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夜影。
它抓着抹布,擦拭着主人的地板,擦到一半,想到那个叫唤它名字,和它问好的人类,忍不住停下动作,怔怔的发起呆来。她说她会再来。
她还说她会带饭来。
低着头,它看着自己的脚,她拿来绑木棍的藤蔓还留着一片萎掉的叶子。
其实,它的脚在骨头接回去之后,已经慢慢好了起来,外皮几乎看不到伤痕了,只是骨头还有些痛。
它应该要把木棍拿掉了,但没有妖怪注意到它的脚让人接了起来,没有妖怪在乎它到底怎么了,所以它让藤蔓和木棍继续留在脚上。
你不要乱跑,我明天会带饭过来,你留在这里休息,等伤养好,再离开。
她轻软的语音,悄悄回荡在耳边。
恍惚中,它彷佛能感觉得到她温柔的触碰。主人躺在床上熟睡着,他打呼的声音,有若雷鸣一般,传出了门,在洞穴里迥响着。瞪着那道通往主人房里的门,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它可以偷偷的跑上去,主人不会知道的,他每次睡觉,都要睡上好一阵子,它只要在主人醒过来前回来就好了。
这想法叫它心头倏然一惊。
不行不行!要是被发现了,它会被痛殴一顿的!
可是,她说她会带饭来耶。
想到那香喷喷的饭团,不自觉的,它舔着干涩的嘴,吞咽了一口口水。
没关系的,就算被主人发现,它也可以说是为了拿人类献上的供品!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想到上头吃饭的欲望,因为找到了理由而更加强大,它偷偷的退出了这个较小的岩窟,鬼鬼祟祟的从隧道中溜到了通往供奉地的出口。
途中,它只在地下河川旁,遇见几名正在洗衣服的小妖。
它畏畏缩缩的沿着墙角前进,尽量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没有看它,没有妖怪注意它。
好不容易通过了地下河,穿过了厨房、大厅,它已经紧张的满头大汗,几次想要打退堂鼓,却因为饥饿和渴望而继续前进。终于,它到了出口通道,一踏上那条黑暗的道路,它立刻拔腿狂奔。不一会儿,它冲到了洞口。还没有正午,洞边还有树荫,它探出头去,她还没有来,外头空无一人。
今天,天气有些阴。
云雾弥漫在山林里。
知道她以为它是迷路的妖怪,所以它不敢待在黑洞里,它爬出了洞,蹲缩在树荫下,等着。
不知怎地,总觉得时间过得好久。
天光似乎要等上大半天,才会移动一点点。
它坐立难安、万分期盼的,朝着森林里不断张望嗅闻。
为什么还没来?为什么还没来?
它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甚至忍不住走进森林好几步,又害怕真的迷路而倒退回来。
她前几天点燃的桃烟已完全消散无踪,它若进了森林,就真的会迷路了。
天上的云,飘来一朵,又再次飘走,然后又来一朵。
树荫一点一滴的移动,它难耐地在供奉地旁的树荫下打转。乌云越聚越多了,天光渐渐暗淡了下来。左等右等,她却一直没出现,它从站着绕来转去,变成坐在地上,到最后已经沮丧的垂下了头。一滴雨,落下。
雨水,滴到了它脑袋上。
再一滴,又一滴。
它瞪着自己阴暗肮脏的脚爪。
我明天会带饭过来。
她明明说过的。
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很快的,就将它变成了落汤鸡。
冰冷的雨水,浸湿了它的毛发,在它身上漫流着,一条又一条的肮脏水流,从它身上滑落,在它脚边汇聚成一摊乌黑的泥水。
虽然看不到太阳,但它知道已经正午了。
它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蹲缩在树下。
人类,果然是不可信的。
它瞧着右脚上的木棍和藤蔓,愤恨的想着。
可恶的人类!雨声淅沥哗啦的,彷佛在嘲笑它一般。可恶!它一把抓下那根木棍,气愤得用力砸向前方的巨岩。木棍喀地一声,断成了两截,掉到了地上。
巨岩,不动如山。
雨水继续哗啦哗啦的下着。
对这个世界来说,它的愤怒一丁点也不重要。
它想跳上巨岩,对天空大声吼叫,想嘶咬些什么、破坏些什么,发泄它的愤怒,却还是不敢。
突然间,它颓丧了下来。
主人说得没错,它是个没用的垃圾,到死都是。
她不来也不奇怪,它又丑又笨又没用,还肮脏得要命。
可能,那个人类只是一时同情它吧,人类都是滥情又不守信的蠢蛋。
阴郁又沮丧的,它在雨中,在泥泞里,拖着脚步,往黑暗的洞穴走去。
终究,它也只有那里可以回去。
她在雨中走着。当她穿越森林,来到供奉地时,一眼就看到那个被雨水淋湿的身影。「夜影。」见他像是要走进洞里,她吃了一惊,不禁出声叫唤。
