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府位于一座座相连的山脉中央,冬天少见霜雪,到了六至八月才是真正的夏季,目前还是四月底,尚不见暑气。
未时左右,负责看守遵义门的士兵发现几匹快马正护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全都严阵以待。
待查明对方的身份,士兵立刻放行。
一路上都是马不停蹄的马车穿过遵义门,进入肃王府。
长史和典簿等王府属官整好衣冠,来到前殿的厅堂迎接前来恭读圣旨的朝廷使者,并派人向肃王禀报。
听说父皇下了一道圣旨,还专程派遣官员送来,这情形颇不寻常,身着四团龙红色常服的元镇,立刻来到前殿接旨。
「圣旨到——跪!」林姓官员见肃王到来,摊开手上的诏令文书。
元镇和一干王府属官跪下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淑妃病故,朕心中悲痛逾恒,追谥为庆恭淑贵妃……纵然母子亲情难舍,更要以天下苍生为重尔可在肃国遥祭……」
闻言,元镇顿时如遭雷击地抬起头,目皆尽裂地瞪着宣读圣旨的林姓官员,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一想到母妃病逝,父皇居然不许自己回京奔丧,还特地下了一道圣旨,无非是在警告他,就怕他得知消息之后,会擅离封地。
「……钦此。」
元镇不由得仰头大笑。「哈哈哈——」
「肃王快点接旨!」林姓官员傲慢地喝道。
「接旨?」元镇一把抢过圣旨往地上扔,还用脚踩。
「本藩确实接旨了。」林姓官员脸色大变,这可是大不敬的举动。
「大胆!莫非肃王想要造反?!」
「千岁息怒!」长史试图让肃王冷静下来。「淑妃娘娘过世,千岁心里自然悲伤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
「她死了,又与本藩何干?」他陡地收起狂狷的笑声,表情寒酷。「不过是生下本藩的女人,本藩与她早就恩断义绝。」
若母妃真的在乎自己,定会在临终之前哀求父皇让他回京奔丧,可母妃却没有这么做,母子分别十多载,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显然也相信他是「灾星降世」的说法,就怕他真的又带来灾祸。
悲伤?难过?元镇在心中冷笑,他身上早已没有那些东西。
「肃王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本官回京之后,定要奏明皇上……」林姓官员原本说得慷慨激昂,突然眼前一道银光闪过,跟着两眼凸出,完全不知发生何事,身躯就这么硬生生倒下。
元镇挥出从不离身的宝剑,剑法利落,让他的人头瞬间落地。
鲜血喷溅在梁柱上,落下的人头滚了几下便停住了,上头的两颗眼珠子狰得又大又圆。
负责护送的随从不由得惊惶地叫出声,眼见肃王真如传说中的目中无人、残暴成性,纷纷想逃,却还是晚了一步,最后全都身首异处。
有的已经被砍下头,身体还往前跑了几步才倒下,好几颗人头就这么在地上滚动碰撞,令人看得怵目惊心。
当一具具尸体倒在大量的血泊中,也染红了铺着金砖的地面。
「千岁息怒!」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长史和典簿胃部一阵翻腾,当场吐了出来,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跪在地上发抖。
垂下滴着血的宝剑,元镇脸上凝聚着凶暴之色,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父皇,您若真为天下苍生着想,就亲自来灭了儿臣吧……
肃王那张俊美狂肆的脸庞上染上几滴溅出的鲜血,他的眼神狂乱,嘴角还噙着一抹狞笑,让王府属官都以为他疯了,全都不知所措。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后寝宫。
