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买了一支新手机。
触控面板,PDA手写功能,MP3歌曲播放,可拍照、能摄影,记事、录音、上网样样行,还可以听收音机。
太美妙了,这东西。
华渺渺面无表情的看着手里这小巧但一机在手,万事俱备的小机器,小小的感叹了一下,神奇的高科技。
果然,广告说的没错——科技,始终来自于人性。
最重要的是,去年它还贵得和鬼一样,今年却已经便宜到她能用两张小朋友搞定。
诺拉?琼斯,如蓝丝绒般的歌声,蓦然从手机中响起。
她没等诺拉唱到第二句,就在第一时间,接起了手机。
“喂,渺渺吗?我车子出现怪声音耶,你可不可以来帮我看看?”
“方妈妈,别担心。”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一边走出电信公司的大门,回道:“我帮你牵去车厂维修。”
“真的吗?太好了,那你什么时候会过来?”
“给我十分钟,我骑脚踏车回去。”
“谢谢,那我等你啊。”
“好。”
才挂上电话,找她的简讯,已经接二连三的传来。
自动门上的空气墙,隔绝了室内的冷空气,屋里屋外的温度,真的是有若寒冬与夏日。
虽然很想留在舒适的冷气房里,她仍脚下未停,迅速迈入热气腾腾的夏日马路上,一边将手机塞到翘臀上的口袋里,将新到手的蓝芽耳机塞到耳朵里,跨上她的红色脚踏车,朝五个街口外的方家而去。
直到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才抽空看了下简讯。
找她的简讯,不出意料,都是从小看她长大的隔壁邻居。
王阿姨需要买酱油,张爸正在整修房子,要找人帮忙监工半天,对面李家小妹失恋想找人陪逛街,陈老师全家出游,想买旅游平安险。
她戴着草帽,慢慢骑车晃到了方家,和方妈妈拿了车钥匙,牵了那辆老爷车,开到修车厂,在等车厂维修车子的同时,打电话处理了旅游平安险的事,回程买了酱油和哈根达斯冰淇淋,再去接了李家小妹一起去送酱油,再到张家监工。
甜食,虽然没办法弥补李小妹失恋的沮丧,但确实让那失恋的小女孩,好过许多;无论如何,吃点东西总比让她去街上狂买不需要的商品好,况且这女孩真的是太瘦了。
“渺渺姊,我是不是太胖了,所以他才抛弃我?”
坐在被工人搬到院子草坪里的沙发椅上,渺渺瞄了身旁瘦得有如皮包骨的女孩一眼,含住她其实太瘦的批评,淡淡道:“男人要变心,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是吗?”才刚从高中毕业,升上大一的李紫娟困惑的看着她。
渺渺一耸肩,不置可否的道:“谁晓得,大概吧。”
也许她的回答太不负责任,但李家小妹完全没有抗议,显然接受了这个回答。
当渺渺递了一张面纸给她时,她不顾形象,狠狠的擤了擤鼻子,然后道:“我讨厌哭得像个蠢蛋一样。”
她扬起嘴角,再递了另一盒全新的冰淇淋过去。
“再来一盒?”
“呃,可是……我已经吃了一盒了。”紫娟不安的说。
可怜的女孩,被时下弱智的审美观制约了。
渺渺真想告诉她,她需要的是吃多一点,然后多运动一些,不过现在实在不是给她忠告与批评的时机。
所以她再次将话含在嘴中,只是一耸肩,把那小小一盒的冰淇淋放在椅子上,转头看着前方那些忙进忙出的工人,慢条斯理的继续吃着她手中那一盒,冰凉消暑的仲夏野莓。
唉,真好吃。
幸福的,她叹了口气,舔着唇,心满意足的再舀了一小匙入口。
身旁的女孩,缩起了长腿,有些坐立不安。
三分钟后,她听到紫娟开口问。
“什么口味的?”
她伸手拿起那小巧的甜品,看了一眼,告知答案:“蓝姆葡萄。”
紫娟咬咬唇,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可恶,管它的,把它给我,我才不需要节食。”
她听到那女孩小小声的诅咒,不觉微扬嘴角。
白云,在蓝天上悠哉悠哉的漫步而过。
几位木工刨掉了屋外老木头上的旧漆,添上了新的。
渺渺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直到吃完了最后一口,才拍拍屁股,丢下情绪显然已经好转的李紫娟,上前进屋,到里头查看工程进度。
实话说,那不太需要什么专业技能,根据她的经验,大部分时候,监工只需要存在,不需要多嘴。
当然,有时也会有例外,不过这些木工师傅都是她找的,已经有了多年的合作经验,不太会出什么大批漏就是了。
正当她在屋子里晃了一圈,来到厨房时,她的翘臀唱起了歌。
噢,是亲爱的宝贝诺拉。
渺渺捞出手机,看了一眼。
来电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家另一边的邻居。
“喂,渺渺吗?”
