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室里,明喜心神不定地站着。
男人正坐在椅上,练着字。
天未明到中午的时间归政事,午后便是帝王闲暇时间,数年未改:而闲暇时间里每日必抽一个时辰在随心室看书、练字。
人人都道这个璧族陛下好晋学,明喜也这么认为。陛下在随心室时他都在,一进随心室就能感受到安宁闲适,老实说他还满喜欢的,有时会有错觉他已陪着这个帝王在此许多年。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男人头也不抬。
明喜回过神,连忙答道:“可能……可能是受了点风寒。”说到此处,他掩嘴咳了一声,退了两步,与男人保持着距离。
男人喔了一声,瞥他一眼。“别站在这了,去找太医看看。”
明喜犹豫片刻,躬身施礼后才走出随心室。候在外头的少年太监低声与他说了什么,他转回随心室禀报。
男人闻言,放下笔墨。“既然跟军情有关,就在议事厅吧。”出了随心室,一阵秋风吹来,衣袍都扬了起来。他转头对明喜温声说道:“别跟来了,去太医院找程太医看。”又对着在外候着的少年太监道:“就你吧,跟朕过去。叫什么?”
小太监眼底立即淀放明亮的光采,喜出望外地报着自己的名字。
丘七,念快些还像丘喜,明喜心里同时代答着。他是不怎么信陛下不记得丘七这人,这两年丘七跟他走得近……也不能这样形容,应该说,因为他是陛下身边的太监,其他太监总想跟他交好,就算只是露个面也行。
这几年相处下来,他早就发现陛下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帝王。他敢打包票只要是陛下看过的人,陛下心里都有个底。
明喜目光从丘七面上转开,正好对上男人注视着他的眼。
“丘七美么?”男人突然问道。
明喜一怔,再往丘七看去,点头。“是美的。”金璧的太监都是晋人,能够被选进宫的晋人,相貌自然差不到哪去:而他是例外。
丘七闻言,满面通红。
男人播播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丘七连忙跟上。
明喜心里想着,下回要提醒丘七,别人称赞他貌美,别像小姑娘一样羞答答的,陛下可不喜欢……他思绪一顿,又想,那么陛下喜欢什么呢?
自金璧建立以来已有数年,陛下至今仍然只有七个妃嫔,除去头一年小皇子出生,到现在后宫连个孕字也没有再听过,都快令人怀疑璧人在男人勇猛方面的传说都是华而不实的。
也或许是这几年还在稳定期,陛下太过烦劳,所以压力过大,房事上有了艰困?非常有可能。
他也不会好奇去追究答案。
前朝给他的教导就是不属于自己范围的事就别管,管了必死。皇子只有一个也好,平平安安的长大,不必跟兄弟争皇位,皇室也不会面临某种意义上的家破人亡,多好——他一向没什么野心,这就是他简单的想法。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就往好处想就对了,但这种话他不敢透露出去。万一让陛下知情,说不得给他一个诅咒皇室不多子多孙的罪名呢。
帝王都是喜怒无常的,这也是从前朝得来的经验,还是小心些好。况且,他隐隐有感陛下本身并不是很喜欢太监。
明喜掩嘴咳了声。真有点受到风寒,于是认命地转往太医院的方向。风寒没有治好是会丢了性命,可是现在他烦恼的不是这个,而是……
有宫女想要跟他对食。
他又捂嘴轻咳着。至今想来他还是有点尴尬,他自幼入宫当阉人,于情字一事上或许是一开始就绝了念,明明白白知道这一辈子不会跟谁成亲生子,所以在这方面他迟钝许多。
那宫女,也是晋朝灭亡那日一块关在殿里的,可以说是有共生死的情谊:这几年来因为在宫中工作的地点不同,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一见面倒是能说得上话,虽然大半时间是对方在说。
……这样就能生了情意?
四周无人,他终于忍不住流露出苦恼。他是真的不会分喜不喜欢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好?又不能有后代,而且、而且他又不能……他叹了口气。跟个太监真不好,想图他什么?