「……千岁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把皇上派来的使者头颅给砍下来,就连随从也无一幸免,听说个个死不瞑目,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听银屏形容逼真,好像当时也在场似的,赵晴不由得发出干呕,胃很不舒服。
「不要再说了……」
金香一脸惊恐。「那些官员可是皇上亲自派来的,千岁居然把人杀了,他该不会真的疯了?万一朝廷怪罪下来,只怕娘娘也会受到牵连,这该如何是好?」
「皇上到底派人来做什么?」赵晴压下想要呕吐的不适感,问道。
「听说是特地前来通知千岁,千岁的生母淑妃娘娘亡故,可却不许他回京奔丧,只能在王府遥祭。」银屏递上热茶说。
赵晴讶异地看着她。「不准他回京奔丧?」
银屏正色地说「千岁可是『灾星降世』,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会有灾祸发生,谁知他回京之后会出什么事,不只百姓不欢迎,皇上同样也会担心。」
「可是千岁的母亲过世,却不让他回京奔丧,这也太说不过去了,为人子女,想送父母最后一程是人之常情啊……」赵晴认为这么做对肃王太不公平。
「难怪他会气到杀人,尽管不应该,可是皇上也有不对的地方。」
「这是皇上的旨意,谁都不能违抗,就算是千岁也一样,否则就会被安上造反的罪名,就算不会被处死,也会被眨为庶民。」金香叹道。
「千岁人呢?」对于肃王这个男人,她心里虽然害怕,可是另一方面又表示同情,感觉真的很复杂。
银屏沉吟了下。「应该是回前寝宫去了。」
「……我去看看他吧!」赵晴想了又想,要做到事不关己很容易,只要顾好自己的命,不去看、不去听就好,但过世的不是别人,而是宝宝的亲祖母,她不能置身事外,总得要有人出面安慰肃王。
闻言,金香马上劝阻。「娘娘还是等千岁气消了再去吧。」
「我有护身符,他不会杀了我的。」她抚着隆起的小腹,如果不是有宝宝在,她也不敢挑这节骨眼去送死。
「可是……」两个婢女却是担心肃王会把气出在她们头上。
赵晴决定赌一把。「快去备轿吧!」
两个婢女见她这般坚持,也只好照办了。
于是,赵晴坐上软轿,往肃王居住的前寝宫而去,心想除了「节哀顺变」这四个字,她还能说些什么,从小到大,对于死亡她早已淡然处之,但是不曾面对失去亲人的痛苦,她又该如何体会对方的心情?
「该怎么说比较好……」她不禁喃喃自语。
待软轿经过穿堂来到前寝宫,单檐歇山七开间建筑的格局比后寝宫的五开间还要气派雄伟。
「见过娘娘!」李天保上前请安。
她低头看着李天保。「千岁在屋里吗?」
「回娘娘,千岁原本是在屋里,不过方才又像疯了似地冲出去了……」李天保有些无措。「这会儿人应该是在西花圜。」
「西花园怎么走?」赵晴咬了下唇,还是决定冒一次险。「快带我过去!」
李天保躬了下身,便走在前头带路。
软轿穿过单檐歇山三开间建筑的宫门,外头便是西花园,处处可见陡峭挺拔的假山、奇峰迭嶂,还有清幽素雅的亭台楼阁,四周遍植花草树木,但全都枯萎了,连人造湖泊都干涸了。
「娘娘怎么来了?」王小冬见到赵晴,有些紧张地迎上前。
她先让抬轿的奴才把软轿放下。「千岁呢?」
王小冬才刚比了下前头,那个方向就传来一道满含悲愤的怒吼,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奴才没用,不敢靠近半步。」
真的要过去吗?赵晴也很犹豫。
「啊——」又是一声愤懑的吼叫。
银屏不禁开口劝道:「娘娘,咱们还是回后寝宫吧。」
就在她举棋不定之际,她又感觉到了胎动。
赵晴将掌心按在小腹上,相信这么做并没有错。「我一个人过去就好,你们都留在这儿。」说着,她便从软轿上下来。
「娘娘!」王小冬一脸惶惶不安。「此刻面对千岁,实在太危险了。」
她安抚着众人。「他总不会杀了自己的儿子,我不会有事的。」
就在他们的目送之下,赵晴往声音来源处走了一小段路,终于看见肃王的身影,只见他半披着乱发,疯狂地拿着宝剑挥舞,不断砍向身旁的树木,树上的叶片就像雨般不断飘落。
「……地牛翻身是儿臣的错吗?豪雨成灾又是儿臣造成的吗?父皇……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百姓们得了瘟疫,又不是儿臣害的……」
