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郁泱和檠丰进宫拜见皇太后,这回贤贵妃对待两个小夫妻慈蔼宽厚,赏赐颇丰。
所有人心里在意的,全是一场战事消弭无踪,唯有皇太后痛失儿子。
那天,郁泱和皇奶奶泪眼相对,皇太后握住她的手说:“好孩子,辛苦你了。”
回府后不久,消息传来,檠丰官升一级,虽然只是从五品,但对顾家而言已经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能被皇帝看上眼,前途无量啊!
但这官位与郁泱无关,那是他与皇帝的密谋,檠丰官位升得越快才会被二皇子看上眼,皇帝待他越宽厚,檠丰才越能被那群皇上想对付的人看重、说话也越分量,而他预估一年之内要结束一切。
皇帝的目的达到了,檠丰要的局势也尽在掌握中。
这天,檠丰与二皇子“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而他的聪明才智、谋虑深远无一不让二皇子惊艳。
秋水阁的年夜饭延到大年初三才吃。
为补偿两个小孩,檠丰从外头带不少烟火回来,那个晚上众人吃得面上绯红、笑得喉咙干哑,闹到大半夜,两个孩子还兴奋地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这年,是她们生平第一次拿到压岁钱,小小的手心攥紧红色荷包,睡梦中也舍不得放掉。
大年初十,檠丰结束拜年行程,带着郁泱、牡丹、芍药、锦绣和两个孩子一起到郁泱的陪嫁庄子里度假。原本郁泱打算过完年后就让阿良到王府接走芍药,这下子可省了他们一趟路程。
庄子很小,但两个小孩兴奋得不得了。
如同阿良所言,庄子附近的土地并不肥沃,种米种粮收获不多,但在阿良和孙平、孙安两个人的鼓吹下,现在庄子里的佃户敢大起胆子随他们一起进山里,于是,家家户户过了个有肉可吃的年。
老宅里,孙平正数着那些毛皮,算计着过完年能够在城里换多少银子,这是小姐交代的,要多攥点银子再买一部马车,待小姐从顾家出来,小姐就要带他们离开京城,去一处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小姐不肯说,仅仅透露那个地方天空很蓝、土地很宽阔,那里的姑娘各个开朗大方,光是听小姐描述,大伙儿便心痒不已。
砰砰砰,敲门声起。
正在洗锅子的孙婶放下刷子,手在裙兜上抹两下,迈着胖胖的小短腿往大门走去。
她怎么都没想到,拉开门会看见郁泱,登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孙婶瘦了,日子过得不好吗?”她握上孙婶的手臂。
听见郁泱的话,孙婶喉间一阵哽咽,眼底泛出热泉,她吸吸鼻子,说:“哪里瘦了,明明就是结实,阿平说小姐要带我们离开京城,路途遥远,我得先好好锻炼锻炼,把身子骨给练得强健了,免得路上拖累别人。”
听见郁泱的声音,阿良、孙平、孙安全挤到门边,迎接他们家小姐。
牡丹笑着上前说道:“第一:咱们这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人”,第二:拖累这词儿用得不好,依小姐的话是互相照顾,孙婶婶不想让我们照顾,是不是也不想照顾我们?”
孙婶掐了牡丹的脸颊道:“才几天不见,一张嘴巴变得这么利索,顺王府真会调教人哪。”
芍药乐呵呵地挤上前,道:“这样才好呢,要是像以前那样,几根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日子才难过。孙婶婶好,孙叔叔呢?”
“你就只想着孙叔叔,是不是想他的烤兔子啦。”
“可不是嘛,日想夜想,嘴馋得不得了。”
“行,今儿个晚上让你孙叔给你们烤兔子去。”
孙婶笑着把人给拉进屋里,这才发觉三人身后还跟了个男人、小丫头和婢女,心头一阵慌,眼睛睁得大大的,糟糕,刚刚的话被人给听了去,没事吧?
“小姐,这……”
郁泱知道她顾虑什么,笑着摇摇头,算是给了回答。“屋子住得下吗?”
“住得下!”