“我是。”
“我炖了一锅鸡杨,你有空要不要过来喝一碗?”
庄淑玉温柔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好啊,谢谢阿姨。”她扬起嘴角,回道:“我再过一个小时才会到家,到时再顺便过去拿。”
“要记得喔。”
“嗯。”她点头承诺。
庄淑玉挂上了电话,她按掉通话键,简讯又来了好几个,不过没有什么大事,她快速的利用手机处理掉其中几项,剩下的全转到明天的待办事件之中。
好东西啊,真的。
按下最后一个键,她收起手机,出去赶李家小妹回家,等到送走所有的整修工人,才锁上门,骑着她的小红,把钥匙送到张爸公司。
途中,她接到吴姊的来电,希望她帮客户买一瓶上等红酒。
她跑了好几间,才找到那特殊年份的好酒,特别坐车,小心送到了吴姊客户的手上。
但也因此,等到她要回家时,天色早已全黑。
双层透天的屋子里,没有一点灯火,明亮的城市里,只有那一栋屋子,是黑暗无声的。
她应该要替自己留盏灯的,她看着那暗黑的房屋,慢慢的骑了过去,然后下车开门,再牵着脚踏车进屋。
老爸的车,停在院子里,车顶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看着那层灰,咽下喉间那无以名之的苦,将视线拉了回来,把单车停好,走进客厅,然后在黑暗中晃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冷水壶,倒了一杯水来喝。
捧着那杯水,她饥渴的喝着,直到纾解了口渴,才回到客厅,瘫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隐约中,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她遗忘了。
她试图去想,却想不起来,她已经累到手脚酸痛,无法再思考,浓重的睡意袭来。
她让那黑暗,席卷所有。
放空。
灯光大亮。
她累得不想醒来,但刺眼的光线,让她本能的清醒。
“搞什么?”她遮住双眼,抱怨,然后慢半拍的想起,自己应该是一个人在家。
呼吸蓦然一停。
不顾肌肉的酸疼,她迅速爬起身来,猛眨着眼,试图尽快适应眼前的光线。
客厅里的灯全被人打开了,她眼前,有一件高级的西装裤。
当然,裤子是穿在人身上的,她将视线往上移,看见隔壁那个冷漠的男人,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
见是他,她松了口气,恼怒又不爽的开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送汤。”他把扬锅放在她的桌上,冷冷的看着她,指出一件事实:“你门没锁。”
渺渺哑口无言的瞪着他。
实话说,她真的不记得她有没有锁门,她太累了,完全想不起来。
“你答应我妈会过来喝汤。”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苍白的脸,再缓缓挑眉,指出另一件事实。
“你忘了。”
该死!她讨厌他挑眉的样子!
她也痛恨被他指责,好像她蠢得只有三岁!
渺渺咬住到嘴的咒骂,强迫自己开口。
“谢谢你特别送汤来,抱歉占用了你宝贵的工作时间。”她深吸口气,起身送客,道:“我明天会亲自过去和你妈道歉。”
但那男人,可没那么好打发。
他无视她送客的暗示,一屁股坐了下来,占据了她刚刚睡觉的三人座,靠在椅背上,命令道:“把汤喝了。”
“什么?”她呆了一呆。
他看了一眼左腕上的精工手表,像是在确认时间,泰然自若的说:“我妈要我确定你有把汤喝了,趁热喝。”
“你开玩笑?”
男人抬眼,再次挑起了眉。
好吧,是她错了,这个男人根本不可能开玩笑。
渺渺知道淑玉阿姨担心她,所以才会派这个有控制狂的大忙人来。
他妈很清楚,这个儿子绝对会确保一切事情都能顺利成功,如果有人挡在他面前,她相信他绝对会有办法变出大炮将路障轰掉。
着恼的瞪着那个双手交抱在胸前,跷着二郎腿看着她的家伙,华渺渺深吸口气,在当了二十多年的邻居之后,她知道最快能赶他出门的方祛,就是照他的意思去做。
十点了,这男人西装笔挺的,绝对才刚从公司下班回来,说不定等一下还要继续在家里上网加班。
她不想增加别人麻烦,特别是他的。
所以,她到厨房拿了碗筷,坐到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快速的喝着隔壁妈妈的爱心鸡汤。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他睡着了。
他的鼻息十分规律,笔挺的西装上,连根皱折也没有;恐怕也没有任何皱折胆敢在他的管辖下出现。
她几乎可以想像,他一声令下,所有皱折立刻刷的一声,逃之夭夭、消失不见的场面。
为了方便整理,他从国中时期,就剃了一个小平头,从来也没改变过发型,即便上大学、出社会之后,还是一样,一成不变。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就看他不顺眼。
这男人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的,不像她随兴得可以。
“喝完了?”他的问话,让她猛然回过神来。
男人已经睁开了眼,淡漠的看着她。
渺渺低头,锅碗里的汤,已在不觉中见底。
原来,她有这么饿?