晋人爱美色,男女皆然。他不是什么美人,又是太监,喜欢他什么啊?八成是因为他在陛下身旁做事,看起来“位高权倾”吧。
他仔细回忆了那名宫女的面貌。他的审美还是偏前朝的,那宫女是前朝就在的,美就不用说了……这样仔细想,陛下虽是璧人,可经过这几年后,在他眼里好像变好看了点?
“明喜师父。”有太监匆匆过来。
明喜一眼就认出是唯妃身边那个跟了几年的太监。
年轻的太监道:“我主子想请明喜师父过去,有点事想麻烦师父。”
明喜面无表情说道:“后宫有后宫的太监,娘娘有事要麻烦就找你们吧,我是万万帮不上的。”
前两年陛下彻底冷了唯妃,因为在她的宫殿里出现诅咒的木人,诅咒的对象是小皇子与其母妃。虽然唯妃咬死是嫁祸,但这种巫蛊只前朝才有,璧族根本是前所未闻,要其他妃子干这种事还真是为难她们了……金璧刚定,陛下也不公开这事,就这样半是封闭了唯妃的宫殿,平日只有里头的太监、宫女能够出人。当然,会留下的奴婢屈指可数,眼前这个自幼就跟着唯妃,也算是忠心了。
就他来看,唯妃之所以还留有一条命,是陛下根本不信这种诅咒。
“明喜师父,这事一定要你帮忙才行。主子真的是被冤枉的,她本来就是前朝的小公主,什么都不懂,肯定是被害的。都三年了,陛下还是不肯听,只能拜托您了。若您不肯……奴婢亲自与陛下说去!”
“你找死吗?”明喜骂道。
“这是春来该做的,就算会死也是春来的命。”太监痛哭失声。
明喜闻言,脸色难看起来。当年小皇子高热不退,就是他偶然间发现了那个诅咒用的小木人……现在要再藉他的口来洗刷“冤屈”吗?
其实根本没有用,陛下不会听的。他看似是宫里的第一太监,却无法左右陛下的想法:况且他也不想去左右,他只想本本分分当个太监。真以为陛下只听他的话没有去查吗?也太看得起他了。
“明喜师父……”
他见不得忠心的人最后落得惨死的下场,便叹了口气道:“我去瞧瞧吧,不过要我做什么背叛陛下的事,我是做不来的。”
春来面露感激,生怕他反悔似地快步领他而去。
这时夕阳刚下,宫里略显昏暗不明,春来加快脚步,明喜却是放慢了步伐。他一向只在白天走动,入了夜很少有机会出来。他不是很喜欢夜里的皇宫,总让他想起前朝的肮脏事。
“主子,明喜来了。”春来喊着,宫女一个传一个,将话递了进去。
明喜走进殿里两步便停步不前,躬身施礼。“娘娘。”
灵帝在相貌上是个精致的玉人儿,哪怕已经事隔多年并且只有远远见过几次,那样的五官仍是深烙在他心里,难以忘怀。唯妃是前朝小公主,虽不及灵帝美貌,却也是一个水做的大美人。
她成为唯妃时十八……已是寡妇,才嫁给朝中大臣半年。其实在那之前……有风声说她……所以他才不喜欢夜里在宫中走动,那会激发出他心中的恐惧。
有时他也会想,前朝亡了也好,灵帝所作所为违背了人伦纲常。他可以理解唯妃下巫蛊,只是他纳闷为何她的对象会是小皇子与昭妃,照说对象应该是陛下才对。
他也可以理解陛下出身璧族,不介意是否完璧之身,政治的路上总是需要这样的婚姻作为平衡。
虽然都可以理解,可是,宫里的气味他并不是那么喜欢,他想老了就出宫吧……找个乡下当地主,好像也不错。
他对唯妃还有几分怜悯心,所以他来了。
“明喜,你终于来了。好几年不见了,你还活着呢,真令我吃惊。”
明喜眼皮一跳,微微抬头往唯妃看去,一阵寒意猛地袭上脸皮,顿时,他不寒而栗了。
他有多久没见到唯妃了?十八入宫……如今二十三,他记得当年唯妃带点稚气的美丽面貌,如今年纪大了点是不是愈来愈像灵帝了?
