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救我!我的户牒在我自己手上,牙婆只是帮我介绍差事,我不知道她会跟老板娘私下收钱,请你相信我!如果要让这对母子玷污我的身体,我不如去死!”杜晴蜜想起刚才那幕就觉得恶心想吐,哭喊道:“他们是禽兽,不是人!”
打从四、五天前开始,老板娘的儿子就变得很奇怪,突然绕到她身边,说她就快变成他的媳妇了,要替他生好多个胖娃娃。她吓死了,连忙澄清绝对没有这件事,见他哀怨地向老板娘告状,老板娘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好奇怪。
他快上三十岁了,还不如十岁孩童脑筋灵活,如果没有人告诉他,断不会突然把她当媳妇看,因此尽避门闩落得紧,当晚她还是直盯着房门,吓得不敢睡。
差不多过了子夜,稍微安心想打个盹时,窗户上却映出一道影子在她门口打转,吓得她差点叫出声,两手赶紧摀住嘴,但听他憨笑喃喃自语,说什么老板娘怕她漏夜跑了,要他到这里打地铺守门。
隔日起,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没有一刻松懈,连上茅房都守在外,以前觉得天真可爱的憨笑,现在看来是满满的反感与作呕。老板娘为了软禁她,不让她看店接触外人,有人问起她马上就被打发走。
在精神饱受折磨之下,为求自保,她假意要裁布补丁缝衣衫,把针线剪刀搬进房内,先把户牒缝上裤管,又拿剩布做了个比她手掌大的荷包,放入连月存下的铜钱绑在腰际,随身带着,再把利剪藏在枕头下方,每夜枕着发抖。
今天油行早早就歇了,老板娘要她回房待着,她觉得可疑,站在房门口迟迟不敢进去,最后是被死拖活拖架进房里的。
一进房,老板娘就开始剥她的衣服,还命令儿子褪去衣裤。她死命挣扎想冲出去,却被扯住头发往后拉,几巴掌连掴下,赏得她脑门昏沈,意识迷离,无助地被人推倒在床上。老板娘就压着她的腿,要她儿子来……
幸好他不识欢爱,一时紧张过度无法成事,就趁着老板娘分神斥责她儿子没用时,手摸进枕头底下抄起利剪,往他的大腿狠狠刺去,借机逃了出来。
她终究不够狠,不然就一把断了祸根。
杜晴蜜匆匆将事情前后交代一遍,其中难以启齿的部分就断续带过。
蒋负谦不是傻子,一点就清楚,没想到眼前的母子这么过分。
但老妇完全不见愧疚,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我儿子不懂,总要有人帮他,你不肯,只好由我来了!年轻人,我看你也不想惹事,不如把我媳妇交出来,我可以再包个大红包给你沾沾喜气。”
“不用了,留着打点牢里伙头吧。”此事人神共愤,他不可能撒手不管,见老妇狠瞪,他态度更为强硬。“既然你说这位姑娘是你的媳妇,理当不介意跟我走趟官府向县太爷亲口解释吧?如果是我诬告,最多罚钱了事,大不了再包个大红包给你去去秽气,这点小钱蒋某自认还花得起,如何?”
