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丹云,你怎么又来了?!”
时间像指缝间流失的细沙,一转眼间就过去三年了,沈未尘多了一个一岁的妹妹,小名叫胧胧。
据她爹高瞻远瞩的说法是,蒙蒙胧胧刚好凑一双。
但沈未尘很想告诉她得意忘形的爹,她的蒙是水字旁,不是月字旁的朦,和朦蒙胧胧扯不上关系,而且蒙蒙胧胧念快了,倒成了懵懵懂懂了,这可不是好词。
不过她不揭破,由着他沉醉在再一次为父的懵傻中。
将军府的日子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感到无聊,一直想打压辛静湖三人的大夫人赵曼青始终未能如愿,还被母女俩联手反制,中了几回暗箭,连连吐了好几次血,神色憔悴的病了。
但她仍撑着病弱的身子主持中馈,随着沈万程、沈万扬的孩子越生越多,又多几个姨娘、小妾,府里也过得越紧巴,她多次想打大房的主意。
没办法,沈万里那房有钱,这几年他奉命前往山东、陕西剿了几次匪,一次比一次丰厚的赏赐教人看了眼红,她看到满库房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皮毛和药材,直想着若是她的该有多好。
但她不晓得继孙女沈未尘赚得更多,她私底下透过凌丹云的关系贩卖自制的药丸,买了上百名卖身为奴的下人在城外庄子开了制药厂,每年的入账相当可观,不亚于剿匪所得。
沈修文跟着父亲入军营历练,从小兵做起的他,如今已是从六品振威校尉,穿着一身军服显得英挺阔朗。
不过有时沈未尘手痒也会接几个病人,在凌丹云的牵线下,没人知晓“素手仙医”是何许人也,只知她是名女子,医术高明,素以红纱蒙面,凡得她素手医治之人皆痊愈,从无失手。
“蒙蒙宝贝儿,你这悍脾气越来越让人中意了,要不我去向皇上请旨,让你嫁给我。”脸皮越来越厚的凌丹云荤素不拘,讲话越来越露骨,桃花眼一勾,轻佻又风流。
他回回叨念着这件事,不累吗?
“你今儿个没挨揍吗?我爹说过了,你要是再翻墙就打断你的腿,看来你的腿还在。”
爹又要爆跳如雷了,府里的侍卫肯定叫苦连天,他们每日的训练又会加重,轻易让人摸进府,要他们何用。
这三年来凌丹云像回自己家似的,时不时出入沈未尘闺房,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哪有可能不被发现,在某一次被逮个正着时,遭到宠女狂魔沈万里狠狠教训了一回,警告他不许再来,否则就等着一辈子坐着过日子。
但是凌丹云又来了,还带着他爹宁王。
他这一招用得绝了,直接拜师学艺,在沈万里有苦难言的气闷下,他成了征西将军的入门弟子。
这下子他更有理由常常来了,如入无人之境。
气得嘴都快歪了的沈万里根本拿他没辙,人不要脸还有什么阻止得了他,每一回借着给“师父”送礼为由登堂入室,直接抱着一匣子女用的珠钗首饰往后院走。
凌丹云的心思昭然若揭,有几人看不出来?将军府中有些人已笑称他是小女婿,让沈万里把嫁妆准备好。
为了此事,气得不轻的沈万里特意调教了上百名身手不错的侍卫,他用雷霆手段磨练,就为挡住不时来夜访的宁王世子。
沈万里从来没有和宁王府联姻的念头,一是高攀不上,无翼哪敢上云霄;二是他是手握兵权的重臣,与皇族往来密切易引人猜忌,但最重要也是他最在意的是——
他看凌丹云不顺眼,任何觊觎他女儿的人都该千刀万剐。
