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樊君雅的夏令营还是没有去成。
11:34,她接到通知,匆匆赶去医院时,樊君雅惨白的脸容毫无血色,动也不动地站在急诊室里。
「薛小姐?」医护人员的叫唤声惊醒她的神智。
「患者坚持要见你。」
她这才将视线由他身上移开,快步走向病床边。
她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意志力,让樊阿姨硬是撑着那口气等到她来,也许,只是全天下母亲对儿子的爱与挂念罢了。
「我把君雅……交给你。如果,你对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请你……至少……替我照顾到他可以……自立……」她允了下来,阿姨这才安心合上眼。她忍住眸眶的泪,替这个抚养她长大、恩重如山的长者盖上白布,轻轻走向床尾表情空洞,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樊君雅。
「君雅。」
他似乎听不见,毫无响应。
「君雅,是我。」
他轻轻抬起眼,失焦的眸子定在她脸上。
她伸手,抚触他冰凉的脸庞,张臂抱住他。「君雅,别怕。」
就像小时候,保护他那样,将他护在她温暖的怀抱中。
他终于崩溃,在她怀里任泪水奔流,痛哭失声。
她后来才知道,君雅将夏令营的活动策划、识别证等等重要物品放在机车置物箱,阿姨是为了替他送去,赶时间闯红灯才会出事。
为此,君雅相当自责,那段时间,她没再见他露出笑容过。
樊母意外过世后,樊父接着病倒,病中得知多年交情的老友生意失败,潜逃出境,丢下大笔债务,而为人作保的樊父则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这样的打击,加重了樊父的病情,同年间,便因肝癌而撒手人寰。
一年之内接连处理了双亲的后事,这对于人生向来一帆风顺、鲜少遇到挫折的樊君雅而言,是相当沉重的打击,一时间,他对未来完全茫然。
现在的他整天不说一句话,瘦了好多,薛舒晏将他的消沈看在眼里,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失去双亲的痛,她尝过,她懂那种孤单无助、对未来难以掌握的恐惧,那个时候,小小的君雅一直在她身边,用天真纯稚的口气不断告诉她:「晏晏不怕,我陪你!」
现在,换她来说这句话。
她没敲门,静悄悄地走到床畔,月光透过未掩实的窗帘,照出床被里头隆起的形体。他这个人,难过的时候就会蜷缩在床角,再用被子密密实实将自己包裹住,像个孩子似的。
她拉开被子,轻巧地钻入,在他身后躺下,贴着肌肤无声拥抱他。他身体轻轻一颤,不吭声,也没回头。
「你还有我。」柔柔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喃。
「我父母过世的时候,我的心情就跟现在的你一样,是你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不会让我一个人的。现在,我也一样。君雅,我只有你,你也只剩下我了,就算想哭,也不要对我隐藏自己。」
他静默了下,转过身,将脸埋进她胸前,紧搂住她的腰。
胸前传来的湿意,以及不稳抽息声透露出他目前的状态,她耐心地陪伴,等待他抚平伤痛。
「不要离开我……」鼻音浓重、沙哑的嗓音流泄脆弱,一瞬间揪紧了她的心。
阿姨临终时的交托,在这一刻同时浮上脑海。
叔叔的身体状况,阿姨必然早已知情,所以才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她,非得听到她的允诺,将最不放心的孩子交托给她之后,才能安心。
交付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可以照顾他,以姊姊的方式,当一辈子的亲人;也可以相伴相随,以夫妻的形式,一辈子相守。
阿姨没有把握她愿意,也从没想过要挟养育之恩来勉强她,所以一开始就要求她代为鞭策君雅,收拾浪荡心性,有一天能够自立自主——如果他终将只能一个人的话。
这是一名母亲说不出口的爱与牵挂。
那么她呢?她究竟愿不愿意?
从她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她身边,她看过他光着屁股满屋子跑、也看过他流两管鼻水的死小孩模样,直到长成会令不少女孩芳心暗许的俊俏少年,每阶段的他都是她熟悉的。
她知道他每一桩糗事,也见过他最没形象的样子,不会产生太风花雪月的少女情怀,可是,双亲骤逝时,有他;开心欢笑时,有他;孤单无助时,有他;就连沮丧难过时,她也只记得住他为了逗笑她所做的每一件蠢事,虽然无匣头,却暖了她的心,让她感受到他的关心,她从来就不孤单。
如同她了解他一般,他也参与了她生命中每一个重要阶段,占满她过去的生活与记忆,无论怎么回想,都是他,一旦抽离,竟只剩下空洞。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直到这一刻,答案才异常清晰地呈现脑海!
