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娃低着头想从燕行身旁绕过,却被他一臂拦住。
“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你不用防我。”泥娃对他推心置腹,大大小小的事都会说给他听,倘若连他都隐瞒不语,她还有谁能分担心里的疼痛?
她不是不想说,他看得出来她眼中埋藏极深的渴望,以及道不出所以然的恐惧。她为何退怯?难道是他不足以信任吗?
燕行忽感不快,更加不愿退让。
“阿行……”泥娃转过身,与燕行不过咫尺。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回游移,无法拿定主意,量后终于在他恳切的眼神之下,妮娓道出她刻意遗忘,却始终清晰的回忆。“那对商家夫妇,是我以前的养父养母,姓曾。”
“那你为何不与他们相认?”燕行实在吃惊,那对夫妇对泥娃露出的神情是那么陌生,后来甚至还对他追问泥娃的身分,难怪她无法释怀而奔离现场。
“因为我不是他们要的孩子。”泥娃收起木梳,清幽淡雅地道:“我是他们上山砍柴时,从山沟里捡回的弃婴。那几年世道不好,养不起的女娃不是送人,就是带进山里丢掉。刚好捡到我的樵户夫妻结褵多年,膝下无子,就收养了我。他们待我不错,视如己出,直到我四岁,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一切就变调了。”
她苦笑一声。“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捡来的孩子跟亲生的孩子难免会有区别,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至少我还有爹娘,有弟弟跟妹妹,还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该知足了。偏偏在我八岁的时候,地牛翻身,震垮房子,我被压在床头,还好有床柱抵着,保住一条命,但是我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等人搭救。我跟弟弟妹妹一样喊着爹娘,可惜我听见他们紧张呼唤的全是弟弟妹妹的名字,没有我。我一直在等,等一句‘泥娃,你在哪儿?你好不好? ’,等到我快失去希望的时候,爹终于喊了我的名字,问我好不好?我好开心,连忙跟他说我没事,只是被床压着,走不出去。”
泥娃咬了咬下唇,往事想来历历在目,椎心之痛只有她一个人清楚。她背过身去,努力说服自己,她现在不是泥娃,她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然后呢?”燕行喉头有些发热,泥娃爱笑,但是她上扬的嘴角好像鱼钩,钩着他的心肉,虽然伤口不大,却是无法忽视的痛。
“我以为他就要来救我了,岂知他紧张地跟我说没事就好,他赶着送弟弟下山看大夫,他伤势严重拖不得……难道就因为我没有喊疼,所以活该被忽略?那时我才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永远比较多。”泥娃双手倏紧,仿佛当时无助的感觉又回到身上。“我从天黑等到白日,又从白日等到天黑,我又饿又渴又累,就是等不到他们回来。我突然想起弟弟妹妹还没出生之前,娘都会唱歌哄我睡觉,我就哼了几句,假装娘在我身边,才让路过的鸿渡发觉,把我救了出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泥娃有这等遭遇。想起她曾说过的童年过往,燕行简直无法想象这段路她是如何刻苦走过,才得以存活的。
此刻背过身去的她,怕是已经泪流满面。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残忍,逼她回忆不堪回首的过住,还要自己收拾涌泄而出的情绪。既然是他起的头,他当然要陪她一起渡过、一起面对。
燕行扳过泥娃的肩,却完全不是他料想的局面,光洁的脸上哪有泪痕纠结?
“你——”他震惊不在话下,此时此刻的她,为何还能端上亮丽笑靥,丝毫不见影响?“你何须强忍?想哭便哭,没人会笑话你。”
“哭?我没意思要哭,当年我发过誓,这辈子再辛苦都不掉一滴泪,要是我哭,就罚我存不到钱买地盖房子。”泥娃笑眯眯的,比往常还灿烂。她已经把心情收拾好了,再难过下去也不是办法,至少知道养父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牛翻身没把他们一家拆散就好了。
“你想买地盖房子?”这不像姑娘家的愿望,通常女儿家不是希望嫁个好人家,养儿育女、相夫教子,才算一生圆满?
“对呀,我想有个家,累了有地方可以回去,不用寄人篱下,不再颠沛流离。阿行,你知道吗?我看上镇西一块地,再存个五、六年就能把地买下来了。老板说等我买下地,她可以先借我钱盖房子,我再慢慢还。”老板不先借钱帮她买地,就是怕她拿了钱就跑,等她买了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顾虑就释了。
燕行像被色料晕染开的宣纸,被泥娃这笔粉彩画过,眼神不禁柔和了。
泥娃早燕行一步跳上渡船,心里的期待是一波接着一波,岂知燕行不仅没上船,还指了指相思树后面的杂草堆。那里根本没路走了,是能上哪儿去?
