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默不作声的又坐了回去,端了个茶盏慢慢地品着茶水,彷佛那是什么稀珍的东西似的。
屋子里头一片寂静无声,所有管事都不解的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陶贞儿对于他这明显拿乔的举动并不以为意,还是带着淡淡微笑的站着。
胡老用眼角余光瞥见大少爷不怒不躁的站在那儿后,垂下眼眸,心里倒是有了几分计较。
不得不说,陆文昇那老小子自己长得不怎么样,生的儿子却各个都是好的,那两个小的不说,就这个大的,之前虽然老是冷冰冰的,脾气又臭得跟什么一样,让人觉得难以靠近,却也改变不了那天生的好皮相。
长得高,脸蛋也俊俏,一张脸就是晒黑了也看得出那端正俊朗的五官,更别提往日那双含着冰的冷眼,这时候温温润润的,看起来如一汪秋水,薄唇微勾添了几分笑意,若是一个大姑娘在这,肯定羞红了脸……咳!胡老发现自己看着看着就走了神,不由得干咳了两声,逼自己拉回心思。
以前陆文昇让他好好教教他家小子的时候,他心里倒是有几分愿意的,只是没想到陆定楠这小子狂得很,一副我说一就听不得别人说二的模样,让他几次都恨不得甩手走人,可是看着他从商的好天分,他又舍不下就这么离开,没想到在他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看见这小子这么谦虚客气的样子,真是太难得了。
胡老忍不住得意的微微勾起唇角,轻放下杯盏,故作高深的表示,「提点也就罢了,以后多听听老人家的经验,那也让你受用许多了。」说罢,他摸了摸胡子,一时太过于兴奋,手劲不自觉大了些,还差点拽下几根胡须。
陶贞儿看不出胡老不过是在故作姿态,她表情认真、心态端正的又作揖行礼。「那是自然的。」
胡老满意的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又端起茶盏,想要摆出冷淡姿态来拿捏一下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子,结果唇碰了茶盏半天却喝不到茶,他瞬间尴尬了下,心里暗骂自己真是做作做到自己身上去了,这下子高人的姿态没摆好,可要给这个小子给笑话了。
如果真是陆定楠,只怕就是一声冷笑了,但陶贞儿自来是体贴的,又是这么一个让人尊敬的长辈,就是笑都没多上一分,自然的拿起了茶壶,接过茶盏,又倒了一杯茶水递回去。「胡老,这就算我以茶代酒,聊表心意了。」
胡老有了台阶下,这下子笑得可是真心实意了,只是嘴上还不饶人,「还得看看,不过……还算尚可了。」
其他管事看见胡老难得的好声好气,也纷纷绽开了笑,左捧一句胡老谦虚客套,右捧一句大少爷谦虚好学,顿时屋子里一片和乐融融,让外头的跟班丫鬟一个个都忍不住想往屋里探头看看,是不是正说着什么好事。
陶贞儿顺利替自己以后多拉了几个帮手,心中略松口气的时候,忍不住又挂念起在内宅的陆定楠,他那样的性子,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吧?
杨氏最近几天浑身都不痛快,看哪儿都没个顺眼的地方,就跟陆定楠院子里头的苏姨娘一样,全都是因为这几天看着大少爷连连宿在正院里头不说,甚至丫鬟之间也纷纷传着大少爷对大少奶奶是如何体贴的话儿,让她气到夜里更是翻来覆去,
一股子火气全都压在肚子里发不出来,才没两天,唇边就添了好几个小疱。
大丫鬟碧月正小心翼翼的替杨氏梳拢头发,突然看见镜子里杨氏那阴冷的眼神,手一抖,不小心就扯落了好几根头发,她连想都不想直接就跪了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不断喃着:「姨娘饶命!姨娘饶命!婢子不是故意的!」
杨氏转过身,直接抬脚就往她的身上一踹,碧月连喊都来不及,额头硬生生撞上一旁的桌角,眼前瞬间多了抹猩红。
杨氏看她撞伤了,毫无半分怜悯,而是厌恶的跺了跺脚,没好气地骂道:「作死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就这样的活儿都做不好,这时候还躺在那装死吗?!还不赶紧滚出去!」
碧月忍着泪,连用手抹一抹流下来的血也不敢,抖颤着身子,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离开,一到外头,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捂着唇痛哭。
才没走两步,就瞧见杨氏屋子里头的另外一个大丫鬟碧心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她看着碧月这副狼狈模样,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事,碧月就已经挥了挥手,哽咽的道:「先别问了,你急急的过来想必有正经事,可别让我给耽误了。」要是如此,到时候她可就真的没活路了。
杨氏的个性她们比谁都清楚,碧心意会的点点头,又忧心的看了眼她额头上的伤,这才转身进了屋子。
碧月听到碧心紧张的颤抖嗓音传了出来——
「姨娘,少奶奶把厨房管事的还有库房的……都抓去打了……」
她脸色一白,咬着牙,不顾脑子晕乎乎的,连忙走回下人房里,紧紧的关上门,似乎这样就能够挡得住所有让人害怕的东西。
大宅子里,知道得越多,越难有好下场,她还想要活下去,所以她只能把心中那个秘密给紧紧的封了口。
只是,她真的能够如愿吗?