她爱樊君雅。
他是孩子气、不够稳重,以一个女人的择偶眼光来看,他绝非足以依靠的人选,但是,那又怎么样?
他就那样的性子了,要,就全盘接受。
「君雅,你那天的话,我还没回答你。」
他仰起湿润的眼眸,暂时意会不过来。
「告白。」她提醒他。「难道你要收回?」
他本能摇头。喜欢她,是再坚定不过的信念,从来没想过要收回。
「那,我的回答是!好。」
「好?」
「好,我们在一起,你有我,不是一个人。」指掌平贴在他脸庞,划去他眼角残存的湿意。一直没有认真看过他,他的容貌原来生得如此俊秀,几时起,他成为会令女孩为之倾心的出众男子了。
「我要纠正那天的话。君雅,你不必有出息,不必有了不起的成就,任性妄为就任性妄为,只要做你自己,让自己开心就可以了,其它的都没有关系。」阿姨交托给她的,她选择了这种方式的担待。
既然选择留在他身边,那他做不到的,就不需要再逼他,换她来担。
也许日后,她还会有更多被气到吐血的机会,但是比起死亡与失去,没有什么是她承受不了的,最重要的是,他还在她身边,他们还拥有彼此,在这世上,并不孤单。
樊君雅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以为失去了一切,却在最彷徨的时候,她走向他,用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与包容拉住他,将他带离绝望的暗室……
酸酸热热的感觉冲击眼眶,他不断地眨眼,想逼回眸眶的热气,要像个男子汉一点,不能在她面前很没用地掉泪。
掉眼泪真的太娘了!他还在做垂死挣扎,她却倾向他,轻轻吻上他眼角的湿泪。「没关系的,君雅……」她的声音太温柔、举止太宠溺,他一时迷了心窍,头一仰,噙住她暖暖的唇瓣,贪渴啜吮。
她没抗拒,应承着他的吻,就连他得寸进尺地将舌头伸进去,她也没翻脸。
她太温驯,于是激发男人本能的征服欲。在最绝望的人生谷底,乍然出现一道光,任谁都会牢牢抓住。他攀上她,肢体纠缠,向她索讨一丝温暖,藉由体肤的厮磨来安抚内心的惶然。
「晏晏、晏晏……」她是他生命中仅剩的希望了,他不想放、也不能放,任由最原始的野性支配行为,不顾一切地拥抱、强索!
「啊!」耳边短促的痛呼,拉回他一丝丝理智,一瞬间,他有些茫然。
他——做了什么?
「晏晏,我!」
她扯扯唇,浅啄他嘴角安抚他,试图在他身下挪个更舒适的角度。
他呻吟,年轻的身体敏感而冲动,任何不经意的摩擦都是火热的诱因,他流失最后一丝理智,放纵地贯穿娇躯,掠取属于她的纯真与甜美。她咬唇轻哼,应承他的入侵与掠夺,用女人最原始的温柔包容他、抚慰他。
偏过头,她目光对上床头全家福相片里,樊阿姨的笑容!
没有什么,比将儿子交给她更教人放心的了。
彷佛读出了那样的意绪,她闭上眼睛,伸手牢牢拥抱他。
会的,阿姨,我们会很好的。
清晨,薛舒晏在浑身酸软中醒来。初经人事的不适,令她轻颦秀眉,甫睁开眼,见到的便是端坐床尾的樊君雅。他赤裸上身沐浴在晨光中,低着头似在凝思什么,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
她坐起身,从凌乱的床被间拾起他的上衣,披到他肩上。
他回过头,啾视着她不发一语,眼神竟成熟得紧,褪去以往的轻狂率性。
「怎么了?」她低问。
他皱着眉,似乎在思考该由何说起。
「没关系,你就说你想说的。」她完全是他肚里的蛔虫,他一个眼神流转,她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会这么懂他?有哪个女人,这么懂他的幼稚与所有的劣性后,仍然选择留在他身边?
放过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薛舒晏了!