那弯着腰、驼着背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走进了供奉地,担心的问。
「你还好吗?怎没找个地方躲雨?」
缓缓的,他慢慢回过身来,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的看着她。
他头上蓬松的黑发,全被雨水浸湿,贴在他脸上和身上。
「怎么了?是我啊,紫荆。」她扬起嘴角,将遮雨的斗笠抬高,瞧着他,微笑道:「因为下雨了,所以我穿了蓑衣,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的眼还是瞪得大大的,嘴巴还微微的张开着。
注意到他脚上的木棍不见了,她问:「你的木棍怎么了?坏了吗?」
她蹲下来,检查他的脚伤,却发现他脚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妖怪的复原力果然很好。虽然如此,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伸手抚着他的脚骨,担心的抬头问:「你的脚还会痛吗?」可一抬头,她才发现,他还是嘴巴开开,呆呆的看着她,雨水冲刷着他的头脸,在他肮脏的脸上放肆漫流着。这小妖怪,看起来真是傻傻的。「夜影?」她好笑的再问:「你的脚还会痛吗?」
他闭上了嘴,瞪着她。
「可以走吗?」她再问。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愣愣的。
瞧他看起来似乎状况还好,她不再追问只是站了起来。
「算了,不痛就好,不过这样不行,你会着凉的。」紫荆牵起他的手,「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它吓了一跳,直盯着身前这女人,和她柔软的小手。
她就这样自然而然的牵起了它的手,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肮脏和狼狈,只是牵握着它,带着它走入森林里。
不由自主的,它任她牵握着手,呆呆的、有些笨拙的,跟着她往前走。
她的手好软、好小,即使在雨中,仍有些微微的暖。
她牵着它,在雨中穿过了森林,走了一大段路,她不时会转弯,再前行,不一会儿,它就再也看不见供奉地了。下雨之后,森林里更阴暗了。虽然还是白天,依然有些黑幽幽的。她吐出的温热气息,在雨中成了白烟,然后又迅速消散。它不知道她要带它去哪里,却不知怎地不觉得害怕。她白哲的小手,在阴暗下雨的森林里,看起来特别的显眼,像盏微弱的灯火。
不自禁的,它稍微收紧了枯爪般的大手,轻轻的握着她,还不忘偷看她一眼,害怕她会因此而把手抽回去。
她像是没有察觉,只是握着它的手,继续领着它往前行。
悄悄的,它松了口气,安心的在行进中握着她的小手。
虽然雨一直在下,它却觉得自己像是握着温暖的微光似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一丝暖意,不断的悄悄从她手心传来。
豆大的泪珠,倏然涌上眼眶。
森林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只有她和它的脚步声。
不知怎地,好希望雨不要停,希望这段路能一直走下去。
可是前方慢慢出现了亮光,它脚下也从潮湿泥泞的腐叶堆,慢慢变成了柔软的青草。
她带它走出了森林的最深处。怕她发现后,会讨厌它,嫌弃它没用,它匆匆擦掉了泪水。这里还在结界的范围内,但没有那么阴暗,地上有草,树上也有藤蔓,然后它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前方的林叶突然消失了一部分,露出了一小块的天空。
雨还在下着,但空气变得温暖许多。
她在一处潺潺小溪旁,停下了脚步。
「到了。」她回过头,对着它微笑,指着前面一洼泉水。「你看。」
泉水就在一块大石头旁边,是从地下涌出的,虽然在雨中,依然冒着氤氲的白烟。涌出地表的温泉,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池子,然后从另一边较低洼的地方溢了出去,汇成一条小小的溪流。
「来,快下去泡一下,你放心,这水的温度很刚好,不会让你烫伤的。」
那池泉水刚好被一旁大树的叶子,给遮挡住了一半的天空,就算雨停了,阳光出现,它在这一边也不会被晒到。
它惊讶的看着她。
紫荆朝着他微笑,鼓励他下水。
「放心,水不深,只到腰部那么高而已。」