“师父心疼我,舍不得有个瘸脚女婿,你看我这沉鱼落雁的容貌是不是更令人沉迷了?你赶紧嫁了才能日日夜夜瞧着,多瞧一回是你赚到了,还不快点头。”戏谑的挑着眉,举止越发放肆的凌丹云以指勾起她黑亮发丝,感受着指间那柔滑的触感。
这几年他和宁王妃的母子关系越闹越僵,因为沈未尘当年一句“人生苦短,何须为别人而活”的当头棒喝,他一向严守的理智和谨慎全放开了,向来冷酷的面容多了笑意,变得有些吊儿郎当。
凌丹云与母亲几乎不交谈,一说话就吵起来,互不退让的各持己见,剑拔弩张的对峙,更甚者,在他有意的追查下,真查出一丝端倪,他还有一位从未见过面的姨母,是宁王妃的孪生姊妹,她在他出生那一年过世了,杨国公府再无人提起这位才貌双全的嫡长女,她的存在被刻意抹去了。
“凌丹云,你要不要说句正经的话,老是来闹我,哪天真把我爹给激怒了,你的腿就保不住了。”她不是没看出他对她的情意,可是她还没有做出交付真心的准备。
看多了赵曼青的丑陋嘴脸,她对大户人家的后院生活没什么期待,虽然她爹娘感情好得插不进第三人,可那毕竟是少数,要不是她和老乡娘镇得住,赵曼青不只一次以长辈之名送女人,还强塞娘家侄女给她爹做妾。
区区的将军府已如此波涛汹涌,处于风尖浪头的宁王府更是急流湍湍,一个过弯的礁石没避过,船底就要破洞进水,船上的人不论跳不跳水都活不了。
轻笑声一扬,凌丹云一个纵身上榻,头枕在她腿上。“蒙蒙的关心我收下了。”
沈未尘拿着医书的手一顿。“下去。”
“不。”这儿挺舒服的,有着姑娘家的软嫩馨香。
“凌丹云!”她一恼。
睁一眼闭一眼的祾丹云伸手揽住她的细腰。“蒙蒙,我心悦你,考虑下成不成?”
“如果我不同意呢?”
她结识的人并不多,论理说,满京城的权贵子弟中,唯独宁王世子她看得最顺眼,都是熟人了,哪能不顺眼,他那股缠腻劲,让她感到无奈又好笑,没一丝丝心动绝对是自欺欺人。
古来有皇上夺嫡之争,但在摄政王,也就是宁王的强力镇压下,先皇那一辈的兄弟都灰溜溜的回到封地去,不敢再有丝毫动静,他们被打怕了,有宁王在,哪敢轻举妄动。
身为皇长孙的皇上继位时才五岁,如今二十,他的皇子最大的还不到四岁,因此十余年内不会再有皇子乱朝一事。
凌丹云表面上是越来越放荡,吃喝玩乐样样行,因和宁王妃之间母子关系恶化,故意放浪形骸就为和她赌气,但事实上他是皇上的暗桩,专为皇上办事,许多明面上不方便做的事就由他出面。
外传宁王功高震主,有谋朝篡位之嫌,皇上早已厌弃多时,等皇上掌稳朝政后,宁王府这条大船就要翻覆了,但这种种挑拔君臣之情的言论都不是真的,宁王和先皇是一母同出的亲兄弟,先皇自幼体弱,因此皇上的武艺是宁王教的,于皇上而言,宁王等同半师半父,皇上从小就把宁王当成另一个父皇看待,直到皇上亲政了,仍视宁王为父,十分敬重。
所以满门覆灭是不可能的事,皇上和凌丹云这对堂兄弟感情好得有如亲手足,只不过对外表现出早已疏远的模样,好堵住文官御史的嘴,省得他们日日上奏折弹劾宁王专权。
“那就动手抢。”凌丹云玉容带笑,眼眸多了誓在必得的狠劲。
气笑了的沈未尘往他眉心一戳。“出息了,会放狠话,宁王世子不做改当土匪,你真给宁王长脸。”
他一笑,眉眼像染上桃花色,充满诱人春光。“我说的抢是请皇上赐婚,一纸圣旨下来,莫敢不从。”
“算你狠。”狡滑。
“等我,蒙蒙。”凌丹云眼神迷离,望着她日渐姣美的容颜,他有着患得患失和不安,他怕他若没看紧,她就被人给偷走了,偏偏她还有两年才及笄,真难熬。
沈未尘一怔。“你又要出京了?”