就算是自私,他还是要抓牢她。
「我知道,你是因为同情我……」
她忍不住插嘴。「你有什么好让我同情的?」
同样都是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她还比他早了十多年尝到这样的痛苦,最多也是打平而已。
「还有……报答我爸妈的恩情。」应该是这个比较正确。「因为你答应过我妈,要留在我身边照顾我。」
她挑了挑眉,他又继续道:「不过那些都没有关系,反正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会慢慢变成让你信任、有安全感的那种人,所以你要等我,给我机会让我可以努力使你爱上我。」
「嗯哼。」听起来颇教人欣慰。「好,我等。」
目光与他交会,暖暖地,尽在不言中。
褪去昔日的轻狂稚气,一夕之间,那个无忧无虑的樊君雅似乎长大了——
这一年,她大学毕业,没再升学,而是选择踏入职场,考进一家颇具规模的企业,从小职员开始做起。
在下决定之前,入学通知书已经摆在桌上整整三天了,她始终没去开启,最后收进抽屉最底层,不再回顾。
她喜欢读书,如果可以,她会读下去,但是现实不能不考虑,君雅仍在学,日子若得过下去,有些梦想势必得舍弃。这就是人生,有其无奈与不得不为之的抉择,为君雅牺牲,她认为值得。
当时,他静静看着她,已然褪去十八岁少年的青涩稚气,颇专注地凝视她。「对不起。」他知道她放弃了什么,他太年轻,什么都不能为她做。「要委屈你,等我一下。」
她笑笑的。「干么说这个?」她一直都在等他啊,而且一点也不委屈。
接下来,他们卖了房子,处理掉樊父为人作保所留下的债务,在年底前搬离。
她在市区租了间小套房,两个人挤一挤还不是问题。
一直以来,绮情街44巷的传闻多不胜数,关于地气阴、煞气重,会使人家道中落之类的传言不曾断过,樊家双亲从来也只是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只说:「福地福人居。」
樊家的遭遇,平添附近居民闲谈的话题,再一次左证那样的论点。
搬家那天,看出君雅情绪低落,她轻声安慰。「走吧,我们努力一点,将来有机会再将它买回来。」
在这个地方,君雅出生、成长,对这楝房子有太深的感情,她知道他有多么不舍,也许就像樊阿姨说的,而他们不是福人,无福居住吧!那一年的农历年,是他们经历过最忧伤的年,只有他们两个人,冷冷清清地守在小套房里,吃着她准备的小火锅,仍处于父丧母亡中的他,也没有过年的心情。
除夕夜晚,他们窝在套房唯一的一张双人床里,遵循樊家一直以来的守岁习俗,无声拥抱、分享着同一条被子的温暖等待天明,然后,她悄悄朝他递去一项物品。
他低头,看见掌心的红包袋,一阵雾气模糊了眼眶。
这是第一年,没收到父母给的压岁钱,她却没忘,代替父母给了……
「先说好,没有很多喔,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他眨去未成形的水雾,扬笑。「糟糕,我没准备压岁钱给你耶……不然用身体抵好了……」
他作势要贴上去,被她一掌巴回来,笑斥:「痞性不改!」
那个农历年,寒流来袭,很冷,相互拥抱取暖的身体却很暖,让陷入谷底的人生,仍有一束温暖,不至于完全绝望。
来年六月,樊君雅毕业。一领到毕业证书,他连家都没回,直接到她公司找她。原本说好要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她突然被叫回公司,休假也临时取消。她对他很抱歉,一辈子才一次的毕业典礼,就这样被她黄牛掉了。
幸好忙完上半天,还有下午可以补偿他。
「君雅,你先去那里坐,再等我一下就好了。」
她一面整理厂商估价单,要他先到会客室翻个杂志等她。
有个男同事替他倒了杯水,代替她招呼他,顺势攀谈两句。
「你是舒晏的弟弟吗?」对方好奇地打量他身上的高中制服。「你们长得不太像。」
本来就不是,要像什么?
「她在公司……还好吗?」就算受了委屈她也不会说,或许认为自己有义务照顾他,总是一肩扛起一切。
「很好,她那种个性,到哪里会不好?」
也是。晏晏低调,不爱与人争,脾气很好,她的坏脾气一向只针对他。直到后来,他常常会觉得,她在人前过于压抑,扮演每个人希望的角色,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才会释放出疲倦。她从来只对他任性,无论是有理还是无理,就算乱发脾气他都很高兴,至少她肯对他发泄,在他面前毫无防备。
「……你知道,你姊姊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吗?」
由沈思中回过神,不晓得漏了哪一段,直接截到这一句。
他懒懒地抬眸。「你想在我身上打探军情?」
「呃?」没料到他会回得这么直接,对方愣了愣,也坦率地笑了。「对,你愿意帮我吗?」
「不愿意。」完全不想拐弯抹角。
「小弟!」
「我不是你小弟。」别半路乱认亲。
对方完全接收到他谢绝攀谈的冷钉子,依然努力不懈。「我对你姊姊是很有诚意,你那么关心她,应该也希望她得到幸福,有人好好宠爱她——」樊君雅全然没意愿听完,眼角余光瞥见忙完的薛舒晏朝这里走来,立刻起身奔上,迎面索了一记热吻。
薛舒晏愕然,皱眉推开,不解地望住他。
他扯唇,要笑不笑地回视后方愣到九重天外去的男子,补上一句!
