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桐月一时之间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嗯,留她谈事情?
而且孙嬷嬷不是要留下服侍吗?怎么一转眼就钻到里室去了?
这是要单独跟她谈谈的架式?
好怪,有啥好谈……
心里虽然犯着嘀咕,但陆桐月却还是站得好好的,敌不动,她也不能动,这就是妾室的悲哀,如果她是正妻,就能问问“什么事”,可她是姨娘,姨娘算哪根草。
说真的,即使庶出不比嫡出,但也就是差一点,她还真没想过自己会差到成为妾室,而且还是有性命之虞的妾室。
姊妹嫁人,再凶险也不过是妻妾争宠,就算姊夫再烂,宠妾再刁,姊姊们也是八人大轿从正门进入的太太,这要闹起来,就算不看在陆侧妃面上,也要看看将军府第,可是当对象换了,结果就完全不同,侧妃姊姊再大,大不过庄皇后,爹爹官位再高,也高不过皇帝,总之,未来步步都不容易,唉。
“把头抬起来。”
陆桐月很听话的把头抬了起来。
“眼睛看着我。”
陆桐月很听话的把眼睛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夏东雷。
虽然曾经参加几次同样的宴会,一来男女不同席,二来她又是庶女,嫡母带她出门见见世面已经算不错了,根本不可能还让她参加吟诗品茶活动,所以要说“看”过,大概就是类似“在赏心亭中的有吕大少爷,赖五少爷,许三少爷,还有夏二少爷”这种,距离很远,人一堆,到底谁是谁,根本也搞不清楚,在安平公主想嫁他之前,只知道他小有才气,在安平公主想嫁他之后,知道他容貌俊秀。
现在看来,陆桐月很懂公主为何非君不嫁,总之,人帅真好。
最明显的就是,嫁到夏家这个狼窝,她也很不安,很无感,看到夫婿相貌出色,内心上的确好过一些——也不能怪她,她的处境很艰难,她是姨娘,生不出儿子就完蛋了,但她的主母是公主,生得出儿子好像也还是得完蛋。
一年前六姊订亲时,陆桐月还想过自己会嫁给什么人,跟陆家交好,门第也差不多的庶子,大概也就那几个,符三少爷像个娘们,林六少爷武强却不爱读书,方二少爷年纪轻轻已经中了进士,这个太有出息,应该轮不到她,再来就是田四少爷,喜欢看戏,有点不务正业,都算不上好,可世家庶出,大抵也就这么一回事,再说,陆桐月的生母朱氏不过是个家生子,到现在也没有名分,还是个丫头,光是这点她就比不上其它姊妹。
她跟奶娘说起过,大抵就是符三,林六,田四,其中之一吧,要说起来,她比较喜欢符三,不够威武,但识字,也没不良嗜好,个性娘娘的,应该不会打骂妻子,指不定还能成为后宅闺中密友,两人相伴到老,陆桐月也知道自己这样想很没出息,可是,庶女真没享福命,别受苦就好了,符三少爷她见过几次,说话温温柔柔,要是成亲,真的不用看丈夫脸色。
结果不到半年,就听说嫡母在跟张家谈,烂戏拖棚的几个月,她突然被指为定疆侯世子的妾室,从接到旨意到她坐着轿子出门,只有八天。
妾室不用嫁妆,不用宴客,一切从简,但她会简成这样,基本上应该有庄皇后的意思在,至于今天的好日子也不是给她挑的,是朝然寺老和尚给世子爷批的,简单而言,她完全不重要。
听说安平公主脾气暴躁,若将来身体好了,成了婚,很不幸的她又生有儿子,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把她打发都算好的,万一把庄皇后对付妃子那套搬入夏家,那她就吃不玩兜着走了。
种种压力,加上她的嫁妆银子被生母给拿走,老实说,她连日子要怎么过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夏东雷出尘俊逸的样貌,的确是带给她一点点安慰,只有一点点——夫君再美,也美不过自己的小命,因此真的只能是一点点而已,聊胜于无。
这人生啊,唉。
“坐。”夏东雷盯了她一会后,终于再度开口,说了这一个字。
陆桐月行了礼,“谢世子爷。”
“将军府应该乱成一片吧?”
陆桐月没想到夏东雷开口居然是问起陆家,意外之余,倒有些安慰,能想到这个,可见他还算看重陆家,以后应该也不会真的把她当成姨娘看待,“嫡母治家有方,接旨后很快开始准备。”
“听说,你跟张少爷原本已经议亲,皇后却突然要你过门为妾,将军府跟张家的人没说话吗?”
陆桐月想也不想就回答,“自然没有,妾身蒙皇后指婚,是入朝以来的第一人,陆家上下都感荣幸。”
男人笑了出来,声音低低的,“嫁入我夏家,以后便是深门大院,说话小心不是坏事,不过总得看人,我是你丈夫,在这深院中,能保你的人只有我,若连对我说话都不老实,我如何帮你?”
呃,被看出来了吗?
哪一句露出破绽的,她明明就有预想过问题,答案也都是在心里练习过的,没有考虑,没有停顿,讲得这么流畅,居然还被发现?
夏东雷说得没错,能保她的只有他,可问题是,她怎么知道他是真想保她,还是想套话?