他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伸出脚爪,用指尖试探了下水温。有点热,但不会烫。「没事的,不然泡脚就好,像这样。」见他又不安的抬头看自己,紫荆知道他害怕,便松开了他的手,神色自若的脱下了靴子,在大石头边坐了下来,把脚放到热水中,还把背在背后的竹篓卸下,从中拿出两个饭团,递给了他一个之后,自己张嘴咬了手中的饭团一口。
他抓着饭团,看起来仍有些不安,他看看她浸在水中的脚,再看看吃着饭团,对他微笑的她。
半晌后,他才跟着她蹲坐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把脚放到了热水中。
刚开始,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吃惊,不过一旦确定了泉水一点也不烫之后,他就放松了下来,开始大口吃起他手中的饭团。
紫荆开心的露出微笑,问:「很温暖吧?」
他一边吃,一边朝着她点点头。
狼吞虎咽的他,一下子就吃完了手中的饭团,她从竹篓里拿了另一个给他。
「放心,还有很多,你慢慢吃。」
为了要装多点,她特别背了竹篓,在上面盖了油布防水,而不是提竹篮上山,也幸好如此,否则下了雨,饭团铁定全部泡汤变稀饭。
虽然她这么说,他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吃得超快,活像怕被人抢食一样。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知道他饿坏了,一时间,怕是改不了狼吞虎咽的习惯。雨仍在下着,但变小了些,绵绵密密的细雨,几乎已经像是用飘的一般落下。他吃了一颗又一颗的饭团,每次吃完,就会抬起头来,用那大大的眼睛,流着口水,渴望的瞪着她看。
她拿给了他几次,然后才发现他不敢自己动手拿。
紫荆怀疑他是害怕她生气。
「没关系,你可以自己拿啊,我做了很多呢。」她掀开竹篓上的油布,让他看。「瞧。」
看到满满一篓的饭团,他瞪大了眼,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她笑了笑,「这些全是要给你的。我这几天恐怕没有办法一直上来这里,所以多做了一些,最下层还有一些干粮,我没来时,你可以吃干粮挡一挡。」
这些全是要给它的?
它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她。
这个女人特别为它做的?还辛辛苦苦背上了山?还怕它饿着,特地准备了干粮?
「来啊,你自己拿,别客气。」她温柔的对着它微笑。
瞧着她,它喉头一阵紧缩,眼眶不自觉地微微泛湿。在她的鼓励下,怯怯的,它伸出手,从竹篓里抓出了一颗饭团,吃了起来。它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吃饱了,更记不起来,上次有人特地为它做饭,是在何时。它早已完全想不起来,过去是否曾有人或妖,对它这么好。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抓住。
剎那间,忍不住泪流满面。
它一边吃,一边哭,雨水、泪水、鼻水,一起在它脸上交错、融合。
紫荆假装没看到他颤动的肩膀、哭泣的脸颊,假装没听到那声声呜咽的啜泣。
这小妖怪,恐怕自己一个人迷路很久了,这阵子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想,他需要好好发泄一下。
所以,她只是静静的坐在他身旁,泡着脚,吃着饭,一边哼起了巫女教过她的优闲小调。
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下来,不过,当然没有忘记继续吃饭。
雨水,叮叮咚咚的落在水面上。
瞧他似乎好一点了,一边吃饭还一边搔抓着因为被雨淋湿,而黏贴在脑袋上的头发,她停下了哼唱,忍不住问:「很痒吗?」
它愣了一愣,转头看她。
「你的头啊。」她指了指,笑问:「你头发这样黏在一起很不舒服吧?」眨巴着大眼,它吞下嘴里最后一口米饭,有些不好意思的缩回抓痒的手。
「是不是很痒?」她再问。它看看旁边那还有好多饭团的竹篓,吞咽了下口水。「你坐到水里,我帮你洗洗头,好不好?」
洗头?帮它?
这把它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它都不记得上次自己洗澡或洗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你可以一边吃饭,我一边帮你洗。洗一洗,比较不会那么痒喔。」
可以一边吃喔?
