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又在做了,不累吗?”
带着心疼的斥责,出自面有怒色的韩重华口中,他自认自个儿已经很勤快了,趁着入冬前,他几乎日日上山辨摘各种草药,再分门别类地交给弟弟负责暴晒和切碾。
药有不同的药性和煎服方式,预先做好处理方可方便取药,他们能动用的银两不多,能自己做的事就尽量自个儿动手。
可是和隔壁的乔家妹子一比,那真是微不足道。
韩重华擅长的是医,他也专注在这上头,整日辨药、辨药、分药,偶尔出个诊赚点诊金维持生计,而乔立春不仅隔三差五的上山打猎,她还利用闲暇时开垦山脚下的荒地,一锄一棚的将杂草除尽,挖出土里的石块。
虽然辛苦,但她甘之如饴,流汗得来的结果她十分满意,靠自己并不难,只要持之以恒。
“就差一点了,快好了。”不用半个时辰,努力了十来天的田地就完成了,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上地。
根据本朝的主拌结,无主的荒地若自行开垦,不足一亩以内不记名,收成归开垦者所有,也不用缴纳税金,而一亩以上归开垦者私有,三年内免缴税,可自行利用。
望着一片被翻起的黄土,乔立春心中满是骄傲,这完全是属于她个人的,不用与人分享,只要到衙门做了登记,让里正带人来测量,两亩地的地契便会写上她的名字。
因为乔家还有个失踪的大儿,在未确定死讯前她总觉得有天乔家的一切要还给他,他才该是继承乔家一切的人,而她不能鸠占鹊巢,毕间她不是真正的乔立春。
所以她也想拥有自己的家业,等乔立秋出现时,她便将他该得的还给他,不贪这份家财。
这些日子她打了不少猎物,部分用盐腌了,搁置在地窖里,一部分拿到镇上。
当个猎户的收入还不错,她卖了两次野物赚进二十七两银子,赚的可不比种了十亩田的稻子少。
至于剥下来的皮毛她还没打算卖,她想等天气再冷一点才整批卖给皮货商,大枇的买卖较划算,省得她一家一家的卖,累了身子也赚不了多少钱,还得看人脸色。
她已托人打探城里的皮货铺子,看哪家规模较大、哪家的价钱公道不会瞎吭人,等她弄够了一车的皮毛再上门,那时才好谈价钱,给自己增加一笔财富。
她短期的目标是拥有百亩水田、五十亩旱地、一座小庄子,当个放租的地主婆坐收其成,曾经的戎马生活太辛苦了,她想松快松快,什么都不想的抚养一双儿女成人。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阶段这样就好。
“我来帮你。”挽起袖子的韩重华下了地,抢过她手中的锄头往下一锄,认真的锄起地。
“不用了,韩大哥,就剩一点点了,实在不好让你费心。”这人是怎么回事,老抢着帮她做事。
乔立春不想欠人太多人情,她想她还没弱到需要帮持,可是性情看似温和的韩重华却异常坚持,老认为她需要帮忙,明明她做是好好的,他偏要插上一手表示是举手之劳。
去他的举手之劳,他没发现他过度的关心已引起村民的侧止吗?偶有流言传出,大家看他们的眼光也意味深远,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嗳昧一般。
“一边歇着去,少开口。”这土这么硬实,她怎么掘得开,肯定又伤了手,待会得给她瞧瞧。
韩重华也不懂为何独独对她特别关注,也许是第一次在面摊碰见时,她苍白瘦弱的病容让他印象太过深刻了,因此他一直认为她身子骨不好,做不来重活,才想帮帮她。
人都有恻隐之心,帮着帮着就习惯了,一见到她就想帮忙,让她省点力气。
渐渐地,他也没拿她当外人看待,有时他弄了饭菜会端去乔家,或直接留在那边帮厨艺差的女主人烧菜,顺便留下来用饭,最后连韩重阳也会端着空碗来蹭饭。
好在韩家的外围的围墙较高,外人瞧不见两家院子的情形,而西边的周婶家也不是碎嘴的人,乔立春的名声得以暂且保住,没被人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这是我的地。”乔立春无力的抗议。
这人是牛呀!听不懂人话。
头也不回的韩重华将衣服下摆一提,往前头的腰带一塞,露出藏青色褶裤。
“我就像是你的兄长,立秋不在,我就代替他照顾你,你把汗擦一擦,免得风邪入身。”
这人真唠叨。袖子一抹,她擦掉额上薄汗,喝了口竹筒里的水。“你这几日要入城吗?”
