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非骑着乌骓马飞速找到了医馆,一入门便见三名蒙面汉子正不由分说地随意砍杀。
其中一名佩挂金色领巾的汉子似是头目,见到荀非穿着官服,还一身狼狈,便轻蔑道:“小官儿,有没有看到一个乱使银针的女人?说出来爷饶你一命。”
荀非迅速扫了遍满地惨况,心中怒不可遏,抄起剑便欲速战速决。
那人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爷就陪你玩……”剑身忽地擦过他的咽喉,若非身后同伴拉他一把,就差那么一寸,他便要命丧黄泉。
那头目大怒,随即凝神发招,竟是想致荀非于死地。
然而荀非自幼与龙门派有着剑仙之称的张静定习武,龙门剑法冠天下,荀非苦读之余,便是练武,此刻不要命的疯狂砍杀,又招招致命,没几下那头目便被废了一只膀子,吓得两名同伙赶紧绕到荀非身后想为头目助阵。
荀非心下急如星火,只想快些摆脱他们去找墨成宁,因而发招更是狠辣,招招直指三人要害,一招“捻灯芯”便取了三人各一只招子。
荀非收了势,冷声道:“还打吗?”
三人此时已知根本打不过他,各自神色痛苦地掩起不住流血的瞎眼,只有那头目被废了一只臂膀,另一手握着剑,连捣都无法捣。
“不打了、不打了……”三人连滚带爬,不顾雨势,急急出了药馆。那头目一见神马般的乌骓马,心下又生歹念,爬上了马背重重一踢马肚。乌骓马认主,力气又出奇的大,仰头一甩便将那头目甩成一摊烂泥。同伙赶紧去扶,一探鼻息,已然死了,便抛下头目尸首,逃入黑夜之中。
屋内荀非自是不知屋外动静,残烛文火中,就见尸横处处,个个衣衫染血,已看不清本来面目。
荀非脸色惨白,绝望地大吼:“墨成宁!”
无人应答,或是说,没有活人应答。
荀非发白的薄唇颤抖着,只要见到倒卧的女子便抱起来细看。如此看过了一具具尸首,时间每过一刻,救回墨成宁的可能性便下降一分,荀非一颗心渐凉。
待翻找完整间医馆,皆无他熟悉的面孔,也没见到医馆大夫,他心中又燃起一线希望。
兴许她还活着。荀非开始触摸墙角,想着会不会有机关密道,他语音颤动:“总是要找到你……我才能安心。”
身旁的铁制药柜发出嘎吱声响,荀非霍地转身,发现铁柜上层层格格的抽屉皆是装饰用,实际上是一大面铁门。
此时里头窜出一条黄色身影,荀非狂喜道:“成……”随即顿住。
只见一名身着艳黄衫子的中年女子拍着臀部脏污,惊魂稍定地道:“多谢这位少侠,老娘的命差点儿没了。”
女子体态稍嫌臃肿,一张苍白脸面还挂着一丝惊惶,她拍了拍苟非肩膀,歉然道:“我最近在养伤,动不得刀枪,否则区区鼠辈何足畏惧。感谢少侠,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她在身上四处摸索,终于掏出一根银针、一包药粉。“这样吧,这银针沾药粉插到食物中,若是变色的话,食物大多是有问题的,行走江湖难免碰到不肖小人,这送给少侠试毒。”
荀非一愕,并未接过,傻了眼道:“你便是这些天在这行医的女大夫?”连尊称都省了。
那女子奇怪道:“是啊,不像吗?啧,老娘平时杀人如毛,难得发发善心来积个阴德,倒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真是的。”
荀非心头大悦,一时说不出话。
中年女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心想这青年大概是头一次伤那么多人,又一次见到一堆死人,吓傻了吧。她唤道:“嘿,你不要这银针吗?”
苟非回过神,看了银针一眼,只觉十分熟悉。
“女侠可识得袁长桑?”
女子努起嘴,盯着荀非看。“左右少侠也不能拿我怎样,便告诉你吧。我姓巫名柳儿,是袁长桑的师姐。”
荀非恍然大悟。“这银针和药粉,女侠还是留着用。”
巫柳儿耸肩道:“无妨。”又啧声道:“就跟他们说老娘医术没有师弟强,偏要找我。这下好了,医死了那娇滴滴的寨主,居然就缠着老娘寻老娘晦气。”
她一抱拳,道:“感谢少侠行侠仗义,就此别过。”言罢便使出独门轻功“飞燕蹴英”,短胖身子竟真如小鸟轻点枝桠上的花朵般,东一点,西一点,待定睛一看,却已去得远了,轻功造诣之高,令人惊骇。
苟非走到外边,脚步有些踉跄,在她生死未明的瞬间,他的心意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孤身立于倾盆大雨中,坚实的背挺得笔直,柔声道:“如果复仇的代价是失去你,那我甘心一辈子当荀家的罪人。”
客栈这头,余平和大福在冲出门前被壮汉叫住。
两人一齐瞪向他,虽然他们相信区区三个毛贼对荀非来说构不成问题。
壮汉问出心底疑惑:“爷们和巫大夫是旧识?”