元镇泄愤似地一面大吼,一面砍树出气。
「父皇不如灭了儿臣吧……只要儿臣死了……大丰王朝就不会再有灾祸……就能天下太平了……儿臣愿意引颈就戮……」
他多希望老天爷能给他一个答案。
听着肃王吶喊出沉痛的心声,赵晴的眼眶不由得红了。
原来他还是很在意别人说他是「灾星降世」,原以为这个男人生性残暴,根本不管世人的眼光,其实心还是会受伤、会疼痛,既然还有正常人该有的反应,那么应该还有救才对。
赵晴比谁都还要清楚地震、豪雨和传染病这些灾祸不是出在他身上,可是又无法用科学的方式证明给大家看,这才是最伤脑筋的地方。
「母妃死了……却不让儿臣回京奔丧……这又是为什么?儿臣不过是被豢养在封地的一条狗……这一生都得困在这里……这样还不够吗?父皇……」
她鼻头一酸,因为这种痛彻心腑的滋味,她能够体会。
上辈子的她几乎是以医院为家,天天闻着药水味,瞪着白色的墙,有段时间经常觉得自己快疯了,不只会在病房里大吼大叫,丢东西出气,甚至还吃不下、睡不着,也有过轻生的念头。
她的灵魂困在病弱的身躯内,哪里也去不了,而肃王的身躯则是困在这块封地上,终身不得离开,更无法得到自由。
其实他们有些地方很像。
他们都是被双亲遗弃的孩子。
元镇仰天怒吼。「父皇……您告诉儿臣……」
爸、妈,我要回家……你们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赵晴彷佛又看到年幼的自己躺在病床上哭泣,身体好痛,痛到快死掉了,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此时再听着肃王又悲又怒的吶喊,被压抑的情绪顿时全涌了上来,不禁流下泪水,她以为自己早就看开、释怀了,可隐藏在开朗外表下的她还是渴求着父母的爱,当伤口被揭开,还是这般难以承受。
她能为他做什么?
如果这个男人不是肃王,不这么喜怒无常,赵晴一定会走过去抱住他,然后告诉他没事了,不要哭,这就是人生,是你我来到这世上要接受的考验,所以不要再哭了,就算再怎么痛苦也一定可以撑过去的。
她能够体会肃王的心情以及内心的伤口有多深,他今天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没有原因,重点是该如何改变?
自己什么都不会,又真能办到吗?
「是谁?」元镇终于注意到还有别人在场。
这声低喝让赵晴回过神来,想躲也来不及了。
元镇迈开大步,脸上怒气勃发,他来到赵晴面前,将锋利的宝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本藩已经警告过你,不许离开后寝宫半步。」
「我……」她才张开嘴巴,就忍不住痛哭失声,但不是因为生命受到威胁,而是感同身受。
见状,元镇低哼一声。「既然害怕,就不该来这儿。」
赵晴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更没办法开口说话。
要不是看在她怀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元镇老早就动手了。
「来人!」他吼道。「来人!」
连叫了两声,王小冬才匆促地赶过来。「奴才在!」
「送王妃回去!」元镇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王小冬吁了口气。「娘娘没事吧?」
「嗯。」赵晴哭着点头。
直到肃王走远,银屏和金香才敢过来,二话不说,便搀扶着哭到涕泗纵横的主子坐上软轿,离开西花圜。
回到后寝宫,赵晴还是哭个不停,她的心就像被什么堵住,许许多多不想再去回忆的情绪被掀了开来,不管是孤独、寂寞,或是被父母抛弃的恐惧,那种痛楚,外人是无法理解的。
金香忧心忡忡地说:「娘娘肯定是吓坏了……」
「看到千岁那副模样,谁都会吓到。」银屏可捏了一把冷汗。
赵晴只是哭,直到哭累了,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睡梦中,彷佛有一只小小的手,轻轻摸着自己的脸,像是在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