他一顿。“明日。”
“那我搭个便车可行。”驴子拉的车比牛车快,她卯时出发,午时前就到了,省了不少时间。
若用走的,大概要走上一天,她没法当天来回。
“行呀,伹你要去城里做什么?”他聚精会神,连条地龙都小心的避开,留着它们替土地松土。
蚯蚓是田里益虫,在土里钻动可挑出地肥。
“我前两天不是打了一头鹿吗?割下了一对鹿茸,趁着新鲜我想拿到城里卖。”鹿茸价钱很高,够她买几亩地了。
乔立春的本事大到惊动全村村民,她一个没几斤重的女人居然拖了一头重达两百斤的雄鹿下山,那头鹿的体型有她两倍大,后腿肉比她大腿还粗,她脸色发白地将雄鹿拖进村里,一到家门口就累瘫了。
幸好隔壁的韩家兄弟合力将雄鹿抬进院子,不然她真没气力再动了,连喝了几碗水才缓过气来。
村里的人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雄鹿,全好奇的跑来乔家围观,乔立春见状便以两文钱便宜卖些鹿肉给乡里,他们个个乐得你三斤我两斤的买回家尝尝鲜。
一头雄鹿最后只剩一条后腿肉和十斤左右的腰腹肉及一些杂碎。
乔立春把腰腹肉留下,后腿送给常帮她的韩家,至于鹿杂碎就被周婶拎回炖了一大锅汤,连着周、乔、韩三家都能喝上碗公大的杂碎汤,把众人撑得肚胀。
至于鹿茸在肢解鹿躯前就已取下,还带着血,被乔立春收入屋里,隔日用热水烫去茸毛,洗出白色的茸角。
药材行只收处理过的鹿茸,未去毛的鹿茸价格偏低。
“那对鹿茸有三十斤重吧!”看起来挺沉的。
“差不多,一只鹿茸十五斤,一对重量加起来应该有三十斤。”她本来还想打只母鹿,可她怕带不回来。
若是战铁兰,双肩各扛一头鹿也绰绰有余,脖上还能别上十来只小型猎物,可是乔立春的身子太差了,那头雄鹿还是她用藤蔓编成的架子硬拖回来的,她边拖边休息,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脚程。
“剥下的鹿皮你要做什么?”
那一大块鹿皮足以做件男人的短袄,冬天穿来特别保暖。
“等日头好一点拿出来晒一晒,再硝制一番,给宝哥儿、贝姐儿做双鹿皮靴,剩下的做成头绳和腰事,给贝姐儿绑头发,让宝哥儿系衣服。”
她头一个想到一双儿女,希望给他们最好的。
听到她只想着孩子而遗漏她自己,韩重华心中升起一抹不舍。“那你自个儿呢,不怕冷?”
她一听,心头微暖。“过两天我看能不能上山猎头狼,做身狼毛大氅也不错,显得威风。”
“不行,狼太危险了。”他一口否绝哪有什么动物不危险,任何动物濒死之际都会奋力一搏。“我会找落单的孤狼,成群的狼我也不敢招惹。”
蚊多咬死象,狼群一聚集,再多的人也招架不住,她再犯傻也不会以命相搏,做无谓的牺牲。
“你就不能少往狼口里钻吗?它们可不是山鸡野兔,让你一捉,蹬个两下就不动了,被凶猛的狼咬上一口就能撕下你身上一块肉……”她是在以身喂狼。
不想他老生常谈的一再提及她深入险境的事,乔立春打断他的话,把话题带开。“你在县城的铺子找得如何,赶得上在明年开春开馆吗?”
看了她一眼,韩重华好笑又好气的勾唇一声,“找了几间铺子都不错,就是价钱高了些,要再看看,我明天就是要去瞧瞧房牙子介绍的地方,铺子有点旧,地点尚可。”
“你是要买断还是长期租用?”前者是自己的,不用担心屋主出尔反尔调涨租金,后者能保有足够的资金调用,不必窘迫到买药材都得锱株必较,仔细盘算。
有利有弊,全凭个人看法。
“看情形,合适便买下,反之就只能以长期契约用租的,我是个穷大夫,要斤斤计较。”一哭完穷,他自个儿低低的笑出声,身怀数千两银子还算是穷人吗?
若是不当大夫,他这些银两足够他付个舒坦的余生,对泥里刨食的乡下人而言,他们穷其一生也赚不到一百两,更遑论破千,他已经是村里的“首富”。
可若想在城里买宅子,地点不能太偏僻,没有一、两千两是买不起的,他还要进药材、整修店面、雇几个捉药的伙计,林林总总算下来,真的有几分拮据,银子不太够闬呀!