她很习惯他时不时失踪一段时日,短则十数日,长则四、五个月,没几人知晓他的去处,包括宁王和宁王妃。
“嗯!”他不想走,但是……
“有危险吗?”她不会问他去哪儿,干什么事,因为她知道他晓得自己在干什么,皇家人从来都不简单。
凌丹云笑了笑,把脸埋在她腰腹。“也只有你会问危不危险,为我的安危惦记着。”
她这么好,教他怎么不把她往心上搁,连他的亲生爹娘都不见得在乎他的死活,唯有她说——
“活着回来,再重的伤我都能治。”
不论她对他是否有情,相识多年的情谊总是在,她不会眼睁睁看他去死。
“为了你,我就算拖着一口气也要爬回来。”就算死在她身边他也甘愿,这一生能遇到她,是他的福气。
谁晓得当年那个长得有点黑的山村姑会成为他里最重要的人,那一句“我能治”牵起了两人的缘分,让他贫瘠的心有了雨水的滋润,在逐渐荒芜的心中开满稻花。
短短几年内,她眉眼长开了,灵眸美若秋水含波,美目一睐暗生流光,琼鼻挺直,秀致脱俗,菱形小口抹了朱砂般,红艳透润。
沈未尘发誓要变美,她真的做到了,每且饮一碗加了茶叶煮开的羊奶,又洗牛奶浴,还把美白面膜给弄出来了,母女俩隔三差五的敷脸,做脸部保养,昔日乡下出来的衣家女大变身,成了夺人目光的双美。
看他年纪轻轻在刀光剑影中闯荡,沈未尘继续翻阅看了一半的医书,好掩饰心头的不舍。“离开前来我这儿一趟,我给你准备一个救急袋,有外伤药和内服药、盐、打火石等物,出门在外,有备无患。”
“贤内助。”她的腰真细,柔若无骨。
唇一扬,她回敬一耙。“静柔郡主还在痴痴等着你,你不回报人家一番深情吗?”
一提到苦缠多年的杨丹霓,原本一脸满足的凌丹云忽地脸色一冷。“你是故意的。”
“我是。”只准他取笑她,不许她揶揄他吗?
不知为何,宁王妃特别偏爱小儿子一岁的杨丹霓,还特意向当今太后替她求了没有封地的静柔郡主封号。
杨国公府的人向来高傲,杨丹霓也不例外,但她一眼就瞧中凌丹云,打七、八岁起就追在他身后,以他的小媳妇自居,她一直以为这个表哥是她的囊中物,谁也抢不走。
可是直到议亲时遭拒,她才意识到凌丹云有可能不是她的,她的笃定成了笑话,因此她慌了。
不是非他不可,但以为握在手中的表哥伤了她引以为傲的自尊,所以她开始紧迫盯人,甚至还住进宁王府,盼着朝夕相处能日久生情,几乎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紧跟在后的身影。
要不是凌丹云的院子她进不去,只怕自荐枕席的事她都做得出来。
“沈蒙蒙,你一点也不吃味。”他不平。
杨丹霓的战斗力和她不是同一等级,她出手胜之不武。“我不是沈蒙蒙,而且你该走了。”
凌丹云恨恨地笑着。“等我把你娶进门,定把你压在床上三天三夜,让你没力气下床。”想到那情景,他身子热了,没吓到人,反而苦了自己。
凉榻上,一名气闷的男子冷着脸,俊雅的面庞浮着暗色,他身体绷紧,紧拧的五官似在忍受什么。
“我爹快来了。”沈未尘将腿上的头移开,在两道不满的目光下榻穿鞋,拢了拢微乱的衣裙。
少有意外,凌丹云一到,沈万里后脚随之而至,两人说好了似的,每次一对上便风云变色。
“我要往北。”凌丹云不想有天他死了,却无人知晓他死在何处,至少有个人为他收尸。
他有预感这次出行不会如往日顺利。
“北边。”她眸光一闪,北边有什么?