早知道就提把灯笼来了。泥娃红着脸搭上燕行伸过来的手臂,心里一朵接一朵连续绽放而出的花海都能涌起几十丈的浪高啦!
“小心点。”他一手拨着芦草,一手扶着步伐不稳的泥娃,这里地温柔软,她不谙地形,就怕一失足跌伤了。
燕行探着,终于让他探见往常休憩的大石。“到了,你这儿坐好。”
“喔。”唉,她为了跟阿行逛龙虎会,把她最好的衣裳穿了出来,这下裙摆全沾上泥了。阿行带她到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呀?“我们来这里要做什么?”
“嘘,别出声。”燕行坐到另一头,挡在泥娃与湖泊中间,之后便沉静下来,什么事都不做。
到底有什么玄机呀?泥娃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出奥妙何在,正打算问燕行何时离开,才一转头,由他右边肩膀处,竟飞出点点荧光,如金钿细粉以指腹搓揉而下,由风轻吹扬起,飞散在这片黑幕之上,点缀灵动气息般的美妙。
“这——”泥娃连忙噤声,学燕行以指搁在唇间,把话滑进腹里,静静欣赏在岸边芦苇及湖面上悠然起舞的点点荧光。
这里真的好美!如果不是阿行带领,她住在潜龙镇一辈子都没办法遇见这等景色。古人盛叹此生足矣,她现在终于能够体会了。
美景在前,良人相伴,她喜欢这种简单的人生。
良人呢……泥娃吃吃一笑,在心里过足了瘾。
她侧脸的微笑,更在燕行心里烙下了印记。
她从悲伤中出走,虽然摆脱不了旧时萦绕的痛,却坚持面对生活种神,以笑容克服一切迎面而来的冲击,而他离开青玉门多年,依然沉淀不了满心的罪恶与枷锁,不断挣扎在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中,这点倒不如她了。
不过半晌,燕行眉头一皱,往相思树的方向看去,满身戒备。
泥娃不明就里跟着转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
“师兄,我看今天就委屈点儿,在这里将就一夜吧,这艘渡船跟我们搭来潜龙镇的那艘很像,又绑在我们上岸的地方,如果是那对夫妻,人还挺好说话的,早上再贴他们几文钱应该没问题。”
“看来只能这样了,咱们盘缠有限,得凑合着点用,否则撑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要断炊了。”本来他们是留宿在潜龙镇的庙宇内,每日添几文香油钱,住持也热心款待,只是每年龙虎会,香客总会争执着入住庙宇禅房,为了公平起见,龙虎会期间不招待香客,因此他们师兄弟只能摸摸鼻子,另觅他处。
泥娃拚命望向渡船,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瞧不清楚,但是搭过阿行的船,又误会她是阿行的妻子,看来是那两名青玉门人无误。
燕行护着她,一方面注意着搭上他渡船的青玉门人的举动。
“我们都找了好些天了,就是没有夙剑掌门的踪迹,看来这回消息又是空穴来风,白跑了一趟,我们已经找了一年多,为何不直接举荐贤能,撤换下夙剑掌门就好了?再这样蹉跎下去,我看青玉门就快从江湖上除名啦!”
“这种话,我们私底下说说就好,真要办,可比登天还难,唉,真怀念夙剑掌门在位的时候。”师兄突然一阵感慨,长叹唏嘘,“理宣,你入门时,夙剑掌门已经卸下掌门职位,传位于夙山掌门,所以你不清楚夙剑掌门刚正不阿的处世态度,非黑即白,弟兄们虽然时常叫苦,又敬又畏,但一门上下循规蹈矩,无人敢有二话,现在门内谁有那个担当?选贤与能根本是空口白话!除了夙剑掌门,还有谁能制止夙山掌门那派人不再与外人勾结,盗挖圣山矿产石材以图己利?”
“……师兄,别愤慨了,我知道你气,可是找不着夙剑掌门也是事实,要是让夙山掌门知道我们几个师兄弟私下查访前任掌门的下落,大伙儿的处境就危险了,我听其他师兄提起,还有位太师叔定居铜安,不如请他出面镇压夙山掌门的气焰?”碍于门规,非得要有位比夙山掌门辈分更高的人才有办法解决,太师叔应该更有威信吧?