微讶的看着空掉的汤锅,渺渺呆了一秒,才沉默的起身,把东西收一收,拿到厨房流理台洗好擦干,然后把他带来的锅子交还给他,再一路送他到门口。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走出了大门,才回身看着她,交代着。
“把门锁好,到床上去睡。”
有那么一秒,她似乎看见他眼里的担忧与关心。
可下一瞬,他却拧起了剑眉,冷声批评着:“自己一个人独居,开着门睡觉很蠢。”
这句话,硬生生的将他变得可亲的幻觉给打碎,下一句恶意的话语,则再度让她彻底幻灭。
“不想让人担心,就不要老是做会让人担心的事。”
一把无名火,蓦然上涌。
“用不着你担心。”她抿着唇道。
“就算我不担心,我妈也会担心。”他上上下下,从头到尾将她扫视了一遍,意有所指的道:“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瞪着他那英俊但冷漠的嘴脸,忽然间,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看他不顺眼了。
虽然很没有礼貌,她还是当着他的面,把大门甩到他可恶的脸上。
她讨厌这自大的王八蛋。
二十年不变!
孔奇云讨厌她。
不是她自夸,但因为她的万事皆通,所有的左邻右舍都爱她,只有他不一样。
虽然他不曾说出口,但她能清楚感觉到,他对她所作所为的不赞同。
那男人光用一个眼神,就能清楚表达出他的不悦和认同。
他老是对她眯眼皱眉,很久以前,她曾经试图算过,那一天,他至少对她皱了二十次眉头,而且之后肯定还有,因为她数到二十次就放弃了。
二十次耶!
她有没有那么糟糕?她没那么惹人厌吧?有吗?
“王八蛋!”
愤怒的走回屋里,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空气挥拳,火冒三丈的咒骂着。
“又不是我叫你送汤过来的!你以为我想麻烦你吗?要你多管闲事!不想送,你可以不要送啊!说你很忙啊!妈的!不敢拒绝你妈,干嘛把气发在我头上?”她脱掉了衣服,用力把脏衣丢到洗衣篮里。
“狗屎!若不是看在你妈的份上,你以为我会理你?什么叫不想让人担心,就不要老是做让人担心的事?我他妈的自己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她转过身来,然后在穿衣镜中,看见自己东翘西翘的头发,苍白无血色的脸,干涩的嘴,还有乌黑的眼圈、突出的肋骨,嘴边的咒骂倏然而止。
妈的!她看起来活像鬼!
恼怒的,她把脱下来的长裤扔到穿衣镜上,掩盖住丑恶的自己,然后转身走进裕室,踏进裕缸里,打开热水冲刷汗臭的身体,却看见小妹留在她浴室里的小鸭玩具。
可恶……
喉头,莫名紧缩着。
她蹲在裕缸里,紧抓着那只黄色的小鸭鸭。
该死……
她好想念那老爱鬼吼鬼叫的小毛头,好想念总是喜欢碎碎念、厨艺不佳,但精明干练的老妈,好想念寡言但温柔沉稳的老爸……
热水,不断冲刷而下,咬着唇,她紧握着黄色小鸭鸭,心痛难忍,泪水却依然流不出来。
她没有哭,从一年前,他们三个一起出游,却意外过世之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很好。
她有吃饭,照常运动,和以往一样帮人处理杂事。
的确,她刻意让自己忙得团团转,不让自己多想,但她总是拖到最后一刻才回家,她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屋子,不想提醒自己,她最亲爱的家人,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世界上。
所以,她正常生活、照样工作,因为这样,人们就不会因为担心,提起那场悲剧,问起她的状况。
她一直以为她做得很好,直到那可恶的王八蛋,把实情硬生生砸到她脸上。
她忘了锁门,没有按时吃饭,把自己累得像只狗一样,还在黑暗中逃避现实……
深吸了口气,她以掌心捂着干涩的眼,却依然感觉不到泪水,只觉得累。
好累好累。
如果她那天有和他们一起去,如果她没有忙于工作……
热水,一直流,不停的流。
她不敢再想,阻止自己去想,只是从裕缸里爬了出来,支使着酸痛发软的身体,她把自己擦干,然后倒在床上,让黑暗再次吞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