看见粉雕玉琢的小丫头,阿平上前一手抱起一个,孙婶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我听阿良哥说这里只有五间屋子,我们一大群人过来肯定没地方睡。”芍药插话,一双眼睛溜溜地四下张望,这宅子确实不大,幸好院子够宽阔,能让两个丫头疯个够。
“放心,小姐的屋子早就备下,今儿个让阿良、阿平、阿安三个挤一晚,腾出两间空屋子,够你们睡了。只是……小姐真能住下来吗?”她试探地看了檠丰一眼,听阿良说小姐处境不好,在王府里住的是荒芜的院落。
郁泱发现孙婶的眼光,笑着把檠丰给推到前头介绍,“孙婶,这是世子爷,这两个是顾家大爷的孩子。”
顾家大爷?她知道的,人已经不在,连妻子都死去好几年,人死茶凉,这两个丫头在顾家肯定过得辛苦。
“时辰不早,别老站在这里说话,孙婶先带你们进屋子瑞安顿,再烧热水给你们洗洗澡、休息一下,阿平,你去找你爹回来让他烤些野味,芍药馋坏了……”她一面说,两条小胖腿走得极快。
牡丹、芍药和郁泱互望一眼,彷佛又回到诚亲王府、回到亲人身边,只是……母亲已经不在,郁泱下意识叹口气,要是娘还在,多好。
这间老屋宅,屋子不多但院子挺大,孙叔被叫回来之后就和孙平、阿良在院子里架起柴堆,烤兔子、烤猪肉,孙安还趁天黑前飞快往河边跑一趟,抓几条大肥鱼回来加菜。
孙婶也没闲着,煮一大锅红豆汤圆,吃得大家撑得都走不动了。
吃过饭,十几张小板凳围着火堆排成圈圈,大伙儿就这样坐着藉火堆取暖。
“今天雪融得早,天气回暖得比往年快,动物提早出洞觅食,这几天庄子上大家都抓到不少猎物。”孙叔说。
“对啊,还有人想干脆不种地,直接上山当猎户算了。”孙平笑道。
“那是他们运气好没碰到熊,要是遇上一回,恐怕又吓得不敢上山。”
“地还是得种的,只不过这里的土不适合种米粮,孙叔,你想想,种什么果树合适?”
“小姐和我想到同一处了,这里的地多为坡地,是较松的沙质土地,我觉得可以试着种梅树。”
“除非会酿酒、做腌梅,否则种梅子的收入不高。”檠丰加入话题,引得孙叔多看他两眼,这个世子爷对小姐似乎挺上心的,如此一来,他们还能和离?小姐还能离开顾府?
“对,梅树长成也需要几年时间,所以我迟迟不敢提这件事。”
“要不我回京后,寻人移植几十棵成年梅树过来试种看看,如果能成的话,孙叔在村里找几个聪明的,我让人教他们酿酒。”
闻言,郁泱笑开。“移植梅树的事可以麻烦世子爷,至于酿酒就不必。”
“为什么不必?你会酿酒?”
“不,会酿酒的是我娘,我娘把这手技艺传给孙婶了。”
见檠丰态度和善不摆架子,孙婶也同他热和起来。“可不是吗,小姐酒量浅,以前在府里我不敢酿太多,就怕那味儿把小姐给醺醉了,今年小姐不在,我正准备大显身手。”
“是啊,我娘已经订一千多斤梅子,连瓮都备下了,娘说小姐缺钱用,这酒酿好、换了银子,立即给小姐送去。”
孙安说完,孙婶狠狠地掐他的大腿一下,作死了!这话怎么能当着世子爷的面讲,当老婆的没钱使还得往外头张罗,这对男人来说多没面子啊!
何况,她看小姐和世子爷之间的事还真有些说不准,说他们不好吗?世子爷又陪着小姐到庄子来,好声好气的,对小姐殷勤得很,说他们要好……若真是要好,小姐怎会想要离开?
檠丰瞧郁泱一眼,缺银子使?顾家现在月例、衣食样样不缺,有什么好的全往秋水阁送,怎还会缺花用?所以……她这是在筹备旅费,准备前往北疆?
北疆?为什么是北疆?单纯因为那里风景秀丽?
“不必送过去,挣得的银子存在孙婶这里,你心里有数就行。”
“知道了,我会把银子守好,不让这几个小伙子胡乱花掉。”
“小姐冤枉哪,我们没乱花银子,是孙婶太枢门。”阿良举高右手发誓。
“还说没乱花,一个瓮两百文就到顶了,你竟给我花两百一十文,说!是不是卖瓮的老板家里有个漂亮闺女?”孙婶这样说,芍药连忙竖起耳朵听清楚。
“哪有的事啊!老板家的闺女明明就胖得跟猪一样,脸比满月还圆,我不过是脸皮子薄,杀不动价钱,要不下回进城,孙婶和我一起去。”
“哼哼,平日里你最喜欢吃猪肉,谁晓得你是不是喜欢圆滚滚的女人。”孙婶两手一叉腰,吓得阿良往孙平背后躲。
阿良满肚子委屈,哪有人这样的啦,又不是喜欢吃猪肉就爱胖女人,那爱吃兔肉,是不是就爱毛茸茸的女人?这个赃栽得太离谱。
听他们笑闹,郁泱道:“孙婶,你别再说了,待会儿阿良没哭,芍药先哭给你看。”
郁泱一说,大伙儿目光全集中在芍药脸上,平日里大刺刺的丫头被众人目光盯上,居然红透脸颊。
阿良这会儿可不满意了,栽赃他没关系,怎么能说到芍药头上,小泵娘脸皮薄,这是想让她去挖洞吗?
从来没反驳过小姐的话,这会儿阿良挺身维护“正义”。“小姐说这话,不厚道。”
孙平用手肘撞阿良肚子一下,说道:“心疼了呀?”
惹来众人一阵大笑,芍药气得一跺脚,埋怨道:“谁要你帮着说话。”小女儿模样尽现。
看着眼前热闹,檠丰羡慕的问:“你和家里的下人都是这样相处的吗?”