他心跳有点快,低下眼眉瞪着地上,看着这位小公主宫装裙摆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内。
“明喜,今天我求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替我在陛下面前说说好话。那种小木人我连见都不曾见过,怎会拿来害小皇子呢?你是到底有多恨我,才会帮其他人来加害我?”她温声细语地质问着。
“奴婢不敢!”
“不敢?不管皇兄曾对你做过什么,你毕竟是晋朝宫里出身,你不帮我,却去帮别人,明喜你良心何在?”
明喜一怔,抬头看她。“灵帝没有对奴婢做过什么。”
她也愣了一下,仔仔细细看着他的五官长相,面上的幽恨之色转为古怪。
“……以前在晋宫里我确实对你没有印象。”金璧之后,偶尔见到那位帝王身边的太监也只觉得生得普通,但在大晋时给她的记忆太深了,在灵帝身边与后宫里的太监哪个没有几分姿色,连她身边的春来也是她挑中的美貌阉人……“那么,为何你不帮我?”
明喜沉默一会儿,答道:“奴婢的忠心在陛下身上。娘娘,那巫蛊……是陛下查出来的。”
“你这卑贱的阉人!你是存心的还是真不知情?!陛下根本不信这些,他只是将我冷着放,迟早会放我出去。
但女子花季能有多长?到那时我什么也没有了。明喜,我只要你一个举动,把陛下带过来。把他带过来。”
明喜看着她。
她又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他带过来。”
“带来了……又有什么用?”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是个阉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态。皇兄他是一个……只要见了他,就能原谅他做的任何错事的人:你说,现在陛下看见我,还舍得我独守在这座宫殿吗?”
明喜心一凛,撇开目光。
她微地一怔,像知道什么秘密似地笑道:“明喜,你喜欢皇兄吧?”
“不,奴婢没有。”
“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帮帮我吧。”
明喜暗叹口气,低声道:“奴婢忠于陛下,万不敢左右陛下心意。”
她脸色蓦地冷漠,对他伸出手,柔声道:“明喜,如果你答允带陛下过来,我愿意与你一度春宵,绝不虚细致雪白滑腻的手背在明喜眼里瞬间成为晋朝里魔鬼的枯爪,一股恶心感猛地翻涌了上来,让他忆起了在大晋宫里的那些夜晚。
他脸色大变,连连后退。“娘娘,明喜先告退……”
他的背后撞到一个人,还来不及转身,有人力道极大地圈住他,他竟无法挣脱。在唯妃这里哪来力大如牛的人?
素白的帕子蓦地捂上他的口鼻,一股异香尽入他的体内。
完了,明喜想着。没死在前朝后宫,倒死在金璧后宫里。亏他这几年想,什么正统不正统的好像也不要紧了,待在陛下身边远远胜过朝不保夕的前朝宫中生活,也正因这几年日子安心,让他失了防心。现在可好……莫名其妙地给弄死了……他的怜悯心真是太可笑了。
他的四肢无力地垂了下来。
“春来,殿门关上,把人都差出去,照之前说的,去把陛下请来!”明喜这才知道那个力大如牛的男人是春来。第一次见到春来时他还是个少年,转眼间已是可怕的青年。难道他不知道入了宫,只能忠于帝王,这家伙在找死吗?唯妃这不是在害身边的太监吗?
明喜意识尚且清楚,全身却是被抽光了力气,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听见殿门被关上,心里咯噔一声。现在是怎样?找陛下来看他的尸体?唯妃这才叫找死吧?
他又看见唯妃走到他的身边,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而后,她露出阴冷的笑容,单腿跨过他的身子,然后坐了下来……
他一整个心跳停住,思考停顿。唯妃跨坐在他身上想做什么……
她猛地打了他面上一巴掌,他毫无反系之力,只能硬生生受了。他还搞不清状况,就见她扯乱了自己的衣襟。
“一个外族人,还不能了解你们这些贱婢心里的龌龊,今天就让他看看他身边的好太监做了什么!”