陶贞儿对杨氏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平日撞见了,虽说不至于恶言相向,但也就是表情淡淡的,不发一语,所以见到杨氏阴沉着脸站在那儿的时候,她不过是瞥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直接踏进院子里。
杨氏没想到陆定楠居然只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甚至连多问一声都没有,就这么走了进去,让她本来已经打好的腹稿,顿时像个笑话一样,憋在肚子里成了一股邪火,只能憋屈的跟在他后头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里,陶贞儿看见院子里的三个人全趴在那里挨板子,先是皱了皱眉,紧接着又看了看那几个正哭爹喊娘的脸,心里已经有数,还没开口说话,后头杨氏就已经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
「姐姐啊,你睁开眼瞧瞧吧!要是知道楠儿的媳妇儿是这样容不得人的,我早早就该抹了脖子去了,哪里还在这里碍人的眼啊!」杨氏也不先问那些下人犯了什么错,只抓准了一点,先哭为快,不说犯的错,就指着陶贞儿不孝,连前夫人留下的人都容不得。
往常她这样一说一唱,在一边掮撮风点点火,陆定楠和陶贞儿两个人就非得闹起来不可,她一边哭,一边用帕子半遮着眼,也遮住了得意上扬的嘴角。
只可惜,她这次算错了。
她才刚喊完,陆定楠身体里的陶贞儿转头就走,连多看她一眼都嫌费事,反而是占据了陶贞儿身体的陆定楠,心里头有些别扭,也有些错愕。
往常一有这样的冲突,他肯定连忙上前去安慰自己的亲姨母了,虽说他也说不了什么,但是肯定会向陶贞儿冷言冷语两句,然而现在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抓到的这些下人不是陶氏手下的人?那这些个蠹虫的背后又是站了哪座大山?
忽然之间,他想起杨氏一进门后的所有动作,他不自觉往陶贞儿那儿看去,皱了皱眉,似乎是想要让她先说些什么。
陶贞儿对上他的目光,受不了的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她开口了,不过并不是劝着杨氏,而是看着被打得几乎快没有气的那三人喊道:「行了!停了吧,这一大早的,见血不好。」
打人的马上住了手。
杨氏一听,心中有抹得逞的痛快,却又故作好心的接着话头说道:「楠哥儿就是好心肠,也难怪姐姐死前最挂念的就是你这孩子……」
陶贞儿最受不了人家假情假意,更别说自己之前吃了杨氏多少暗亏,她忍不住淡淡地回了句,「杨姨娘可是记错了?我娘死前你还没进门呢!」
那时候她都还没进门,又怎么能够知道前夫人心里头最挂念的是什么?更别说杨氏也不是前头夫人的正经姐妹,不过就是庶妹而已,还这样亲亲热热的姐姐妹妹喊成了一串,也不知道她的正经婆婆地下有知,是不是会从土里跳出来骂她一句不知羞耻。
杨氏被这么一顶撞,一时语塞,脸色又青又白又红,看起来好不精彩。
顶着陶贞儿身子的陆定楠看不下去,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缓着声对着杨氏道:「姨娘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就是嘴巴说不出什么好听话。」
