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娘梳洗更衣,喝了杯热茶,顺手处理了几件家事,交代完今晚的菜色,便靠在罗汉榻上看书。
她一页页小心翻着,这可是前朝的《宣和博古图》,乃珍希古本,前朝皇帝命人编绘宣和殿所藏古器,这才成书。后人取该图中的纹样作为家具或织品刺绣的花纹,统称“博古纹”,与灵芝纹、析枝花卉纹、万字枣花锦纹等,都是常用的花样。
凤娘有些心不在焉,没见到柳震回来,到底有点担心,想着正经八百的书肯定看不下去,这才挑了《宣和博古图》,结果还是看得很慢。
她的陪嫁有十二箱书册与古画,有些是祖父母珍藏的,包括这一本《宣和博古图》。
当初金翠娘、金梅娘想要,祖母都没给,前世的她却不知珍惜,为了讨好小姑杨锦年,分了六箱给她陪嫁进静王府,结果呢?徒为他人作嫁衣裳,增光添彩,杨锦年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姑嫂情。
只怪自己前世太傻,如今好不容易获得新生,她才不要抱着怨恨不放,直接无视便是了。
皇家的媳妇、宠妾从来不好做,几个能寿终正寝?太子不长情,有名号的姬妾十几个,没名分的歌伎、舞伎数不胜数。若是太子能顺刹登基,还有个盼头,但皇宫内有受宠多年的阮贵妃不时吹枕头风,阮贵妃亲生的三皇子秦王聪明干练又野心勃勃,还有外家定国公支持,太子若不是因为是先皇后嫡出的长子,又无大错,太子之位早已摇摇欲坠。 凤娘叹了一口气,帝位之争是血腥残酷的,大长公主尚且避讳,她更不可能去提醒谁。太子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她只想守护好自己的亲人。
桂嬷嬷听见她叹息,不知她神游天外,只当她是在烦恼今日的意外,便劝解几句。
凤娘也不多解释,笑笑应了。
此时,丁香来报,“大奶奶,大小姐来访。”
“快请。”凤娘有点意外,还是很高兴有人来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柳洁带着丫头碧桃进了待客的花厅,凤娘随即过来,互相见礼。
上了茶点后,柳洁直接说明来意,一睑担忧地道:“大嫂受惊了吧,听说大嫂的马车撞倒了一位姑娘,我吓坏了,娘让我来问问大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柳洁说得很真诚,凤娘却微微皱眉,“妹妹有心了,只是……妹妹是从哪儿听到这消息的?”
“莫非消息有误?”柳洁不解地挑眉眨眼,下意识地回望身边的碧桃,解释道:“回事处的江管事派人出去办事,刚好瞧见了,赶紧回来通报。我这丫头碧桃是江管事家的养女,得到消息立即禀报我娘……”
她话尚未说完,丁香已进门曲膝一礼,垂眸恭立。
“何事?”凤娘问道。
“回大奶奶,二小姐来访。”
“真巧了,二妹也来慰问我?快请。”
“是。”丁香出去请人。
柳洁声音微冷,“三婶向来消息灵通。”
凤娘淡笑。
柳世子瘫在床上,柳震的父亲早逝,忠毅伯带着柳震镇守四川,忠毅伯府对外的应酬全靠柳三爷张罗,即使分了家,柳三爷一样把持外院事务,回事处的人自然与他交好,外头出了事,他通常会第一个知道。他知道了,柳三太太哪会装聋作哑。
柳汐穿着秋香色绣粉色雏菊的软缎罗裳款款走进来,彷佛是来尽义务的,说的话和柳洁差不多,说完了便端起天青釉茶碗喝茶,吃着她爱吃的牛心柿饼。
她心道果然,大堂嫂这里吃的、用的都比自家好很多。家里明明有钱,却是茶壶里的金元宝——倒不出来。
柳汐十分羡慕林乡侯家的小姐有个像在女儿身上花钱的姨娘?