等……等一下!他慌乱地发现这位前朝公主扯着他的衣衫,露出他单薄的胸膛。
“你怎么不死在当年呢?晋人的狗就该忠于晋人,你不随着皇兄去死,居然敢侍二主!”
她在说什么明喜已经听不见了,他发红的眼眸瞪着她抓起他软弱的手掌,往她雪白的胸口摸去。
现在他全身无力,麻感也占据了他所有的知觉,他毫无摸到女子柔软胸脯的快感,只有恐惧与惊惶。她似乎说了什么,一脸嫌弃,随即甩开他的手,又用力掐起自己臂上、肩上,甚至胸口……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她想营造出他这个太监侵犯她的假象……
前朝这种事层出不穷,但大半都不是太监主动侵犯,而是、而是……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是前朝那样肮脏宫里留下来的太监,陛下当然会信她……就算不信,他也已经碰到唯妃的身子,除死无路。原来在改朝换代后还是死路一条啊……
她身子往前倾,朱唇开开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其实这时他的意识已开始模糊了,看人的眼光有点处在半幻觉里。唯妃往他面上凑近时,他误以为是灵帝,刹那间浑身毛骨悚然起来……要不是心里一直告诉自己灵帝早在当年就死了,他真会认为现在、现在……灵帝正在吻他。
唯妃的面上有灵帝的眉眼……他恍神到脑袋呈一片空白,连紧闭嘴唇的力量都没有,就这么被她闯了进来。
他被麻住身子,连唇也麻了,此时唇瓣冲破麻感微微刺痛着,他才知道她咬破了他的嘴唇……一缕银丝混着鲜血在他与她的唇间连着,令他备感恶心。
他又见到她抽下发间簪子,朝他得意地笑了笑。他已经看穿了她的把戏——明喜公公试图非礼冷宫里的娘娘,娘娘为保商节奋力抵抗,最后手刃明喜公公。
灵帝就是一个美到任何人见了他都可以原谅他任何错事的人,只要陛下走进这殿里,便会对她心存怜惜。
可是,就算陛下不介意女子的贞节,也不必这样做到底啊。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以后他再也不敢对任何人有怜悯心,虽然也没有以后了……唯妃跟灵帝真是亲兄妹……
唯妃有仇必报,等了三年多终于逮到机会杀他,这种人留下来对陛下不是好事……明晃晃的簪子落了下来,明喜把之前蓄下的力量一鼓作气用来翻身避开,尖锐的簪子在他太监的袍子上狠狠划下一道口子。
一击不成,她拔出簪子又朝他胸口刺来。
在这一瞬间,明喜心里闪过很多想法:例如,看见唯妃就像回到大晋灵帝还在时,这种女人留下来太可怕:例如,他可能在随心室待太久了,对金璧这个皇朝居然有那么点安心感,若然陛下被唯妃骗了,把皇朝后宫弄得污秽不堪,难保金璧将来不会再出第二个灵帝,让整个皇朝崩坏……
还不如……还不如一起死……正生出此念,要用仅存的力量抱住唯妃时,远方传来轰然大响,似有什么破裂开来。
明喜的动作还无法那么俐落,只能缓慢地转过头去。
一抹红影掠进他的眼瞳,紧跟着,唯妃被踹飞了出去。
好像看见了朱色宫装裙摆被拉得老高,光裸的蜜色长腿踹出去……可不可以稍遮掩一下,陛下怎么不告诉这些妃子礼仪的重要,让人发现了会认为是野蛮人啊……再一抬头,看见昭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晋人……力气……打下去啊……”
他听不真切,还有点恍恍惚惚,但大概知道昭妃是在说:我就知道,你们晋人的力气就是小,要是不爽就打下去啊。
昭妃武力强,个头比他还高,跟几个妃子打起来的样态对他而言可谓天摇地动。陛下在旁悠闲观战,他内心却在想自己远不如这些璧族的女人,还好他并不是男人,不必去比。
昭妃盯着他,轻讶一声。“明喜,你被她给轻薄了啊……”她脸色一变,上上下下打量他,异常地惊恐起来。
