。”
确实,这话冯无盐心里是认同的。冯十六本身就是一道灿烂的光,素颜已是绝色,若再如京师男女那样面上抹粉,就连身为女子的她,都会忍不住停下手边事,专注盯着十六的脸,思考着要如何画她……十六嘴一开,那层迷障又散开,直到下次她又盯着十六的脸人迷……
连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了,何况一户小小的冯家?
“你放心吧,我要能人宫,就求陛下下旨,找个人让你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