柳洁看不惯她这样子,好像专程来喝茶、吃点心一般,慰问堂嫂只是顺带的,冷着声道:“二妹该多关心大哥、大嫂,咱们是一家人。”
“大堂哥本事大着呢,我爹娘说的,所以我不怎么担心。”柳汐抬高下巴,清傲显露无遗,“大姊的喜事在八月初,不是忙着绣嫁衣吗?见识了大堂嫂繁丽华贵的新娘妆扮,大姊可要多上点心。”
这自以为不着痕迹的挑拨,令凤娘差点气笑。
玩手段玩到她面前来?
“大妹妹自个儿绣嫁衣啊,真了不起,我没有你能耐,多亏祖母身边的人帮忙。”凤娘清艳相宜的容颜上满是欣赏的笑容,“大妹妹不但锦心绣口,还千伶百俐,高家三公子可真有福气。”
乐平县主当世子夫子当得很苦闷,全指望儿女能争气,日后姊弟俩能互相扶持,别小教三房抢走世袭爵位。
柳洁的亲事,乐平县主是挑知根知底的娘家亲人,自幼亲厚的堂姊做了女儿的婆婆,她十分放心。
柳洁害羞地低头微笑。
柳汐不屑地撇撇嘴,她才不要在母亲的娘家亲戚里挑女婿,一个个都比不上母亲的地位,能有多丰厚的家底?若论文才,没一个进士及第,哪得上她这位才女?
她转而说起别的,故意道:“大堂哥还没有传消息回来,不会是那位被撞的姑娘伤重不治吧?”
不只凤娘闻言侧目,柳洁也心生不喜。
柳汐天天跟着柳三太太,柳三太太自然不会说大房和柳震的好话,总是在她面前念叨,说大房也就算了,是嫡长,可柳震一个庶子意一人独占二房的产业,这在别家是绝不可能的事,庶子能分得十分之一的家产就要偷笑了,父亲简直偏心得置礼法于不顾!
柳三太太忿忿不平,柳汐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意难平。
此次柳震新买的马车撞了人,柳三太太高兴得要跳起来,立即教女儿来关心一下。
“二妹在说什么呢?”凤娘凤眸一眯,
娇颜淡淡覆上一层寒霜,“是有一位姑娘冲撞马车,但车夫御马娴熟,没有伤到那位姑娘一根寒毛,那姑娘只是吓晕倒了。”
柳洁微怔,笑道:“没出大事就太好了,怪不得大哥让大嫂先回府。”她心里对柳震的印象越来越好,认为他有男人的担当,懂得教妻子避开麻烦。
柳汐轻哼一声,她不太相信柳震的能耐,但凤娘的冷脸教她莫名地心里一惊,不敢再阴阳怪气地说话。
端什么贵女架子?娘说了,大堂嫂下嫁柳震,最好的下场就是凤凰变锦鸡,柳震若一辈子没出息,大堂嫂比麻雀还不如。
所以说女怕嫁错郎,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即使是王府、国公府,只要是庶子,柳汐都不愿屈就,毕竟在名门望族的内宅,庶媳的地位比庶女还低。
她从没想过大长公主怎么会把宝贝孙女嫁过来,今日柳震若是嫡母尚在,伯府二房还有嫡子、嫡女压在上头,那么即使静王不要面子地哭求大长公主成全,大长公主也绝不会把孙女嫁过来。
长公主就是看准了伯府的内宅女眷没一个能对凤娘颐指气使,柳震又是能当家的,才不要面子只要里子地嫁了宝贝孙女。
最要紧的是,凤娘自己愿意。
只有自己不觉得委屈,才能将日子过好,举案齐眉。
柳汐的才女心不懂,世俗的双眸却一再瞄向凤娘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暗道大堂嫂真是财大气粗,居家打扮也用珍珠。
她只有一对南珠耳瑺,过年时才又添了一只镶珍珠的金镯,连二嫂都羡慕,更别提庶妹们两眼放光,可不比不知道,一比较她才明白武信侯府有多富贵,大堂嫂根本是拿珍珠玩儿。
凤娘见到她的目光,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二妹也喜欢珍珠饰品?珍珠淡雅高贵,不分长幼都适合用,可惜珍珠放久了容易黯淡,要常常佩戴才好。”
柳汐点头,“怪不得大堂嫂在家里也戴珍珠项链,若是我家嫂子如此炫耀,定会遭我娘训斥。”
柳洁嗤笑,“三婶也真是的,媳妇的陪嫁首饰哪天戴也要管?我们女子又不能常常出门,漂亮的首饰在家里不用,岂不是浪费吗?”她真的看不上三婶的德性,总对媳妇管头管脚的,幸亏二嫂性子柔顺,闷不吭声,才没有上演婆媳争吵失和的好戏。
柳汐怒目一瞪,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家嫂子端庄谦和,待公婆真心孝顺又恭敬,是我们女儿家的典范,大姊日后要多学学,毕意婆家不比娘家。”
“说得好像你不会出嫁似的。”柳洁冷嗤。
凤娘让人重新换了热茶,这对堂姊妹才没有争执下去。
看来长房和三房真的不和,在她这个新妇面前都懒得掩饰了。
分了家,手里有钱心不慌,家产公平分配,三房挺直了腰杆子,仗着忠毅伯府的面子做生意,送儿子去书院读书,自觉前程远大,不比长房矮一截,自然不肯忍气吞声,甚至开始针锋相对。
凤娘回想前世从金梅娘口中听到的伯府的糟心事,不知道今生会不会提前发生?