这一次明喜就听得清楚些,脸色也跟着一变,满腹的恶心感涌上喉口。他狼狈地爬起来,也不知是靠谁扶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往殿外冲去,中途还撞上门也不停止,就这样跌坠在阶下,扑在地上张嘴就呕。
好像……好像灵帝在亲他一样……一想到灵帝,就想到刚才亲他的女人……两人间带血的银丝……他呕的一声,又吐了出来。
在大晋时,宫里的夜晚他是不喜出来走动的,那是因为……
他屏住呼息,站在树叶交错间,连动都不敢动。
人家说,京师繁华,此时正是太平盛世:又有人说,京师外早已民不聊生,各地起义都名不正言不顺,因为皇室里的男子只剩这位大晋皇帝。
他不知道哪方的说词才是正确的。入了宫当太监,生死就随帝王决定,外面乱不乱,他们真的无能为力。只是,没人告诉他,入宫当太监……还要……还要……
都麻木了,他想。在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一双眼睛:他看了许多宫里发生的事后,不免感慨以往史书都没有记载过这些肮脏事:或许不是那些朝代没发生过,而是都被隐藏了起来。
就如同眼下这位帝王一般。
鲜血的气味冲人他的嗅觉,他隐隐想吐,却不敢有任何的动作。从他这头其实必须非常仔细看,才能看到肉片自帝王身下那个太监身上一块块掉了下来……
他无数次庆幸自己生得不够美,可也很害怕会不会哪天太监消耗量太多,他必须顶上去。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美丽的帝王追寻刺激到这种地步?还是因为太貌美了,所以上天给了这种惩罚来平衡?
他想在宫里活到老……但这种平实的愿望恐怕很难了。
如果哪天,万一他真的被挑上,他宁愿迅速一死。
……万幸灵帝早他一步走,而他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的乌云散去,意识顿时清明。
他张开眼,发现时辰已至半夜。这是他的房间,桌上的烛火微微照亮一角。记忆回笼,他既恶心又是松了口气……他想起将要面临的责罚。怎么看,都是个死字啊。他冒犯了陛下的妃子,虽然他完全不想冒犯……
他眼角一瞥,有个人影倚在窗边,那姿态彷佛正低头看着书。
烛光只照到那人的衣角,其余全隐在黑暗里。那衣角他太熟悉……是陛下——就说吧,陛下哪这么深爱晋学,根本是装模作样,明明在随心室里看书时久久才翻一页。看吧看吧,这样的黑夜里要是能看书才怪……等等!陛下在他的房里?!
“陛下!”他略哑道,硬是坐了起来,想要下床跪拜,却听见男人说:“待在床上吧,朕还没这么无道,要亲近的人受惊了还下跪。”
明喜一怔。亲近的人……陛下这话是在明示他无罪吗?他嘴上仍本能道:“请陛下责罚。”
男人自黑暗里现身,走到床边。难得的,这一次他脸上没有噙着笑,眼眉十分漠然。他随意放下书,坐在床前的凳子上。
不太对劲,明喜想着。梦里的血腥味像是进入现实中,混合在冷冽的空气里,让人忍不住战栗起来。
他下意识往屋里黑暗处扫过一次,确定不是身在梦里。
“陛下……今日要早朝,陛下不休息么?”明喜小心翼翼地问。其实他想下床站着比较好,但男人坐的方向杜绝了他下床的可能性。“还好,今晚刚杀了人,精神尚可。”
明喜顿住。
男人又道:“太医来看过了,天亮后会送药过来。除了风寒外,你的伤,朕也教太医看了。”
伤……嘴吗?提到这伤,明喜认为自己也离死期不远了。“陛下,奴婢去唯妃那……”
“你在唯妃那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宜流露出去。恐怕之后外头的风声,是朕轻薄了你。”说到此处,男人面上终于隐隐有了笑意。
明喜不知该接什么话。
“朕曾耳闻过前朝宫里一些事,不过,那样的宫里事并非朕想关注的,也就不去多探究什么。可是,现在朕反悔了,既然你还会在朕身边,朕就问你一句:你心慕灵帝么?”
明喜一整个傻了,立即脱口:“当然没有!”
