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炷香时间,端木大夫很快提着药箱进来,额头还有些汗,可见是一路跑进来的。
夏东雷微一点头,“今日夏家之事,想必端木大夫很清楚,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世子爷好说。”今天侯府派人来请,富贵人家赏银通常不少,他也乐得出门,没想到入了府第,要诊的却是姨娘滑胎。
当了三十几年大夫,最爱诊的就是喜脉,只要有喜,赏银至少一两银子,要说讨厌的,自然就是诊治小产,妇女哭泣不说,有时牵扯到妻妾之争,每一句话都是麻烦。
这可不,他才刚刚离开呢,侯府的人马上追上来,说是世子爷要问话。
心中嘀咕,但端木大夫却不敢表现出不满,静等着问话。
“我想问问,饶姨娘说那雪燕窝掺药,端木大夫除了气味,可还有其它发现?能否看出是炖煮时加入,还是炖煮完加入?”
“世子爷,这是看不出来的,不过那药物有点焦味,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水干久煮,若非学医之人是很难发现。”
“那也就是说,未必是炖煮时加的,也可能是饶姨娘自己加上去的?”
饶姨娘尖声道:“我给自己喝药做什么?”
夏东雷却是不理她再问:“端木大夫,可是如此?”
“是有这可能没错。”端木大夫汗都要流下来了,“这类药物通常制成粉,化在水中即能见效,所以跟着燕窝一起炖,或者炖后再加上去,这除了下药之人,没人会知道。”
“我就是要这句话,有劳了。”
端木大夫听到这话便知道意思,接下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也没兴趣听,知道自己可以走了,拱拱手,很快跟着领路下人离开大堂。
端木大夫下去之后,夏东雷转身对汪氏道:“太太也听见了,那药人人可加,所有碰过燕窝的人都可能加,怎么能由此认定是我母亲想陷害饶姨娘,也许是饶姨娘想陷害我母亲也未可知。”
汪氏嗤的一笑,“东雷,我知道你护母心切,可你倒想想,这理由说出去,谁会信呢,饶姨娘跟你母亲无冤无仇,何必下这样的重本害她?”
“自然是有人指使。”
“好个有人指使,你可有证据?若凭着一张嘴就能定案,那还要律法作什么,东雷,等到了皇后跟前,难道你什么都拿不出来,却是要一口咬定吗?连你母亲都说燕窝是她送的,可没人诬赖她。”
夏东雷皱眉——这事情的确不好办。
夏东于成亲七年多,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汪氏不可能拿孙子来扳倒母亲,但若母亲下药,那是绝对不可能。
难不成是康氏?
对她来说,妾室的孩子跟她可没关系,没了只会开心,不会肉痛,可康氏虽然脾气不好,脑袋却更不好,想得出这套子吗?
自从他跟公主订亲以来,母亲先是被诬赖偷汪氏的家传琉璃火凤,被他查出是两个二等丫头跟守门嬷嬷内神通外鬼,这两人不是签死契的下人,只要存够赎身银便可出府,因此几两银子就被买通,守门的把琉璃火凤传入内院,那两个二等丫头再趁着打扫的时候把琉璃火凤藏在母亲的抽斗深处,而当汪氏发现东西不见,要求全府搜查时,东西就这样出现了。
自己的院子,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抽屉!