洗不洗头它其实是不介意的,但瞧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伸手抓握了第八颗饭团,它瞧了她一眼,迟疑了一下,然后乖乖的滑下大石头,坐到了水中。
就像她所说的,水没有很深,真的只到它腰部而已。
它一坐下去,身上的脏污就在水中扩散开来,它周遭的泉水都变得有些污浊,幸好这是活水,脏水很快就从另一头流了出去。
它回头看她,只见这个人类女人再次露出了笑容。
「放心,不会弄痛你的。」她脸上的笑,不知怎地,让它心口卜通卜通的又跳快了好几下。它转回脑袋,慢慢哨食着手中的饭团。泉水,好暖。「你等等喔。」她起身,到附近摘了一些木仅和无患子回来,加了些水,在手心里揉碎,不一会儿,就揉出了湿滑的汁体,和许多白色的泡泡。
她将那能润滑的汁液和泡泡抹到他头上,揉搓他打结纠缠的湿发。
那是个浩大的工程。
他的发纠结在一起,沾到了许多脏污,甚至还有泥土、枯草、破布、油污,还有许多她说不出是什么的脏东西,有些还结成了一块一块的,但她捺着性子,慢慢将他缠在一起的长发解开,替他清洗干净。
本来,她以为他会变得很不耐烦。
但他在这之中,却只是乖乖的蹲坐在温泉里,吃着手里的饭团。
她用手指梳开他的发,清洗着。
温泉水很快就变脏了,怕他被雨淋得头疼,她掬了一些温热的水,慢慢的淋在他发上。
他乖巧的,就像个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泡得暖了,还是因为太无聊,吃完了手中的饭团后,他在她帮他洗头时,开始清洗自己脏污的身体,很迅速就搓出了一层污垢。雨,慢慢停了下来。没有多久,云开雾散。一道日光悄悄从云间洒落,像金色的帘幕一般。
雨停了之后,潺潺水流声听起来更清楚了,原本急急密密的雨声,换成了水珠从草叶上滴落的声音。
担心他被阳光晒到,她一开始就挑了靠岩石的这一边,这里的林叶没有森林深处那般茂密,但过了正午,这块位在西方的石头,会遮住大部分的日光,提供能让他容身的阴影。
她费了一番功夫,替他清洗了至少好几次,才将他纠结的黑发梳开洗得干干净净。
温热的泉水,随着他的污垢被洗净,也再次变得清澈。
紫荆尽力将他的黑发拧干,她很想替他擦干长发,但没有带到布巾,只能作罢。
她放下那湿亮柔顺的毛发,柔声开口。
「好了。」
他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怯怯的瞧着她,哑声开口:「谢谢。」这小妖怪不只洗了澡,还洗了脸,不过没有洗得很干净,他显然还不是很擅长洗澡。她笑着伸出手,抹去他脸上一块脏污。「不客气。」
瞧着这个温柔的人类,它只觉得心口像是再一次的被某种东西抓住。
「为什么…」它沙哑的吐出人类的语音,有些不安又好奇的问:「妳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她微笑,回答的毫不迟疑。
朋友?
是它耶,是众妖唾弃、众人追打的它耶?
它心头有些怔怔,不敢相信的瞧着她,既渴望,又害怕的问。
「妳……妳真的愿意和我做…做朋友?」
「当然啊。」她确定的点头,脸上带着美丽的笑容。
她回答的是如此确定。
剎那间,泪水差点再次飘飞出来。
「来,起来吧。」
她笑着,朝它伸出手。它知道自己很没用,可是还是忍不住抽泣了两声,才泪眼蒙眬的伸出自己丑陋的大手,放到她美丽白皙的小手上,让她协助它爬上岸。虽然手长脚长的它,其实只要脚一跨,就能自己轻易上来。但它想要和她握手,想要握住这个替它疗伤、煮饭给它吃、帮它洗头,还愿意把它当朋友的女人。
「好了,别哭了,好乖好乖。」她摸摸它的头,安慰它。「你不要担心,等你伤好了,自然就可以回家了,下回记得小心点就好。」
听她这么说,上了岸的它,哭得更加厉害,泪水几乎用喷的一样,哗啦落下。
「怎么啦?你还好吧?」看着眼前这虽然瘦巴巴,可就算蹲着,都快比她高,却哭得像三岁孩童一样的妖怪,她抬手抹去他的泪。「怎么回事,我说错什么了吗?」
它干瘦的脸因为哭泣而扭曲成一团,抽抽噎噎、可怜兮兮的说。
「我……我没有……我没有家…」
「怎么会?」她惊讶的看着他。
「我不记得了…」它哽咽地看着她,用那粗哑的声音,哭着道:「我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
黑幽幽的森林中,起了薄薄的雾。轻暖的日光,斜斜的洒落林中,映照着不知何年何月被吹倒的树干,它倒伏在泉水旁,腐败了一半,上头长满了青苔花草。看着那蹲坐在眼前的妖怪,不知怎地,紫荆从未想到,他没有回家,竟是因为想不起回家的路。