男人含笑道:“朕以为在你这个晋人的审美观里,灵帝必定是你的首选。”
“但那并不表示我会喜欢一个男人啊!”明喜连忙澄清。
男人笑容一顿。
“陛下千万别误会。奴婢也不喜欢女人,都不喜欢的!”
男人喔了一声,盯着明喜,彷佛要看出他每一细微表情,然后慢吞吞问道:“男人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这是在骗朕吗?”
怎么讨论起他的感情了?明喜有点茫然,仍是答道:“奴婢就是个太监,是不谈感情的。”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战战兢兢回覆的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大晋宫里时他日日如履薄冰,在金璧建朝初始时也是一样的小心翼翼:毕竟新帝出身野蛮部落,说不得发起狂来比灵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人头随时会落地。后来……后来日夜相处,他渐渐习惯了新帝私下的好脾气,那真真是好脾气,就算偶尔的喜怒无常也必定是他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原因。看,他都能替这位陛下找理由了,由此可见,他开始有了安心感。
当然,一个能够建国的帝王绝对不会是温和的人。他曾听说,在战场上的新帝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杀伐果决,真要狠了,仁道不存在于他参与的战争里:在朝堂上,往往新帝的决断狠快,令他惊讶。这些跟新帝私下的为人态度大不同,彷佛是不同的两个人……其实灵帝一开始也是这样,后来整个人就偏向残酷无道的那一面。
会成为帝王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双面性子?他一开始是怀疑过,但随着相处时日长,倒宁愿想成新帝就是一个只要不惹他就不会咬人的猛兽,而他明喜断无惹到他的时候,自可明哲保身。
男人神色依旧和煦,噙着笑意道:“太监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有感情。”一顿,他又道:“不急,慢慢来,或许你只是还没遇上而已,也或许遇上了得慢慢累积才会发现。”
陛下似乎很在意他的感情?既然如此,选日不如撞日……他道:“奴婢也认为陛下说得有道理。遇上了也得花工夫培养。奴婢想求个恩典,请陛下恩准奴婢与昭明殿里的宫女对食。”
“……对食?”男人轻声重复着。
他以为这位陛下不解其意,于是解释道:“就是搭伙过日子,如果放在民间,也算是夫妻吧。”
男人没有说话。
明喜抬起眼。陛下是背着光的,因此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隐约看出墨色的碎发稍覆着漆黑的眼眸:而此刻,那双黑不见底的眼正盯着他看。
莫名地,明喜的背脊发凉。
片刻后,男人在安静无声的夜里开了口:“昭明殿?叫什么?”他的声音冷冷清清。
“是娘娘身边的宫女仪珠。”明喜小心地回着。
男人喔了一声,停顿一会儿,似乎在想像她的长相。“是个晋女,相貌不错,肤白胸大无脑。”
明喜微微一愕。朝堂的璧人会对女人评头论足,嘴里不太干净,却少见陛下如此……不对,陛下本是璧人出身,以前是隐藏本性吗?明喜有些混乱,一时没能接上话。
男人又道:“朕若说,朕想要她呢?”
明喜表情凝住。
男人笑道:“朕说笑的,朕怎会跟你抢。”忽地,他自椅上起来,高大的身影几乎罩住明喜。
等到明喜回过神,就看见男人双手撑在他双侧后的墙上,侧过脸后唇瓣轻轻擦过他的嘴唇。
唇上的刺痛远远不及席卷而来的战栗。
在黑暗里,男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声音毫无波动道:“你被个女人亲了都吐成那样了,朕只不过碰你一下,你就吓傻了。你确定能给她令她满意的房事?”