陆家跟定疆侯府在政治上并不是同一挂的。
陆家是李贵妃派系,而定疆侯府则是皇后派系。
安平公主虽然在病中,可据说夏东雷每十天半个月就入宫去看她一次,此举甚得皇帝跟皇后的心,对于一个没有母系家族支持的世子爷来说,只要公主还没过门,一切就很难说,指不定公主哪日没了,过几年,定疆侯迫于正妻汪氏以及嫡长媳康氏的娘家压力,又会上书,“世子夏东雷荒淫无道,不堪担当重任,嫡长子夏东于经过几年反省,已经重新革面,请皇上准许改立”也未可知,为了牢固这令人欣羡的位置,也许夏东雷为了讨好皇家,不惜牺牲她。
连她都知道,允许准驸马纳妾并不是皇上大度,而是皇上不想让人觉得他想断了定疆侯的爵位,所以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如果许了名门贵女,但这贵女却对皇后有怨言,那么休了她也不足为奇,此举肯定能让养病中的安平公主高兴,间接大大讨好皇上跟皇后,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世子之位便能更加稳固,如此,只要子孙能延续爵位,就算晚几年再纳妾,也算值得。
夏东雷笑着看她,“还不讲实话?”
陆桐月装出无辜表情,“妾身真不懂世子爷在说什么,不如世子爷明说,妾身再琢磨着懂不懂。”
敌我未清,就算懂也不能说懂,聪明人通常早死,她还想多活一些时候。
“这么说吧。”夏东雷手指轻敲桌面,“三年前,庄太后设中秋赏月宴,广邀未婚的世家千金跟少爷,你吃多了,带着丫头四处走走,可却一头撞进茉莉园,有个宫女跟个男子在茉莉园私会,两人被你撞见,你虽不认得男子是谁,但却是认得宫女的衣裳,是服侍公主的二品宫女,若是把此事跟庄皇后禀告,庄皇后肯定有赏赐,连带会对婚事大有帮助,不过因为那宫女跪地苦求,你怜惜她身不由己,所以什么也没说。”
陆桐月惊愕之余脱口而出,“你也在?”
不是吧,她是被动的误闯,他也误闯?
那天是十五,陆家吃素,她最讨厌吃素了,好像没吃过饭的感觉,早餐素,中餐素,因此晚上中秋赏月宴进宫,膳食端上荤菜,她就把持不住了,一个回神已经吃太多,腰带勒得难过,便起来走走。
她也怕自己误闯,所以是有请个宫女引路,她再带着甜李一起,但走着走着下起雨,宫女就近带她们去茉莉园的亭子避雨,让她们等着,自己去取伞,不一会时间却有人进来了。
一男一女,握着手。
“你在这等雨停,我先走了。”
“小心些,上了车,赶紧换衣裳,记得找大夫看看,别着凉了。”
“知道。”
“下次入宫,再来看我。”
“我入宫,自然是为了看你。”
短短数句,却是能听出彼此情深意重。
男人冒雨离开后,宫女直目送情郎消失在雨中,这才发现亭子里还有两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宫女的基本条件是家世清白,这宫女已经穿到浅绿色的绸子,意味着她是皇子或者皇女的近身服侍,这种等级条件更苛,不但得清白,还得三世清白,父亲必须是乡绅,秀才,童生,三者其中之一,才有资格入选。
近身宫女由于朝夕在侧,哪日被皇子看上,那便飞上枝头做凤凰,若服侍的是公主,只要能讨得公主开心,而公主的母妃又给力的话,那对于宫女的家里也能有很大的助力,先皇在位时,碧宛公主的心腹侍女就因为能让公主舒心,进而给弟弟带来了县令之位,二皇子瑞王府中的周富贵跟乔富贵,都是王爷在皇子时代的宫女,现在都翻身为主,因此,虽然是高级奴仆,但还是不少官宦人家把女儿送入宫中。
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在宫里必须洁身自好,敢跟侍卫搞暧昧,那是死路一条,家人也会受其牵累,两代不得从商,也不得为官。
那宫女眼见茉莉园中还有其它人,立刻跪了下来,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响头,“求小姐饶命。”
五个字,已经语带哽咽。
“婢子罪该万死,婢、婢子入宫,本该好好服侍公主,可是,可……”
陆桐月怎么会不懂,可是遇上了喜欢的人,又哪里能把持得住。
宫里岁月那样长,每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睡觉都得端着三分精神。
家人巴望着这女儿能给家里带来富贵,可公主跟皇子哪里又是好伺候的,打骂都是随心,连理由也不用。
这时候能有个人对自己好,不动心太难了。
“我入宫,自然是为了看你。”
这句话多暖心啊,也许这宫女日日忍耐,靠着就是这样几句话。
陆桐月深闺无事,就是喜欢读些故事话本,那些故事话本谈论的多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过年过节家里请戏台,她爱看的也都是月上柳梢头,错点鸳鸯喜冤家之类的,看几遍都觉得好看。
奶娘总是苦笑,但她改不了,比起话本《香妃传》中皇帝的深情款款,四书五经简直无聊到极点,至于女子必读的《女诫》就更不用说了,她看两行就想睡。
最喜欢看的还是吕生与秦小姐在湖边一见钟情。
上官少侠与吉姑娘因为师父错点,无奈成婚,却在后来发生了真感情,吉姑娘承认心意那边真是精彩。
那些故事在书里,在戏台上,再感人都不是真实,陆桐月没想到会亲眼目睹,虽然只是一下下,几句话,但对她这个整天只看话本的人来说,已经圆满了。
真庆幸自己一进亭子就站到柱子边,那宫女跟侍卫完全没发现,才目击到那离情依依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