他是好心,见不得亲姨母被陶贞儿这样顶嘴,两个人的说话方式都很自然地按照自个儿的习惯来,却没多想,换了身体之后,这样的情景看在他人眼里是如何。
就杨氏看来,他们就像在说相声一样挖苦着她,让她僵硬的笑了笑,心里却把两人一同暗恨上了。
陶贞儿是陶氏的侄女就不说了,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可没想到才没几天,连大少爷都偏着那头说话了,枉费这些年她在他身上花费的心思,可真是个白眼狼。
被打的三个管事全都脸色惨白,脸上一片汗涔涔,管事嬷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二管事还勉强挣扎地喊道:「姨奶奶可得救救我们,少奶奶无缘无故就给了我们一顿打,我们冤枉啊——」
陶贞儿和陆定楠先是对望了一眼,陆定楠忽然看懂了陶贞儿那平静的眼里带出的一点讥笑,表情顿时又垮了下来。
「冤枉了?」陆定楠手边是一落落的帐册,他随手拿了一本往下扔,连看都没看就冷笑道:「自个儿瞧瞧,我可有冤枉了谁?」
杨氏强撑着镇定,转头又看向陆定楠的脸,他虽然一脸平淡,不发一语,但她知道他向来最不喜陶贞儿,现在看见陶贞儿这么打她的脸,肯定会帮她说话的。
陆定楠捡起了帐本,随便翻开有摺痕的一页,不轻不重的念道:「鸡蛋一颗五十文钱,精米一斗一两银,菜蔬进价一斤二十文钱。」
念到这里,杨氏还不觉得什么,然而一干下人却全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陆定楠淡淡一笑,拿起另一本又念了起来,「下人四季衣裳,粗布一身两百文钱,绣线若干,一球二两银……」他看着三个趴在板子上、原本还喊着冤枉的人,这时候突然完全没了声响,他再拿起一本,是小库房的进出帐册。
「大老爷取珍珠一斛,大夫人取折枝花卉织金缎两匹……」
他顿了顿,看着脸色深沉、没有喜怒的陶贞儿,又看向三个被打的管事。
「这就是你们说的冤枉,是把主子都当成傻子了,还是觉得主子没人知道你们做的手脚?现在可不是灾年,外头五十文都能买一篮子的鸡蛋了,在我们府里就只能吃上一颗?府里的菜蔬大多都是从庄子上直接进的,又是买得哪门子菜蔬要二十文钱一斤?再说,下人的四季衣裳,粗布一身两百文,这是只算料还是连工钱都算进去了?绣线一球二两银,即使是贡用皇家特染的绣线,除非金线,其他的一球几百文钱就已经顶天了,这个二两银又是哪来的?」
最后,所有人看向随着话音结束而晕了过去的大丫鬟,脸色都沉了下来。
陆定楠不客气的又道:「大老爷取得珍珠一斛,怎么下头没有大老爷身边的人签下的名字?谁领的又是谁拿出的,居然没个明白来处去处?还有,大夫人取得那两匹缎子前头才记了受潮移出库房,怎么后头就又多了这一笔?到底是受了潮还是大夫人拿去的?」
一句句质问,虽说并没有直接对着杨氏问话,但是杨氏就是觉得一字一句都在狠打她的脸,双颊热辣辣的,让她压根不敢去看周遭人的眼神。
「杨姨娘,这人说的冤枉,不知道你怎么想?」
所有人全都低下头来,只有陶贞儿身边的陪嫁,尤其是庄嬷嬷为首的一干人全都心中乐得不行。
这两年少奶奶是怎么受制于这个杨氏的,她们都看在眼里,今儿个少奶奶突然要发作了这些平日狐假虎威的东西,她们也是忐忑不安的,没想到少爷一进门没有跟往常一样直接就说少奶奶的不是,反而话里话外还帮着说话了,这让她们怎么能不高兴?