“陛、陛下说得是……”
男人闻言,眉头微蹙,伸出手掌覆住明喜冰冷微颤的额面。
“陛……”
男人收回手,身子站直,与他保持了距离,然后坐了回去,一气呵成,动作极快。
黑暗里传出大口的喘气声。
男人没有去轻拍他的背或者做出任何抚慰的动作,只是侧过身,将烛火熄了。
明喜抬眼,正好撞上他灭烛时的侧面。高鼻宽唇眉眼如锋,明明这两年感到陛下这个璧人好看许多,此刻却给他一种阴暗如墨的感觉。
风吹在黑暗里,人的皮肤被锋利的刀一片片削了下来“我没别的意思。”男人平静的声音响起,“明喜,你跟着我有几年了?五年?六年?在璧族里是没有你这种身分的,那些年我也独来独往惯了,贴身的人一个也没有。你这些年的尽心我都看在眼里,偶尔想要赠你什么,也觉得你吃喝都在我身边,要了那些东西也没用。”
“陛下,要自称朕。也不是赠,是赏。”明喜轻声提醒。
男人笑声如常。“是啊,幸而有你在旁,时时提醒我。今晚,我们平等点,说些男人的心事。”
……平等?那是什么?
男人突然道:“大晋宫里出了什么事?还是,灵帝对你做了什么?”
明喜以为这位陛下只是求知欲旺盛。这一点,陛下一直充分表现在平日上。他斟酌着用语道:“陛下误会了。灵帝没有对奴婢做什么,他……少时就跟陛下一般脾气极好,是一个很好的太子,偶尔远远看见他一眼,会生出世间真美好的感想: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变了……后宫妃子也宫中除了他之外,每一个人都是献祭品。在这里头地位最低微的,就是奴婢这些太监、宫女,随时命悬一线。其实奴婢不是怕女人,而是唯妃娘娘益发地与灵帝神似,所以奴婢会有一种她被灵帝附身的错觉……”他自认说得很含蓄了。
要用简单的话来形容,大概就是一整个后宫都淫乱,妃子深宫寂寞也会找上太监,但这种事他不敢跟陛下说。毕竟他是前朝留下来的人,万一哪天陛下怀疑他跟后宫有什么,他就是有百张口也辩不了了。
“那我碰你的嘴,你怕什么?我跟灵帝长得又不像。”
明喜不敢回。
“你怕的不是灵帝,现在你怕的是天底下所有的帝王,怕的是他曾做过的一切?他碰过太监,所以你害怕帝王碰太监?都是个死人了,居然还能如此影响一个人如斯。”男人嗤笑一声,而后大笑数声,有点笑不止。
明喜惊疑不定。“陛下,是奴婢软弱……”
“前朝留在金璧的太监里,不是顺了灵帝,就是怕了灵帝。你是唯一怕了的那个,这是性子所致,不能怪你。再说,你要是不怕他,我真不知道我欢不欢喜了。”
明喜闻言一怔。这是什么意思?现在金璧里的太监是前朝一块留下来的,已经比当年少得多了,这是……陛下有意为之?
男人的声音又响起:“大晋末年,搞得民间苦难不断,连带影响了我们这些外族。当年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我们又何苦来蹚这场浑水?明喜,你可知,最后让我下定决心人大晋的原因吗?”
“不是预言吗?”
“金璧的预言干我何事?”男人冷冷道.?“他说我,有求不得苦。”
“求不得苦?”皇位不是得到手了吗?
“求不得。”男人又重复了一次,放声大笑。
笑声在黑暗里格外的刺耳。
“不是我要不起,不过是我无所求。那个神棍说我得天下却求不得,我倒想看看这世上,哪里来的我求不得。”
“陛下英明。”明喜一头雾水。
男人没理他,又掩不住轻笑。“第一年,我都得到了,哪来的求不得?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年,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第三年,求不得苦,原来,一直在。竟是如此!”
第一年,有了小皇子:第二年后宫没有孕事出现,第三年到今天仍然没有第二个皇子诞生!明喜也豁然醒悟了。原来这就是陛下的求不得苦。
明喜一直认为自己个性好,从来不会多求什么。当他是阉人后,只要照这条道路的规矩走着就够了:因此,他完全不存在陛下这种求不得苦,但,他还是安慰道:“陛下,迟早会求得的。”只要充裕后宫,孩子很快就来了——“当然,小心点求比较安心。”后宫人一多就会勾心斗角,这小皇子确实要小心点保护。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轻笑道:“承你吉言。明喜,金璧好吗?跟大晋比,好吗?”