大福未答,余平怪声叫道:“什么巫大夫?”
“大概这么高、这么宽的慈祥妇人,医术却是个了得的,真真深藏不露。不过……唉,这下可惜了一个人才喽。”
“……”说得这般云淡风轻,也不想想受害的都是你们村子的人。
余平搔了搔头皮。“不对!”下一刻即拽着大福至前台随便抓了三件油衣奔入雨中。“师哥这下冤大了!”
是时,五灵山深处,一名年轻女子悄然立于木屋外头。
“大哥……”
浓眉大眼的男子转身,惊喜道:“成宁,你回来啦。大哥功力已完全回复,正要去和你会合呢!”袁长桑拎了拎手中包袱。“你可找到玦儿了?”
墨成宁觉得这个口太难开,便字斟句酌地道:“大嫂她……”
袁长桑见她满面歉疚,不禁感到失望,却安慰她道:“没关系,大哥一起去找,定能很快找到玦儿。”
墨成宁深吸了口气,自怀中取出断成两截的玉玦及银簪。
“大哥,她死了。这是她留给你的玉玦,你看看,当能辨清真伪。”
袁长桑包袱落地,死死瞪着她手中玉玦。
光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墨成宁淡然垂目,袁长桑屏住了呼吸。
恍似过了几千年,袁长桑终于踩过自己破碎的心,抖着双手接过断裂的玉玦。
他将玉玦断裂处接合,拼凑出“李”字。
“她不肯回我身边,是吗?”袁长桑淡声道。
“大哥,节哀,大嫂真不在了,在那场血案后……”她心坎上就没有你的存在了。
“成宁,我当你大哥至今也十年了,你说谎的功力进步不少,却还是瞒不过我。”
墨成宁长叹一口气,没再表示什么。
“绝人以玦,反绝以环。她就这般希望我死心?”他猛一抬头,泪水已满眶。
“她好狠心。”半晌,又莫名冒出一句:“想来平林也是这般感受吧。”
墨成宁一呆,先前想好的安慰话语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你离家的前一晚,她认出我了。”他微眯铜铃大眼。“我又再次伤了她。”
难怪她离家时,姑姑避而不见。
“罢了,罢了。”袁长桑将玉玦和银簪往怀中一揣,向她挥了挥手,自嘲一笑。
“成宁,我仅有此托付,你完成了,咱们就此别过,接下来就看缘分吧。”
夕阳只剩一点金边在远山沟壑间,将袁长桑的背影拉得老长,墨成宁却觉得,此时的袁长桑比任何时刻的他都还要脆弱渺小。
荀非当晚将事情交代清楚后,一早便骑着乌骓马去了石家老宅。此回他再不慢吞吞,在石家小姐半睡半醒之际便已抵达。
他将玉环归还石老爷,拿回庚帖,并退了婚,表示只要愿意退婚,他会退回石家的十里红妆,并且只取回一半聘礼。
石家老爷气得不轻,沉吟良久,想到两家相互握有把柄,双方未来又有合作关系,终是答应。
荀家和石家对外宣称,先前庚帖拿去给道行高深的老道士重新一配,才发现男女相克,婚事便作罢。
这场作废的婚事便如船过水无痕,被紧接而至的皇帝大婚给掩盖了过去。
大临皇帝立后,四处张灯结彩,荀非在京城一片喧嚣中悄悄辞了官。
荀家长辈们虽不谅解荀非放弃复仇,却也言明只要他跨得过心中的那道槛,那道自幼便高筑的槛,他们便不会再强求他。
然而,就在荀家对荀非放弃计划唏嘘不已时,荀家长久以来的心头刺却自行脱落了。
近来,大临民众又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首辅杨烈之死。
且说那日杨烈得知苟非会武,荀非身旁那看来武功高深莫测的黝黑汉子又一口一个“师哥”的叫,简直让他吓懵了。等他稍微平复心情,又亲眼见到荀非一身是血归来,嘴角还残存着一丝冷凉笑意,更是让他吓破胆。
以往他一直认为,荀非幼时的记忆尚不清明,但从那日起,他觉得荀非是打算伺机而动,因此只要有荀非在场,杨烈便觉得荀非目光带着杀意地看向自己,更成日幻想着荀非要杀他全家为他爹娘报仇。他想:不然他为何练武呢?只有这般解释才说得通。
但日子还是要过,所以首辅府邸更加戒备森严,杨烈甚至不许杨芙归宁,他怕小女儿一回来就会被暗杀掉。他茶不思饭不想,养生餐要二十人试毒,因而他剩下的日子,就只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杨芙有家归不得,暗骂亲爹丧心病狂。