“北戎。”凌丹云解了她的困惑。
“北戎……”她在脑中描绘本朝地图,蓦地一惊,了解他话中之意。“那我爹他是不是——”还有哥哥。
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仿佛压了一颗重石,好不容易才安乐几年的日子又要再起烽火,多少骨肉离散。
“北戎异动,还不确定要不要大军先行,因此我要先去瞧一瞧情形。”黑眸中迸出厉光。
“你……”她想说让他别去,可话到舌尖却发不出声音,他身为皇室宗亲,有责任守护凌氏皇朝。“我给你的救急袋一定要随身携带,非到紧要送头不要用,量不多。”
救急用,简便为主。
“蒙蒙,要是我回不来,你会想我吗?”到时他希望她忘了他,死人没有知觉,活着的人却要承担他们的死亡。
沈未尘心口一紧,感觉到微微的刺痛。“胡说什么,“素手仙医”没有救不活的人,你给我挺住,回来再死。”
除非脑死,否则只要断气三十分钟内,她都有把握把人救回,她左手诊脉,右手下刀,中西医并进,从阎王爷手中抢人。
听她微恼的喝斥,凌丹云宠溺的笑望着她。“如果我能回来,你就嫁给我。”
“这是威胁。”她怒喝。
眉一挑,他气势凛然地朝她走近。“我总要未雨绸缪,等我能脱身的时候,你已经十四了。”到了那个年纪,她不可能还不议亲,而他的娘更不会代他上门提亲。
“要那么久?”她难掩惊讶。
“也许更长,说不定要等到打完仗。”他也需要战功,唯有打仗才能更快达到他的目的。
闻言,沈未尘眉头一蹙。“跟着我爹,好歹……”爹的经验丰富,总能护着他一时。
“好,听媳妇的。”凌丹云一副“娘子的话绝对没错”的模样。
“凌丹云——”她软甜的嗓音带着几分羞恼。
“让我亲一下,解解——”馋。
心热的凌丹云正要一亲芳泽,雷声震动般的咆哮声顿时铺天盖地而来,他一脸懊悔,手不够快。
“臭小子,给老子出来——”
由世子爷变成臭小子,落差之大近乎神速,在沈万里第三次逮到宁王世子潜入女儿屋子时,他高不可攀的家世就一文不值了,被大将军像赶猫般的驱逐。
“师父,我老子是宁王,你别跟他抢儿子,他就我一名嫡子。”凌丹云痞痞地回道。
“别叫我师父,你这大逆不道的孽徒,竟然趁我在军营练兵时又来行宵小行径,我今天灭了你这个欺师灭祖的魍魉!”沈万里手持百斤重大锤,就要往人身上一送。
“师父别动怒,小心肝火太旺,徒儿是来帮您老检查门户,免得歹徒入侵。”吓!来真的,被重锤砸不死也半条命,北戎一行就去不成了。
闪得快的凌丹云一跃跃到花坛上,正在盛开的杜鹃花摇晃不已,由浅紫渐深,染成紫红。
“少给我嘻皮笑脸,跟你说了多少次少打我女儿主意,你是不长记性还是跟我一样失忆了,老子不介意打到你脑子灵光。”还敢躲?他也不想想他养个女儿容易吗?他早早惦记上是什么意思,他还想给女儿挑个上门女婿。
“师父,我也老大不小了,可怜我衣破无人补,春寒露重无人嘘寒问暖,小师妹人美心善,徒儿我高大俊朗、玉树临风,师兄师妹配成双乃千古佳话,你狠心辣手拆毁鸳鸯吗?”自个儿抱着娘子夜夜春宵,全没想过别人如何孤枕难眠。
“休想!”过去他太纵容了,才会被得寸进尺。
凌丹云往上一跳,避开差点砸在腿上的刺锤。“师父呀!你真要废了徒儿,差一点腿就没了。”
“少说废话,先吃我一锤!”沈万里虎虎生风一甩臂,几十年老树断了一根粗枝,树叶掉满地。
“要打出去打,我院子里的花木具有药性,是我种来炼药的,谁敢折损一花一木,我跟他没完。”这两人就不能消停一下吗?一碰面就互咬,幼稚到让人看不下去。
“蒙蒙……”
沈未尘面无表情的纤手向外一指。“出去。”
面上一讪的沈万里和讪笑不已的凌丹云没有二话,头一低走出内院,脚步很轻。
将军府内最不能惹的不是霸气侧漏的辛静湖,而是测不出深浅,医毒双绝,内心强大到鬼神都惧的沈未尘。
她一句话胜过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