「我会自己宠。」
生平第一次情场迎战,他用了非常幼稚的手法回敬情敌。
回程路上,薛舒晏相当沉默。多年经验告诉他,通常这表示她非常不开心,樊君雅白目归白目,倒也不是没脑的笨蛋,要想明哲保身,最好少惹她。
回到家就自动自发窝到厕所去,以免她发起火来自己讨皮肉痛。
一个小时过去,他没出来。两个小时过去,依然安安静静。
这下,换薛舒晏坐不住了。以往,惹她不开心时,他都会死皮赖脸缠着她,拿自己当沙包供她练拳头,身边突然这么安静,让她好不习惯。一分一秒过去,她渐渐坐立不安。
她起身来到厕所前,扬声喊:「樊君雅,你是便秘还是怕死?」
先问清楚,好决定是要送上拳头还是清肠药。
蹲那么久的马桶,如果不是拉不出来,就是知道自己大难临头,躲在里头装死。
「你不是还在不爽吗?我自己闪远一点,免得惹你心烦。」整个屋子就这么大一点,除了厕所他还能闪到哪里去?
回得可哀怨了。
虽然明知这极有可能是他的哀兵计,她还是不争气地软了心,火气消了大半。
「出来啦!」
「你不生气了吗?」
「你先出来再说。」
「喔。」厕所门开了,他低着头,慢吞吞地步出浴室。
「你摆那什么脸?」该生气的明明是她吧?他一脸委屈是摆什么意思的?
他摇头,往床上钻,整个人埋进薄被里。
……可恶!
她刚好没有忘记这是他心情不好会有的标准举动,更刚好对这副模样的他完全没有抵抗力。
只挣扎了三秒,她就很不争气地投降了,上前拉开他盖过头顶的薄被。「到底什么事不开心?」
「你不要理我,一下就好了。」他声音闷闷的,拉住被子又要盖回去!
「樊君雅!我数到三,你说不说!」
「他要追你。」
突然冒出这一句,她愣了下,差点忘记接下来要说什么。「你就为了这个不开心?」她一愣一愣的。很少看到她这副反应不过来的呆样。
他抿紧唇,垂下眼睑。「我也会吃醋啊,他光明正大问你的喜好,说要追求你,而我在别人眼中,永远只是你的弟弟——」
「君雅!」她急切地打断。「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了,别人怎么想又不重要。」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不敢承认我们的关系?」
一句话堵死了她。
她不也变相地在乎旁人的观感吗?
他去过她的公司那么多次,如果要澄清早澄清了,不会至今还被误认成她弟弟,将错就错。
君雅不傻,应该心里也有数。
「所以你今天才会故意耍这种贱招?」
「我不要再被当成你弟弟,我想当的是丈夫,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说完又要往被子里钻。
「好啦、好啦,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直接让它过去好不好?」被他闷闷不乐的神情搅乱了思考能力,她跟着钻进被子里,搂了搂他的腰。「扯平?」他回身,直接吻上她的唇。
「唔!」她被吻得差点吸不过气,感觉贴上来的身体温度,以及下半身顶着她那不可能错认的坚硬。
她知道男孩子血气方刚,年轻的身体禁不起一丝丝撩拨,但!他这情绪会不会转换得太快了?她都还在烦恼明天要怎么面对公司同事的眼光……
可想而知,少不得几句诱拐未成年高中小男生之类的指指点点,光想就一个头两个大。
天知道,他只是小时候身体不好,晚一年就学而已,她又不能对所有人一一解释来龙去脉,只要他一天还穿着高中制服,她心里就是别扭……
不过算了,既然都这样了,也只能顺其自然。
她认命地叹气,张手应承他的索求,没留意到将脸埋在她颈间啄吮的俊容,悄悄藏起那抹狡黯的笑。
耍不耍心机,以及平日乖乖任她凶,其实是两回事。
还有——
都自己上床来盖棉被了,怎么可能让她纯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