“你!”老妇气急,却无计可施,晴蜜的户牒确实不在她手上,当初跟牙婆问时,牙婆说晴蜜是黑户,进不了大户人家当丫鬟,才来找她帮忙介绍差事,到了油行记得要给工资才不会跑掉,等要嫁娶时再找她弄个户籍就行,为此还便宜了她五两银子,还以为捡到宝了呢!“哼,年轻人,你是从外地来的吧?这里谁不知道晴蜜是我油行里的伙计,我看你还能护她护多久!儿子,先回去了。”
“晴蜜也要一起回去!”他真把杜晴蜜当成媳妇,死活就是不跟母亲走。
杜晴蜜躲在蒋负谦身后,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搓着手臂直发颤。
“不回去,就跟我一道儿见官。”蒋负谦笑看老妇,眼里的冷箭是一发接着一发,存心跟他们耗上了。
“走吧,别把事情闹大。放心,娘一定帮你讨门媳妇。”老妇万般保证,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杜晴蜜松了一口气,赶忙把衣服穿绑好,向蒋负谦道谢。“多谢公子相救,晴蜜感激不尽。”
“一件小事,不足挂齿。除了油行,你还有其他去处吗?”蒋负谦待她衣着整齐后才回首。
他没有取笑的意思,但……他从未见过像她一样,圆得如此匀称的姑娘。
脸圆得像包子,皮肤白滑得像珍珠,眼睛如尾端咬了一口的饱满荔枝,很具福相,鼻头则似熟透具弹性的鹌鹑蛋,连红润的唇瓣合起来时,都像颗珠玑樱桃。
她个子娇小,只到他下颚,身形秾纤合度,不瘦不胖,跟她五官有很大出入。整个人看起来讨喜可爱,很得人缘,难免会多看几眼。
杜晴蜜摇了摇头。“我没有亲人了,被牙婆送到这里来,虽然待了八个月,但出了油行,就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了,只识得几名熟客,想想也没理由去打扰他们,可能得麻烦公子护我出镇,我再到隔壁村避避风头。”
到时,能走多远是多远。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做足准备以便随时逃跑,户牒跟钱都带在身上。她手搁到腰间,脸却绿了一半。
她的钱呢?
杜晴蜜几乎把全身都摸遍了,就是探不到她的荷包,该不会是挣扎时掉了吧?她又确认了两、三次,还原地跳了几下,但什么影子都没有。她像朵枯萎的花,顿时失了生气。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就是在说她吗?
蒋负谦猜测她的举动,忖度她的神情,估摸着是掉钱了。既然遇上了便是缘分,这点小事他还帮得起,助她离开不是问题。
“晚了,这时出镇,比那对母子危险的人多的是,也很难说他们母子不会尾随,待我们分头,立刻把你掳走。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到客栈替你要间房,明早再护你出去,甚至能护你到邻村。”他明早要过去看茶山,说不定还能再替她寻个安稳的落脚处。“对了,我姓蒋,蒋负谦。”
“蒋公子万福。可是我身无分文,住不起客栈。”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工资一夕间化为乌有,她连哭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明日就得面临断炊疑虑,上天给她活路又立刻让她碰上绝路,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杜晴蜜不禁叹息,只能当作是离开油行的代价了。
“不用烦恼钱的事,只要信得过我就行。你考虑得如何了?”好人不易当,若她不点头,反而是他成了强抢民女的要犯。
“这……”杜晴蜜犹豫着,不是信不过他。他看上去年岁不大,身形高瘦,气度却十分沈稳老练,眼神锐利但不带审视鄙夷,总觉得他很客观理智地去分析眼前每件事,不疾不徐,不慌不忙,给足了她安定的力量,轻而易举地赢走她的信任。她犹豫不决的原因是不想占他便宜,但现实逼得她不得不妥协。“蒋公子哪里人?等我以后有能力,再把住宿钱寄还给你,还有赔偿你这件被我弄脏的衣服。”
血迹已干成暗红,洗过也会留渍,坏了这件好好的竹青长袍,实在可惜。
蒋负谦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脱口问:“你认识蒋舒月吗?”
“蒋舒月?!”杜晴蜜表情一抽,像不懂这问题是从哪里衍生出来的。“是……蒋公子的亲戚吗?你在寻人?”
“没事,忽有所感罢了。走吧,我再找一套衣服让你换。”他垂目偷视亦步亦趋的杜晴蜜,她的出处及行径,很难让他不联想到每月寄四百文给姊姊的人。
然而这只是他的猜测,没道理姊姊找了年余,他却隔月就碰上了吧?
“那就麻烦公子了。”她衣服破损严重,是该换一套。“公子是哪里人?你别担心,我不会上门叨扰,今天已经够麻烦你了,还让你破费就更不应该了。”
“我居无定所,四处寻茶走商,下个月到哪儿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相逢自是有缘,这些都在我能力范围内,实在不足挂齿,倒不如想想该如何摆脱那对母子才是。隔壁村还是太近了,万一有人打油时碎嘴几句,不就曝了行踪了吗?”