所以他尽量节省成本,当用则用,当省则省,能自己做的事就不假手他人,把开支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可我瞧你却尽做傻事,有空闲不如多去看几个病人,别老往我家瞧,我们真的过得很好,无须你的援手。”他和他们家走得太近了,近到她有点心慌,总觉得亏欠了他什么。
“好不是嘴上说的,我有眼睛看,你常不在家,将孩子托给给隔壁的周家,你没想过孩子们更想娘亲在身边吗?”两个孩子都太懂事了,乖巧的不会向母亲哭闹一抹愧色掠过脸上,乔立春笑得涩然,“我是想趁都会入冬前多打些猎物,多储备粮食和银两,不在大雪一下,我什么也做不了,坐吃山空,苦的还是孩子们,而且宝哥儿明年就五岁了,我想让他到县城里读书。”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想出人头地不一定要读书,可是不识字肯定矮人一截,她没当过母亲,也不知道如何做好一个娘,她能做的就是尽量栽培儿子,让他在日后的人生中能抬头挺胸做人。
“为什么要到县城?”太远了。
乔立春干笑地将一摄落发往耳后撩。
“他爹是平安镇的秀才,碰上了不太好,尤其他的妻子怀了身孕。”
为了避免肚子太大露了馅,前不久钱平南已大张旗鼓的迎娶县令之女段锦如,随即发出“入门喜”的喜讯,当然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没人挑刺的说破,照样喜气洋洋的说了句恭喜。
在县令老爷的私心下,钱平南才能从童生身分变成秀才,岳父帮女婿天经地义,他如愿以偿的靠裙带关系提升了地位。
只是段锦如的胎象不太好,目前还在安胎中,想讨她欢心的钱平南常在街上溜达,买些有趣的玩意儿送给妻子。
乔立春上一次入镇就巧遇正在为新妇挑选簪子的前夫,他见她一身村妇打扮便奚落几句,嘲笑她是过不了好日子的落难凤凰,一辈子只能在低等人中打混,得过且过。
她是过得不如钱家没错,但这只是暂时的,只要给她几年光景,她早晚会把钱平南踩在脚下,让他再也张狂不了。
韩重华面上一凛。“你是怕见他还是不想见他?”
“有差别吗?”她不解。
“前者是尚余夫妻之情,见了难免伤感;后者是厌恶,想和他撇清关系。”那种斯文败类是男人之耻,说来该不屑与之为伍才对。
深秋的风吹来,乔立春打了个冷颤。
“韩大哥,好马不吃回头草,你看我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吗?”
对她而言,钱平南根本是个她连多看一眼都嫌弃的陌生人,和他做夫妻的是原主,她对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和离是给了她方便,免得她杀夫。
闻言他笑了笑,又弯下腰掘地。“你打算在这块地种什么?”
“地里无肥,就种上土豆、玉米、大豆之类的杂粮,先养养地,种些短期作物,赶在下雪前收成就好。”还有个把月,应该来得及给家里添得食粮。
院子里的柿子都红了,可以做柿子饼了,卖了一半的枣子所剩无几,过两日摘了放在窖里冻着吧,等过年再吃……“也好,等要下种时别忘了喊我一声,我来帮忙。”他理所当然地算上自己,不把自己当外人。
“韩大哥……”她无力的一喊。
这男人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他是大夫,不是按察大人,什么都想管,何况两亩地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东北军缺粮的情况相当严重,因此在战铁兰的父奈还活着时就大举屯田,让不打仗的军士去种田,上至将军下至小兵都得下田去干活,以所获米粮养军队、所以乔立春上山能杀虎,下地能种田,举凡气力上的活都难不倒她,她欠缺的是一位会烧菜的厨子。
“好了,可以回家了,拿起你的锄头,咱们回去做饭。”一抹汗,韩重华背起掘置一旁的药筐。
咱们?
这句话听来真嗳昧。
好像他们真是一家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目光一闪的乔立春垂下眼眸,还真贤慧的跟在韩重华身后,一前一后相隔不到三步,乍看之下真有几分夫唱妇随的意味。
但谁也没想到她脑子里转的是想拾块砖往他脑门上敲,看能不能把他敲得清明些,别什么话都未经大脑就说出口。
她和他能是咱们吗?
顶多是较有往来的邻居罢了,你送我一把菜,我还你几根葱,偶尔借借酱油,不交恶的摆个笑脸而已。
“娘,你回来了。”
“娘,我好想你。”
看着朝她奔来的孩子,乔立春笑着一迎。
“有没有淘气,有没有听菊芳姊姊、菊月姊姊的话。”
“没淘气,听话。”四岁、两岁的娃儿异口同声的回话,小脸满是见到母亲的欢喜。
“是吗?我得问问两位姊姊,看你们说的是不是真话。”
看着周婶家的炊烟升起,乔立春才想到孩子大概饿了,趁着菊芳姊妹在厨房忙和时跑出来,看她回来了没。
对于孩子,她有几分愧疚,又要顾家又要干活,她确切的体会分身乏术的难处,没法面面俱到。
“真话、真话,不说谎。”娘欺负人,小孩子才不会骗人。
“好,真话。”乔立春往女儿鼻头上一点,又拍拍儿子的头。“宝哥儿,你跟姊姊们说一声,说你和妹妹跟娘回家了。”
“好。”
乔弘书很乖的跑进周家,一会儿又跑出来,使命完成。
但接下来的情形才叫乔立春傻眼,拉着她手的乔雅音同时也牵起韩重华的手,他居然就这么跟着她们进入了乔家。
“大哥,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这也是我要问的话,为什么我家多了一个人。
乔立春无语地看向趴在围墙上嘻笑摇手的韩重阳,心里也有这个疑问,她是不是太放纵韩重华那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