这件事情,他问遍了母亲院中所有人,这才发现那日申时母亲房中没有大丫头在,而洗衣房却又登记着申时来取衣服,意味着二等丫头擅自开门进入房间,那么巧,当晚汪氏就说家传宝物失窃,要搜。
两人见抵赖不过,这才承认。
这事情的的确确就是汪氏指使,但爹却没有责罚——夏东雷自然知道,因为大哥“荒淫无道,德行有亏”,爹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
没几个月,一日晚上,护院抓到一个男人,正想爬墙进祥和院。
大宅里,抓到爬金库的男人是小事,抓到要爬院子的男人可是大事,爬的还是世子亲生母亲的院子。
那男人口口声声说是母亲去昭然寺上香时认识的,后来常常由心腹嬷嬷带他来此私会,还拿出手帕、里衣、玉钗等物品,一口咬死两人有一腿,还说已经来往三年有余,今晚实在是相思难耐,这才冒险,求侯爷成全他们有情人云云。
当晚自然开堂大审,夏东雷让母亲跟福气换过衣服打扮再去大厅,那男人一见福气一身绸缎,满头珠翠,立刻扑上去大喊“梅儿,我好想你”,汪氏一脸吃屎的表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想出这条计策的是汪氏身边的陪嫁丫头,男子则是汪氏奶娘从外头找来的闲人,都是因为“看不过去”,“自作主张”,“自家小姐一点也不知情”。
真相大白之后,爹十分震怒,栽赃偷物还能说是一时胡涂,但栽赃偷男人,那可是想要女人去死,汪氏苦苦求情,说会好好管教,这两人伺候自己十几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云云,见丈夫不为所动,汪氏又哭说,那随便好了,反正儿子将来都没了,她要其它的干么。
侯爷一听,有些心软,可是夏东雷却是不想轻饶,一个男人有母亲的帕子跟里衣,若不是爹对娘有心,耐住脾气,只怕娘当场就被打死了。
如此毒计,陪嫁丫头跟奶娘敢一口承担,想必是以为汪氏必定能保住自己,可是他身为人子,而且已经是世子,若让人欺负自己的亲娘,以后日子也别过了,汪氏如此狠毒,他又何必留情。
于是在他的坚持下,陪嫁跟奶娘两家人,女子通通发卖到异族,成年男子则送去乡下种庄稼,十二岁以下的男孩子全数卖往岭南烟瘴之地,至于陪嫁跟奶娘则是预备直接打死,两家人一听差点晕倒,不断跪地苦求,陪嫁跟奶娘为保自己一家性命,当场把汪氏掀出来,又把侯爷气得七窍生烟。
汪氏自然不认,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陪嫁跟奶娘之前一口咬定是自己自作主张,所以后来该死的死,该卖的卖,汪氏却是无法动她。
经过侯爷一番警告,加上身边一下少了两房可信之人,汪氏总算安静了些,可没想到也才两年,又来了。
不管是偷东西还是藏男人,都是有迹可循的,时间有顺序,东西也有来由,慢慢抽丝剥茧,总能找出破绽,可是喝药之事却是难倒他,端木大夫也说了,药是怎么掺的,什么时候掺的,没人知道。
他自然是相信自己的母亲,可是,饶姨娘五年才有子,只怕拿金山给她她都不愿意喝药,若说她是自己喝药,的确说不过去。
那福气是母亲心腹,当年被不孝子赶出家门,流落昭然寺乞讨,母亲好心便收她在旁边伺候,人虽然有点傻,但再忠心不过,燕窝既然是母亲命她端去给饶姨娘喝的,她就会看到饶姨娘喝下,这才会回来复命。
难不成是在母亲的小厨房就动了手脚?
也不可能啊,偷人事件后,爹爹把母亲院子的人都换成家生子,看了汪氏陪嫁跟奶娘一家的下场,谁还敢搞鬼?
正想不出头绪时,一个声音响起,“世子爷,我也问几句话行吗?”
是陆桐月的声音。
夏东雷想想也好,陆家也不简单,或许她能看出他看不透的,“问吧。”
陆桐月走到西侧,把还跪在地上的饶姨娘扶起来,安置在椅子上,“饶姨娘肚子疼了,见血,所以才请来端木大夫?”
饶姨娘见汪氏跟康氏都没阻止,于是开口回话,“……是。”
“当时福气还在吗?”
“在,她还在,把碗从食盒端出来,我当着她的面喝完的,然后就肚子疼,她可是梅夫人身边的人,福气,你说,是不是这样?”