“公子说得有道理,那我到隔壁村之后该怎么走比较恰当?”她真的很怕被抓回油行,差点失身的恐惧到现在还没消褪,一想起来还会打寒颤。
杜晴蜜搓着手臂,胃部翻绞,令人难受的酸意不住上涌。
就算逃了,这份恐惧也会跟着,就像他说的,隔壁村还是太近了。“那对母子太过分了,不能就此姑息,我看还是报官吧。”
“别,千万别报官!”或许她遇上的公子财力雄厚,但终究是过客而己,待他一走,翻案了该怎么办?再说,油行母子在此事之前待她不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无法想象与他们对簿公堂的样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对我还是有恩情在,而且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到此为止就好,还请公子帮忙。”
“好。此地不宜久留,到了客栈我再告诉你该怎么走。”隔墙有耳,就怕那对母子躲在转角偷听。
蒋负谦刻意走在她身后,两人探了一会儿路才走出九曲巷。杜晴蜜连这附近都不熟了,真担心到了隔壁村,她能否安全?
进了客栈,天已经全黑了。蒋负谦差小二为她买件普通的深衣女装,待她更换时,还特意守在门口旁,留意走道过往的旅客。
他向小二打探过,油行母子是这一带的大地主,躺着收租就能吃饱喝足,可惜出了个憨傻儿子,老妇担心死后土地被其他亲戚瓜分,不然就是佃户见她儿子好欺负不肯缴租,纵使家产丰厚,还是有可能饿死街头,才开了间油行让她儿子有餬口的伎俩跟收入。听来虽然其情可悯,但强迫姑娘委身就是不对的事。
在他们离开此处之前都不能掉以轻心,一个疏忽,毁的可是她的将来。
蒋负谦给予的关怀与温暖,杜晴蜜点滴在心头,也和缓了油行母子兽行所带来的恐惧。想他个性冷冷淡淡,却是如此侠义心肠,两人今天才头一回照面就对她照顾有加,面面俱到,他的家人跟朋友一定很有福。
换好深衣,杜晴蜜的心情也焕然一新,轻松不少,随他下楼用餐。吃着热腾腾的饭菜时,瞧他的眼神就热切许多。她得把他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
“我说的,你记清楚了吗?”蒋负谦刻意选在楼梯边的位置用饭,以仅有她能听见的音量悄声解释该走的路线,免得让有心人听了去,向油行母子告发拿赏银,待两人明早分头,没几会儿工夫她又落入深渊当中。“这张地图你拿着,我知道的地名都帮你标上了。这些钱给你当盘缠,应该够你找到安身之处。”
“多谢公子。”硬骨子会饿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接下蒋负谦递来的荷袋,当着他的面打开,数清楚有多少钱。“亲兄弟明算账,更别说我们俩,这十两纹银就当我跟公子借的,这辈子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还你。”
他似乎是生意人,刚进客栈时还有人跟他打招呼,称他蒋老板,问他是来看茶山还是挑茶种?只要知道他的商行,以后找人就不难了。
杜晴蜜想到日后还有机会见面,对茫茫未来的恐惧就少了许多。
“收好吧,不急这一时。”有这份心就够了,没还也没关系。
“至于这地图,我瞧瞧——”他将地图画在牛皮上,卷成圆筒。她摊了开来,实在看不出心得。“我对这附近的地形不熟呢。”
“你拿反了。”蒋负谦拿过地图,转正再塞回她手里。
连地图都看反,他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走?
“啊?!”这可真丢人。杜晴蜜尴尬地搔了搔头。“我不识字……”
“既然这样,你每到个新地方就把地图拿出来比对,最好是往北走,我这张地图最北边就是省城,你千万记住。”往北走比较快进入大城镇,油行母子要找人就没那么容易了。往南偏山,山脚城镇因平地较少,规模有限,各个村落之间距离又远,相对来讲危险就高了。
他还有茶山的事要忙,不能把她带在身边。有些上了年纪的地主自诩见过世面,觉得他年纪轻要挫挫他的锐气,签署合同时遇过几回不许他带人的要求,很难讲这次会不会遇上这种事。留她一人,不如送她离开。
可是瞧她大字不识一个,个性又朴实憨直,受了点恩惠就喊着要还,就算逃离了油行母子的魔爪,路上会碰到什么妖魔鬼怪还很难讲。只要会做表面功夫,要拐跑她简直轻而易举,而且她个头小声音又细,遇上直接捆了扛走的歹徒也只能任由对方处置吧?想着想着,他又放不下她,可他一个外地人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对了,都忘了这回事,刚才带你回客栈时有碰到认识的商队,是省城庆余行,晚了我也不好打扰,明早再问问他们是否已经要离开,有他们护你一程,我也就放心了。”庆余行跟他有合作,年初才签了四期鸣茶合同,当家为人老实厚道,商队人马皆为一时之选,态度朴实和蔼,杜晴蜜跟他们一道儿离开也算有保障。“还有,以后就算是熟人拿给你签的书契,你都不能随便盖手印,一定要找第三人、第四人确认内容,知道吗?”