事实上,杨烈距丧心病狂已差不了多少,整个人犹如活在炼狱里,脂膘再不复存,成了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子。
在一个毒日头肆虐的午后,杨烈等二十人先尝过以后,喝完那壶只剩三分满的闷酒,不一会儿,他难忍尿意,自去上茅厕。
彼时,他疼爱的小孙子在外头放鞭炮,小孙子点燃了鞭炮尾端,掩着耳朵欢快地躲到一旁待其爆发。
“碰”的一声响,杨烈骇然大叫:“啊哟!”顾不得没拉上裤子,便光着腿往后退一步,警戒地扫视周围是否有人要拿火药炸他。
不料脚底一滑,扑通一声,摔进粪坑里。
隔日,家丁打扫茅厕时,发现了茅坑边上的裤子,以及光着屁股、溺死在茅坑里的杨烈。
这杨家丑事不知为何竟无声无息地传了开来。总之,往后十多年,“杨烈之死”便成为说书人口中“恶人有恶报”的最大笑柄。
两年后,于苏州城南,一家名为“苦瓜绝飨”的餐馆大张旗鼓地开张了。
但凡曾透过关系尝过苦瓜之苦的富户,见这招摇大胆的餐馆皆感新奇,更是诧异有人竟敢做这肯定赔本的生意。
更令当地百姓咋舌的是,开张后连续一个月,老板皆请客。
听闻这“苦瓜绝飨”的老板是一名青年公子,老板每个月里总有三天请客人吃免钱的苦瓜料理。据闻,吃过的人大多惊叹连连,不敢置信这带着苦味的青色果子,也有被称为佳肴的一天。
“苦瓜公子”的称号,便被有心人吹着捧着,声名远扬。
“这苦瓜公子的生意也做太大,俺在山东老家是做馒头的,特别南下来尝尝传说中人人赞不绝口的苦瓜馒头。”一名少年坐在店里一角,同京城来的客人闲聊。
“果真好吃吗?如此我也来买一个。”京城来的少年闪着晶眸道。
山东少年皱了皱鼻子,下了评论:“俺觉得被骗了,难吃至极。哪有馒头做成苦的呢?剩下的若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吧。”
京城少年不信,咬了一大口。
“……”这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柜台后方,余平抽了抽嘴角。
他轻拍大福的肩头,无奈道:“辛苦你这掌柜了,虽然每天几乎都是新面孔,但你好歹记几个来第二次的人,巴结讨好一下以维持客源。”他一顿,又道:“师哥交代,来三次以上的客人,记得记下名字通报他。”语罢,便径自上楼。
二楼,一名温润青年负手而立。
“她还是没来吗?”
荀府一别已过了两年半,她如今也二十二了吧?恰是女子芳华正盛的年纪。
“师哥,这不是才开张半年吗?兴许她还不曾听过这小餐馆。”
荀非一叹,苦笑道:“我上个月才又去瑶国宣传,但她似乎不在墨府。”他琢磨一阵。“看来夸大其词还不够,得再说得厉害些。”
余平失笑。“师哥,你还不够夸大吗?楼下客人吃得脸都要青得像苦瓜了。况且……师哥自己还不是不吃苦瓜。”
“要有名气才能传到她耳里,要有人潮才有名气,要有流言才有人潮。”荀非冷静分析。
究竟去哪儿了?苟非神色一凛,莫不是真下南洋去寻苦瓜了吧?想到这可能性,他便莫名心慌。
“她不在瑶国,不在大临,她还能去哪?”余平显然觉得荀非多心了。
“我担心她下南洋……”荀非神色凝重。
“去南洋?药材交易?”
“……寻找苦瓜。”
余平嘴角又一抽,背过身去,荀非清楚瞧见他明显抖动的背脊。
他淡声道:“余平,憋笑过度会内伤。”
余平这才转过身捧腹大笑。“哈哈哈!师哥是个奇人,墨姑娘也是个奇人。”
荀非无奈道:“多谢称赞。”
“墨姑娘若真去南洋寻苦瓜,只怕也会回瑶国自给自足吧?”
“应当不会。墨家除了她以外,其它人皆不食苦瓜。就算自栽苦瓜,也无法玩出如‘苦瓜绝飨’这般多花样。”
他嘴里说着怕她跑去南洋,但他其实更怕,怕她怨他当年竟兴起让她作妾的念头。当年的不告而别,是真的心碎了吧。
她是瑶国大户人家的嫡生女儿,瑶国纳妾之风不盛,若墨老爷知道他当初只肯给她这名分,怕是要硬生生扯掉他的头发,再甩几个巴掌。
蓦地,他忆起李玦回谷的那晚,墨成宁在苏州客栈屋顶时是那么的期待,回房时却又那么无力地吞下自己的悲伤。当时他只想推开门,将她狠狠搂在怀中,他只想承受她压抑住的酸苦。
心疼,大抵即是如此。
他不自觉皱起眉,闭上有些发涩的眸,近日奔波让他有些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