有人高兴自然有人不高兴了,杨氏见陶贞儿不发一语地瞅着她,胸口憋着的闷气再也忍不住,一股脑的发了出来,「中馈现在不是少奶奶管着吗,我还能怎么想?再说了,这些奴才喊了我的名字,也不过就是看在我是个心善的,想让我替他们求声情,这怎么说都是几条人命呐!」说着,她又装出怜悯不忍的模样,倒像是陶贞儿凶残霸道了。
只是,现在陶贞儿的身体里是陆定楠的魂,这种指桑骂槐的招数对陶贞儿或许有用,但用在陆定楠的身上就是完全的反效果了。
他是不亲陆老爷和陶氏,但也不代表他和杨氏还有杨家舅舅有多亲了,只是相对之下,他更愿意相信谁的话而已。
但若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可不会执拗的挺着另外一边。
他是自我,又有着傲气,却不是不明事理,可不会让人骗了一次又一次。
尤其是这次,以「陶贞儿」的角度来看,他才知道杨氏在他面前和在外头根本就是两个样,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杨氏一眼,眼神又对上陶贞儿那淡然无波的表情,忍不住又怒了起来。
他不知道是因为陶贞儿那了然的目光像是在嘲笑他过去的愚蠢,还是因为他的自以为是在她看来不过是孩子的幼稚,一种耻辱的焦躁感在心底蔓延,让他看着底下那几个敢把主子当傻子耍的下人时,恨不得让他们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对待自己狠,对待别人更狠,他沉着脸,扫了地上那些人一眼,冷着声发落道:「身为奴才,既然连这点差事都做不好,留着一条贱命还有什么用?这板子打都打了,就先按照府里的规矩打完吧,然后让人牙子把人给领出去,一家子都别在府里待着了,身上的东西也给我去个干净,让府里的下人都看看,欺瞒主子、办不好差事是什么下场!」
杨氏一愣,表情一沉,没想到陶贞儿这个看似温和的姑娘,居然还有这样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再看向陆定楠,只是这一眼,却让她的心沉到谷底,只因为他看着陶贞儿的眼神里,没有以往的厌恶,甚至是丝毫的怒气,有的只是无可奈何的包容。
那样的眼神,熟悉得让她几乎要咬碎了牙,怨恨愤怒的情绪在胸口积攒着,快要喷洒而出。
就这么几天,陶贞儿是吹了什么枕头风,竟能把陆定楠这白眼狼的心给全拢过去?
陶家真不愧是一家子的狐狸精,老的罢着老爷不放,前几年还老蚌生珠,生了两个让人厌恶的小崽子,现下陶贞儿又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手段,也把陆定楠哄成这副模样了?
陶贞儿才懒得理会杨氏,当然也没注意到她恨不得将他们两人给生吞活剥的表情,她看着那三个下人,终究还是有些心软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下意识地想摸肚子,却后知后觉的发现现在她是在陆定楠的身体里,她就是想摸也摸不出什么来,才尴尬地又放下手。
总之,不管孩子是不是在她现在的身子里,她总要替还没出生的孩子积点德,再说了,若以后回归了正轨,陆定楠依着自己喜怒无常的性子倒是手段爽快了,但是她以后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想到这儿,她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后,站了出来,打算收拾这个烂滩子。
「行了,就看在未出世孩子的分上,剩下的板子就免了,让人搀回他们的屋子里养伤,养好了伤,还是全家都发卖了。」
她不会完全忤逆他的意思,毕竟若是没有这般雷霆的手段,以后下人们有样学样,对于差事得过且过也不是她想看到的,所以只留了命,其他该处置的还是不能手软。
虽然陆定楠脸色不佳,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陶贞儿淡淡的眼神一扫,庄嬷嬷就上来搀着他先进了屋子里,他自然也没有机会说。
一院子里的下人各自行动了起来,陶贞儿这时候才像是刚刚瞧见了站在一旁被忽略的杨氏,平淡地道:「既然没什么大事儿,杨姨娘也可以回自己的院子里,我就不送了。」她往屋子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停了停,回头看着杨氏,勾起一抹有些嘲讽的笑容。
「对了,奉送姨娘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今儿这事就到此为止,若是有半点风声传到了主院那儿,只怕老爷还得查个清楚明白,到时候姨娘就是想喊冤枉,也没什么好下场了。」说罢,她走进屋子,再也没转过头来。
杨氏站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给绞烂了,却一句话都回不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恨恨地从齿缝挤出两个字来,「回去!」
好,好得很!这一个个的,她都记下了,总有一天,她定要让他们知道得罪她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