心念一动,她的目光游移至立于柳洁身后的碧桃,是个好看的丫鬟,尤其是那双眼睛,清亮得似一弯明月,挺勾人的。
凤娘的目光在碧桃脸上盘旋了一下子便移向柳洁,彷佛是顺眼带过,碧桃一下子提起的心又悄悄放下。
她没见过比大奶奶更漂亮的人,天仙似的,传言大奶奶长得像大长公主,大长公主那是多高贵的身分啊,当今圣上的姑母,怪不得大奶奶看人的目光带着一股威仪,她还为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呢!
小姐八月出阁,她不愿当陪嫁丫头,她的娘、老子都是府里的管事,日子过得可小美了,她不想出府,自然得为自己做打算。
凤娘哪里在乎她想什么,就是好奇前世的烂事会不会重演,待柳洁出嫁后倾能看出端倪,她一点也不急。这丫头若是个有野心的,为了忠毅伯的名声,该出手时她可不会犹豫,免得一起丢脸。
柳汐见凤娘面上维持浅笑,平静柔和,知道没有大事发生,“看戏不怕台高”的心情没有得到满足,便告辞回家读诗册去了,过两天有诗会呢!
柳洁多关怀几句,也走了。
不管是真心或假意,凤娘都领情。
等人都走了后,没过多久,天还没擦黑便有人来回报,说柳震和沈寄一回府便去忠毅伯,不回春渚院用饭了,让大奶奶自便。
凤娘抬手让人退下,没多想,站起身,让冬月扶她回内室罗汉榻上歪着。
桂嬷嬷小声道:“大爷一回府便急着寻忠毅伯,还领着沈公子一起,只怕这事不小,不是没撞到人吗?”
凤娘摇头道:“不是这事,应该另有文章。”
桂嬷嬷心想也是,如果大爷一点能耐也没有,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来,大长公主哪舍得委屈孙女。
于是,凤娘该用膳时用膳,该沐浴时照样滴几滴玫瑰露,香气袭人,丝毫没有因柳震不在而改变。
柳震回房便往她身边凑,“娘子好香啊!”
凤娘笑着推他一下,“晚饭用得可香?累不累?梳洗一下松活松活。”
柳震楼住她亲了一下,温柔低语道:“一个人用膳很无趣吧,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吃饱,只要我在家里一定多陪陪你,今天真的有事。”
新婚燕尔,他不愿妻子有一丝委屈。
没想过他肯低声下气地讨好自己,凤娘红着脸小声道:“妾身知道,这不是马车出了点事嘛!你忙你的,需要妾身做什么你尽管说。”
“好,小凤凤等我梳洗好了,我们上床聊。”他笑着说完,就自己去净房了。
桂嬷婊笑容满面,十分满意,温声道:“大爷待大奶奶亲亲热热的,小俩口就是要这样过日子。”
凤娘抿嘴笑了。
这男人肯讨好妻子,前世二姊怎么会过得不好?就因为柳震不是才子?果真是被杨修年迷去心魂,三言两语将她捧成梅花仙子,她就非君不爱了。
心窝一窒,凤娘暗自叹息,幸好她不再迷恋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