“嗯嗯,我知道。”杜晴蜜卷起地图,如获至宝地贴怀收着,像护身符一样躺在她怀中,给她无比坚定的力量,还有他毫不隐藏的关怀也让她为之动容。“我娘在世时,为了赚钱替她买药吃,有个好心人就提点过我千万别随便盖手印,别多了几文钱就傻乎乎地把户牒给人家,会被卖掉的。你今天也这样提点我,其实我遇过的贵人真不少呢!”
尤其是他,把她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完全不马虎,怎么不教她感动,将他牢牢记在心上呢?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话一点都不假。
“你只身在外,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如果庆余行还要在这里多待几天,我送你到隔壁村后记得往北走,脚程千万不要耽搁。”他不厌其烦地交代过一回又一回,客栈上的菜都有些凉了。“先吃饭吧,有事等会儿再说。”
蒋负谦胃口不错,但不是这家客栈手艺高超,他吃入口的东西非常普通;也不是他劳动过度、肚皮贴骨才拚命灌食,而是杜晴蜜幸福的吃相,彷佛入口的是世上难得的珍馐佳肴,连带他也受了影响,舌间尝到的滋味好极了。
他吃饭仅是为了果腹,不懂吃饭怎么会是维系家人、朋友感情的方法。幼时清苦,家里有一顿没一顿的,有得吃就赶忙塞进嘴,从没上桌吃饭过。被姊姊带入龙家,跟长工伙计们轮着吃饭,就算有机会同桌,感情也没有因此滋长,直到今天与杜晴蜜共食,才有了吃饭其实是种享受的感觉,有人陪着用餐的圆满滋味。
“我娘说看我吃东西,食物就特别美味,呵呵。”杜晴蜜不好意思地搔头。她从小吃东西就是受尽注目,但没人夸过她长得好,只夸过她碗里的食物看起来特别好吃。她也习惯别人的眼光,早就没了适应上的问题,独独遇上了他的注视让她挺扭捏的,羞臊到不行。
她看起来是不是很贪吃呀?杜晴蜜含着筷子,眼神在桌上飘移着。
“这样很好。”蒋负谦点头肯定,笑意如沐春风。替她挟了块油鸡腿,像为人兄长般关怀劝食。“你太瘦了,身子骨没长什么肉,多吃点。”
他像一亩干枯许久的田突然遇雨,惊喜狂喜不足以形容,如大地晒干龟裂的缝正贪婪地汲着水。若不是她,恐怕这辈子不知道要活到何种岁数,才懂得享受这碗平凡无奇、但世人汲汲营营就是为了吃上几口的饭。
她的快乐很单纯,很值得让他反省。这些年他夜以继日不断辛勤工作,就是为了给当初瞧不起他的人一点颜色瞧瞧。如今他有了些令人钦羡的成绩,但以前瞧不起他的人,说不定都忘了他是谁了,只有他还念念不忘。
一开始他努力的起点,就是为了能好好吃上一顿饭,能吃饱,能吃好。
他说她瘦呢。杜晴蜜双颊一红,甜滋滋地扒着饭,理智上知道他说的可能是场面话,情感上却受用无穷,眼角嘴角都洋溢着满足与幸福,跟她在油——脑中画面才刚带到在油行吃饭的情形,杜晴蜜马上不带留恋地喊停。
说不定是她这辈子唯——次的机会跟他同桌吃饭,别想些杀风景的事了,明天一早,她要烦恼的时间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