“怎样相处?”她不懂。
“像家人似的相处。”檠丰解释。
“嗯,一向如此。”
“不怕乱了规矩?”
“规矩可以限制人性往恶的方向发展,但感情可以帮助人性往善的方向走,就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强迫别人对自己俯首,自己也不会变得更高贵一点,所以规矩?何必!何况我喜欢别人爱我敬我,更胜于他们畏我惧我。”
“很有趣的说法,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他点点头,她是个聪慧女人,下意识地,他凑得她更近,本想握上她的手,但围观的人太多,只好做罢。
“我以为世子爷见多识广,没想到不过尔尔。”她幽他一默,笑着回答。
邹涴茹之事她全听说了,他为替自己出口恶气,把青梅竹马的小表妹给驱逐出境。
记得他那时说:“谁敢动你,谁就得付出代价。”
那个表情有点狠,和他灿烂的笑容不搭,但不明所以的,那样的神态竟让她觉得安全极了。
她信任他,越来越多。
这两天,顾敬丰已经准备好离开顺王府,最终,二房叔婶还是舍不得这个有饭吃的地方,虽然郁泱也认为这个决定是对的,一个人喝西北风强过一家人喝西北风,但如果是她,她会选择全家人聚在一起,即使生活苦一点也没关系。
唯有失去亲人的人,才晓得家的可贵。
“我是见多识广,像你这般对待下人的,整个大周国找不到第二家。”
“你为什么不说像他们这样对待主子的下人,也找不到其它?人是相对的,你待他好,他便会待你好。”
“是吗?你不相信有人会恩将仇报?不相信得寸进尺、需索无度?”
就像顾伯庭!卖妻害妻不知感激,最后还要杀妻图谋自己,更可恶的是做那么多恶事,还妄想在世间留下清名。
“也许世界上有你讲的那种人,但我不认为那是多数。”
“你没碰过坏人。”
“碰过的,但我会认为只是运气不好。”
“你是个善良的女人。”
“不,我是个冷漠的女人,我不会浪费太多的情绪在不喜欢我的人身上。”
“所以你不对付邹涴茹。”
“你已经对付过她了,还需要我动手吗?”
“是不必。”两人相视而笑。“其实……”他停了一下下,然后说:“你笑起来很美丽。”
她点点头,顺势接下赞美。“我同意你的话。”
“你不知道谦虚怎么写?”
“过度的谦虚是矫情,我是再真实不过的人。”说完,连她自己都忍俊不住笑出来。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喜欢和你说话,现在终于理解。”
“为什么?因为我很聪明?!”
“因为你说话有种旁人没有的趣味。”
是幽默吧?这个时候还没有这个词儿。郁泱点点头,认真评论,“我比较喜欢别人夸我聪明而不是有趣。”
“聪明人满街跑,自以为聪明的人更是多得不得了,但有趣的……不多。”
“物以稀为贵?我可以解释为你认为我很珍贵?”
她只是开玩笑,却没想到他居然认真地点了头,回答,“是,于我,你很珍贵!”
他正式表白了,只是这话教人怎么往下接?
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她的脸一寸一寸翻红,心狂跳得厉害。
想起喝下春药那天,对着顾敬丰的禽兽行为,她已经彻底绝望了,脑子里所有灰败的思想全跳出来,她甚至想过如果拿一根绳子上吊会不会穿越回去?就算现代的肉身不在,她还可以回到闹鬼的小鲍寓和她的E做一对鬼夫妻。
一人一鬼,无法相恋,她总是穿过他,而他总是望着自己,眼底有浓浓的抱歉。
他说:“我想要给你温暖,但是我给不起自己没有的东西。”
人鬼不行,那两个鬼就可以了吧!这些年,她总是想起E,想他是不是还困在那个小鲍寓?她爱他、担心他,她无数次想要回去,所以那天,她想……死就死吧,死亡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没想到,他像英雄似的从天而降,在他怀里,所有的害怕恐惧通通不见,她想,如果是他当解药,她很乐意,她想,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她想,她喜欢他的怀抱,不……她不仅仅是想,她做了,她攀着他的脖子亲吻,她在他身上乱蹭,他明明不是E,她却认为如果E能够紧紧抱住自己,肯定也是这个感觉。
清醒后,她脸红了,并且倏地发现她对他的喜欢,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很多点。
这样算是爱上他了吗?应该算,看着他的眼睛,她彷佛在与E对视,望着望着,就会丝丝缕缕的甜蜜渗进心底,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宽阔的胸膛,她就有股想靠进去的欲望,一如E在跟前。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公平,她无权把他和E套迭在一起,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只是,他们一样聪明、一样贴心、一样风趣、一样带点小霸气、一样地……一样地在看见时,令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像脱缰野马似的奔驰,她会无法自已,即使强装着不在意……
“你愿意当我的珍宝吗?”他问。
她当他的珍宝,那她呢?她也把他当珍宝,或是替身?
她是好人、她喜欢广结善缘、她努力对所有的人公平……那么如果她把他视为E来深深爱上,会不会在爱他的同时也伤害他?这对他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