站在梅夫人后头的福气默默点点头,似乎还很困惑,为什么一碗燕窝会惹出这么大的事情。
见福气承认,饶姨娘稍有底气,“我可没乱说。”
“喝了药,马上就疼,你当打胎药是仙丹吗,马上见效?”
夏东雷眼睛闪过一丝笑意,汪氏皱起眉,饶姨娘却是一呆。
厅上一时各种情绪。
“我这么跟你说吧,身为将军府千金,我懂的可不只是琴棋书画,毕竟琴棋书画只是消遣,无法帮我在后宅安身立命,说来都是嫡母有先见之明,早就请了有经验的嬷嬷跟产婆和家中姊妹说过各种后宅事情,譬如说,我就知道端木大夫说的那种滑胎药,无色,有淡淡焦味,这种药呢,比较不伤身,不伤身药效自然是缓的,姨娘若是下午喝燕窝时肚子疼,那药肯定在中午时就用了,姨娘见血,房中一片混乱,此时微光院有人趁机在燕窝碗中放上些药粉,就变得好像是梅夫人想害饶姨娘一样,你说是不是?”
饶姨娘一时傻眼,想起汪氏的交代,只能拚命咬住梅夫人,“微光院怎么可能有人要害我,你、你别胡说,明明就是梅夫人……”
“饶姨娘既然落下孩子,怎不在房中休息?”
陆桐月突然又丢了一个问题,饶姨娘顿时忘了自己刚刚的话,而接着她的问题说:“我、我就是要看太太如何发落,就算我只是个姨娘,但我怀的可是大少爷的孩子,是夏家的骨血,梅夫人如此害我,我一定要跟太太讨个公道。”
夏东雷笑出声音,“饶姨娘好足的中气。”
饶姨娘一呆,她刚刚越说越大声只是想给自己壮胆,现在回过神,也知道一个刚刚小产的妇女,不应该如此大声,一时之间不敢说话,只是偷偷看着汪氏,看看她会有什么指示。
汪氏皱了皱眉,叫饶姨娘来这里,不过就是要她哭喊,可没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子,再下去,事情又会走到她不想看到的方向,她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好不容易才想出这招,绝对不能败在现在……
正想开口,陆桐月却是抢先一步,“饶姨娘,你说是下午才小产,如果我现在请侧妃姊姊府上的产婆来给你瞧瞧,你猜会怎么样?”
饶姨娘脸一下变白了。
产婆跟大夫不同,大夫只能隔着丝帕诊脉,但有经验的产婆能做的事情可就多了。
陆桐月见汪氏一脸怒,饶姨娘一脸怕,康氏一脸可惜,知道自己方向正确,因此十分放心,深吸一口气,预备做最后一击。
“饶姨娘,你自己不慎滑胎,怕被爱孙心切的太太责骂,所以才会在这透着南风的潮湿天气去后院走,为了便是想遇上梅夫人,跟她讨些补品,好把滑胎之事赖在梅夫人头上,太太善良,这才相信你的话——”
“不,不是这样的。”
“哼,你到现在还想拉人给自己垫背。”陆桐月顿了顿,眯起眼睛,将门之女的杀戮之气尽现,“欺瞒太太,诬陷梅夫人,饶秀华,你好大胆子!”
语毕,一个拍桌,那厚实无比的紫檀桌角居然瞬间裂开一个大缝。
厅堂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那个缝,说不出话来。
陆桐月进府以来,一直乖得跟白兔一样,早晚问安,礼数周到,直到此刻拍破桌子,大家才想起来一件事情,陆将军毕生戎马,杀了数十万异族,一个农家小子靠着军功封上三品的男人,女儿怎么可能真的是白兔,这巴掌要是拍在饶姨娘身上,她大概就挂了。
汪氏见状,知道大势已去,这事情,她便是想着梅夫人老实,不懂其中机关,而夏东雷是男人,男人哪里又懂这些事情,可没想到陆桐月居然知道那种药效极缓,绝对不可能当场肚子痛……简直可恶。
昨天康氏来报,说饶姨娘小产,心痛之余让她想到这计谋,还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竟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