瞧着眼前这嚎啕大哭的妖怪,虽然明知之前并没有这样的先例,但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没关系,想不起来就算了。」
她将斗笠戴到他头上,安慰道:「你别哭了,虽然我不能带你回家,但就算你伤好了,你还是可以待在这里的。」
它愣了一下,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看着她。
紫荆对着他说:「这里的法阵,有内外两层。内层的法阵,就是里面的迷雾森林,外层的法阵,就是外面这边的森林。迷雾森林里,无论人或妖或动物,进去了,就出不来。外层森林里,动物能够自由进出,但妖怪和人还是会受到法阵的限制,只能进来,却出不去。」
紫荆将身上的蓑衣,脱下来给他披着,让他不用害怕那金色的阳光,一边道:「你可以在外层森林里生活,这里有水、有植物,还有动物,也有像这样的岩穴可以让你生活,你可以住在这里。」紫荆越想越觉得这样是可行的。她伸出食指,对他强调:「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那么我之后上山,都会带你的饭菜一起上来。」
听到她会带「饭菜」来,它将眼睛瞪得更大。
它咽了下口水,问:「什么事?」
她认真的看着他,「如果我超过一个月没来……」
说到这,她停了一下,问:「你知道什么是『一个月』吗?」
「啊?」它嘴巴开开的看着她,一脸傻愣。
她笑了笑,「太阳下山后,月亮会一天天变圆,再一天天变得又细又弯,再次满月时,就是已经过了一个月,懂吗?」
月亮?它记得,晚上会在天上发亮的那个。
它闭上嘴巴,点点头。
紫荆握住它的手说:「如果我一个月没来,那就表示我死了,到时候你要立刻离开这里,不要回头,也不要接近山下的村子,和上山来的人。」
它迟疑了一下,张开嘴嘎声道:「但……我走不出去。」
「我会教你的。」紫荆微微一笑,「你能答应我这件事吗?」就算她肯教它认路,它也不敢离开这里,但它同样不敢告诉她,它是从洞里来的。人类很短命,总是一下子就死了。
她若死了,就不会知道它有没有照做。
说谎,对它本来就不是难事。
所以,它看着眼前的女人,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它的承诺,让她再次漾出了一抹笑。
她的笑靥,如春风。
不自觉的,它也咧开了嘴。
然后,才发现,自己正在对她笑。
它已经很久没有笑过,咧嘴的同时,牵动脸部一些许久未曾使用过的肌肉,它们很僵硬,它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难看,说不定还满可怕的。
担心吓到她,它迅速的想敛起脸上的笑,可她却再次伸手抚摸它的脸。
「嘿…」
轻轻的抚着它粗糙坚硬的脸,彷佛知道它的窘迫和害怕,她柔声开口。
「没关系的,你可以笑。」她清澈如泉的眼,温柔的映着丑陋的它。胸中的心,像是被她暖嫩的手给包覆住。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它对着她,再一次,笨拙的牵动嘴角。
微笑。
那是一个很僵硬的笑。
他的笑,丑丑的,有些扭曲、僵硬,却莫名触动了她。
想到他的笑,心口莫名隐隐抽疼着。
很久以前,他一定也懂得该如何笑,只是不小心遗忘了该怎么做。
但他的笑,很真。
或许她不该让他留在森林中,但他受了伤,无处可去。
而她,需要朋友。
她狠不下心赶他走,她也不认为他有能力破坏法阵,更不用说会跑进供奉地的洞里了。他若会进去,早就在下雨时,进去洞里躲雨了,但他没有,他想必也知道要避开那个通往黑暗深渊的洞穴。
那么,还有什么原因不能让他留下来呢?
从来没有人在法阵里养妖怪,养精灵的倒是有听说过几个,但精灵和妖怪,原来就是同样的东西。她知道这是借口,但她真的感觉不到他的恶意。从一开始到现在,她从他身上感觉到的,都是害怕和恐惧,还有迷惘。他迷失了自己,所以才会想不起来要怎么回家,到处游荡。
妖怪的生命很长,她怀疑他在这世上游荡了多久,又曾遇到过什么样的事?他身上有许多旧伤疤,就算是以妖怪来说,那些伤疤也太多太可怖了。
也许,她这个决定是错的,但她相信!她想要相信——人和妖怪,其实还是有和平相处的可能性。
就从交朋友开始吧。
她微笑,一边伸手替他抹去泪水。
风吹得绿叶沙沙作响,像在窃窃低语一般。
看着眼前这个人类女人,它知道,它会用仅有的一切交换,只为看到她对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