“自然是好的。”明喜终于坦承了:“奴婢少时在大晋水深火热,若然不是金璧,奴婢必定活不过二十。”
男人嗯了一声。这一次安静更久,声音才自黑暗的夜里响了起来:“本想还不如不见,听见你这话,那即便是求不得,也要来这一遭了。”
明喜闻言心头一动,还来不及深想,就见男人起身,他下意识后退。
男人又是一顿,当作没有看见,笑道:“你以后,当以金璧为家。金璧于你而言是安全的。要是哪日你心里起了不安全感……”他停下片刻,似在思考,而后又笑了。
他温热的手掌毫无威胁性地碰触明喜的手腕,让他做了一个手势。“就把我当家人吧。这在我的族里是回家的意思,也是我会回来的意思。明喜,我这里是最安全的,”你可以躲在这里。”“等……”
“做一次。”语气不容置疑。明喜只得在黑暗里比了一次。男人安安静静看着他这头,过了一会儿,才沙哑道:“你先休息吧。天快亮了,朕也该回去准备了。”
明喜受宠若惊。一个帝王这样陪他大半夜的,他很感激但还是认为这种事以后少有最好。这位陛下看起来是个重情的人……待在他身边应该能够安心点,只是不太合他所认知的宫里规矩……
“陛下,您是与天同高的人,万不可纡尊降贵对底下人太好,没有一个帝王是这样的。”
“你遇过几个帝王?你拿灵帝来跟我比?”
明喜一时哑口无言。陛下这话是歪理吧……
“陛下,唯妃……”他的声音极轻,一时不知要怎么说。
陛下身上的血腥味是春来他们的吧。前朝也是如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只怕唯妃那殿里的奴婢全死了。
明喜自认不是残忍之辈,也绝非良善到对加害自己的人还能原谅。唯妃留下来对陛下绝非好事。他对神似灵帝的那张脸深有惧意,加上那种性情……迟早会害到小皇子,况且今日他侥幸活下来,唯妃不会放过他的。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让陛下相信唯妃留在后宫是十分危险的。
“等你好了点,就去练身体吧。”
“什么?”
可能是明喜太过惊讶,男人的声音有了浅浅的笑意。“你连个弱质女人都打不过,真让朕怀疑晋朝男人的身子跟水做似的。”
他不是男人啊!等一下啊,陛下,他只是个太监啊……
男人沉吟着:“骑射上马杀人都练,要练不会,朕亲自教。”
“……”他病重,不能动。没人告诉他入宫混口饭吃还要学这些!他人了宫跟着老太监学识字就很了不起了好不好!
男人无视他无言的拒绝,直接走出去。
出了门,男人还记得回头掩上门,没让夜风窜进去。
外头只有一个少年太监在候着。
“丘七,明喜休养的这几日,你就跟在朕身边。”
丘七大喜。“奴婢遵命。”
他脸红红,带点羞涩,将他一张少年中性的美丽脸庞带了几分滋味出来,男人盯着他,道:“从今天起,明喜是你的师父,知道么?”
丘七闻言,连忙点头。“小七儿明日就拜师!明喜师父的后半生奴婢包了……不,奴婢会敬他一辈子的。”
“好,朕现在就要你做第一件事,去差人把朕的长刀取来。”
“是,奴婢这就去办。”
男人嘴角弯了弯,目送他退去。
当年他一进宫,遇见的第一个太监是明喜,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
在这座皇宫里的任何一个底下人,听见他的话只知执行不会多问,连点惊愕都没有。这种顺从固然是好,不过没有遇过不知道,他还是偏好明喜那种认为哪里不对就会委婉提醒或暗地修正,这才能让他在宫里不出错地迅速站稳。明喜是真真正正为帝王的长远之路打算的人。
至高无上的权力太诱人,站在最顶端没有人敢仰头看,哪怕他想杀谁,也就是一张嘴在动,没有人在乎这个最顶端的人最后的结局。难怪灵帝到最后会控制不了自己膨胀的欲望……
他舔了下唇瓣,上头明喜唇上的余温已经消失。
如果没有明喜……在这个他无所求的天下里,他就是第二个灵帝。
他心里很确切地知道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