“别傻了,太师叔恨我们入骨,巴不得青玉门烟消云散,从此除名,请他出面,我怕他站在夙山掌门那一边,把圣山盗挖得更彻底。”
太师叔凤岐在铜安开茶馆,经营得有声有色,似乎也成亲有了家室,只是当年太师叔与太师父的义女寒傲梅相爱未果,饱受门人阻隔,最终阴阳两地,永不复见。
当年太师父的义女在门派弟子围剿之下落潭身亡,魂归圣山,太师叔则因通敌私纵、藐视门规被囚禁于思齐洞内整整五年,如此心结,哪怕轮回十次,怕也不得消灭。
泥娃听得精彩,这可是第一手的消息,岂知燕行轻拍她的肩膀,指着来时踏过的芦草堆,已有了离开的打算。
我还想听看看他们在说什么。泥娃指向渡船方向,以唇语向燕行述说。
燕行摇摇头,直接拒绝。
别这样,我难得能听见第一手消息呢!况且他们就睡在你的渡船上,我们贸然出现,不就削了他们的面子吗?等他们睡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泥娃央求着,但燕行不吃这套,托上她侧腰,脚尖一瞪,踏上芦苇尖,跃上相思树,借力使力往潜龙镇奔去,轻巧如风,毫不拖泥带水,吓得泥娃完全叫不出声来。
“得罪了。”燕行放下泥娃,转眼间,两人已回到潜龙镇南门口。
“天呀,这太可怕了,我从来不知道我怕高呢!”还以为站在客栈三楼向下望一点恐惧也没有,就自以为不怕高,这下真的大错特错了,泥娃扶着城墙,头有些晕。“阿行,你武功这么好,不如帮忙找那位夙剑掌门吧?我还觉得奇怪,怎么这些年都没有青玉门的消息,原来是有内斗呀 !”
“夜深了,我送你回客栈。”
燕行不想谈论这件事,泥娃也看得出来。
反正她只是说说,就阿行以前是位飞檐走壁、仗剑江湖的大侠,现在跟她没什么两样,都是市井小民,没必要蹚什么江湖浑水。
再说,她也挺怕阿行一管闲事,就准备离开这座潜龙小镇了。
她走在前头,小步小步地踱着,走走停停,路上将她听过的趣闻都说了一遍,就是不想太快回到客栈,殊不知后头的燕行满藏心事,思绪峰回路转,她说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
夙山师弟勾结外人开挖圣山,此事非同小可,就算辈分不及掌门,都有资格反对指正,只是他自逐师门,谱牒早已移除,不再是门下弟子,就算他有心略尽绵薄之力,影响怕也有限。
此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阿行?阿行!客栈到啦,你要走去哪儿呀?”原来一路上他都在发呆,好个心机如来僧,泥娃嘟着嘴,本想抱怨几句,但想想燕行陪了她整晚,白日说不定还接了好几笔白工渡船,一定很累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谢谢你了。”
“不会,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燕行声音闷闷的,表情淡然无徼,跟往常没两样,不像她这般依依不舍。
“我要进屋了,你也快回去吧。”泥娃开了门,回头向燕行招手道别,她今天很开心,可惜就是时间短了点,她嗫嚅数次,终子鼓起勇气开口询问:“你明天会……”
“嗯,南门,酉时见。”他答应过的事,不会食言。
“好,明天南门,酉时见!”有他这句话就安心了,至少晚上不会辗转难眠。
等泥娃进了客栈,关了门后,燕行几个飞跃,轻点屋檐,急速住相思树奔去。
往事一幕幕又在他脑海里重演,愧疚如涨潮,迅速将他淹没。
鸿渡师父与寒傲梅之父曾结义金兰,却因酒后乱性误淫义嫂,后弑兄嫂一家灭口,唯独寒傲梅幸免于难,师父酒醒后深受良心谴责,待十年后寒傲梅上山寻仇,遂令她以掌门信物龙纹剑夺命穿心,以求一死解脱。
他不知师父有此恩怨在前,继位后下令全门组凶,寒傲梅逃亡之际意外与师叔凤岐相识相恋,但却不知师叔真实身分为何,直到他发现藏匿于圣山中日夜查访证据以求洗刷罪名的两人,才东窗事发。
师叔夹在师门与恋人之间百般无奈,而他执意不听苦劝,更是造就悲剧的推手,不仅伤了寒傲梅,更逼得她走投无略,投潭寻短,之后为正门风,更将师叔论罪处置,囚入后山思齐洞中,终生监禁。
两年后,因缘际会翻修书房,才起出师父生前记事手札,还寒傲梅清白,但为顾师门颜面,不敢对外澄清,连师叔的刑罚都不敢马上免责,只减为五年,而他为了赎罪,卸位掌门,传位夙山,与师叔一同自囚思齐洞,面壁思过三年后便流浪至此落脚,渡人以消心头罪恶。
尽管卸任了又如何?他还是卸不下一身责任,当年鲁莽铸下大错,累得师叔与寒傲梅天人永隔,然而他自责退位,此举依旧鲁莽。
他未善尽掌门职责,对不起师父生前谆谆教诲;他也未尽督导责任,协助夙山师弟统领门派,妄负门派上下数百名弟子的信任。
此事,教他如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