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呜……断断续续地,有类似小猫的呜咽声传了出来。
搬来快一个月的苏小小对宅子的每一处摸得半熟,早失了探秘的兴味,在她的要求下,苏家的宅子里又栽上桃李之类的果树,果苗约有她的身高,种上两年便能开花结果了。
过午后,天气不太热,本该在屋子里睡午觉的她不知为何老是睡不着,她避开娘亲为她买的丫头夏笙,绕过养鱼的池塘走向后花园,她想起先前的那棵杏树,应该结实累累了。
可是苏小小尚未见到青皮的果实,先听见墙的另一边传来像是捂住嘴巴的哭声,猫叫和人的哭声很接近,她不确定是人或是猫,内心纠结了好半天,犹豫着要不要看一眼。
在她考虑的当头,哭泣声一直传进耳朵里,虽然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是双手双脚有意识的攀向垂生在自家的杏枝,还算俐落的手脚居然让她攀上树干,整个人姿态不雅的坐在墙头。
这时,东瞧西瞧的苏小小瞧见杏树底下有个抱膝的肉丸子……不,是将头垂在双膝中,呜呜咽咽哭着,穿着天青色衣服的小少年,有点胖,耳朵很肥,一只胳臂有她两条大腿粗,坐在树根上很像一颗圆球。
“你在哭什么?”哎呀,怎么忍不住发出声音了。苏小小很讨厌自己的心软。
“谁?”突然有人的声音响起,身子一瑟缩的小胖子往树根靠得更近,一副非常恐慌、胆小的模样。
他猛地抬起头,苏小小吓得从墙上摔下去。
“哎哟!我的屁股……我的骨头快散了……”天哪,墙筑那么高干什么?想把人活活摔死呀!
“你……你是谁?”显然十分害怕的胖小子脸色发白,他一直退一直退,像见到一百条毒蛇似的。
“我才要问你是谁呢!为什么哭个不停?吵得我都不能好好休息。”大白天的吓人,一点也不有趣。
“我是藤哥儿……”一想到他为什么哭,小胖子豆大的眼泪又往下滴,哭得不能遏止。
“停,不许哭。”真是的,他不觉得恶心吗?
被苏小小很凶恶的一喝,藤哥儿的泪水被吓住了。
“你脸上的血不擦一擦吗?”有这么笨的人吗?一直让血流个不止,和着鼻涕和眼泪……恶!快看不下去。
干么把自己搞得这般糟糕。
“擦了还会流。”他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着道。
“你不会痛吗?”实在没办法忍受他一脸恶心,苏小小取出她刚学会刺绣时第一条绣成水鸭的帕子,帮他把脸上的脏污和血渍拭净,再用干净的另一面帕面按住他的伤处。
令人意外地,除了胖了些,小胖子打理干净后的脸庞相当俊秀,可是左脸从鼻子向下被尖锐物划破了口子,横过半张脸到耳朵处。
下手之人有点狠,皮肉往外翻,他伤得不轻。
“痛。”
“那你为什么不上药?”迟了会留下丑陋的疤痕。
“我娘叫我滚,说我让她看了很讨厌。”她不理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叫他到别的地方去。
苏小小问得很小声,“你娘是后娘?”
“亲娘。”他是娘亲生的。
“咦!亲娘?”她有没有听错。
“我娘只是不喜欢我,她比较喜欢云哥儿,云哥儿是小我五岁的弟弟。”云哥儿会撒娇,很爱笑。
“再怎么不喜欢你也要让人帮你伤口上药,你伤得很重耶!”哪有这样做娘的,换成是她娘,早哭得淅沥哗啦了,一口心肝一口宝贝儿的抱着她轻哄。
藤哥儿眼眶又红了,吸着鼻头,“我娘不要我,她……呜……不要让祖母瞧见,她会生气……”然后跟娘吵架,大声骂娘,让娘在下人面前没面子。
“是你娘伤你的?”苏小小指着他的脸。
“不是。”他用脏了的袖子擦泪。
“那是谁伤的?”在自个家里也这么危险,四处危机重重,真是不适合小孩子居住的环境。
“是英哥儿,他是我大哥,是姨娘生的,他说要跟我玩比剑,我们各自折了一根树枝当剑,我……长得胖,玩一会儿就很喘,跑不过他,他的树枝戳向我……”他喊不要玩了,英哥儿还是往他脸上戳。
小孩子受伤了,第一个找安慰的对象通常是娘亲,捂着满脸血的藤哥儿也不例外。
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跑向他娘亲的正院,他痛得止不住泪,只想娘亲抱抱他,为他止血,说两句心疼的话,让他受伤后有个抚慰。
可是正在替弟弟穿鞋的娘亲背着他,口气不快地叫他别来烦她,滚回祖母的院落,她忙得很,没空理会他。
母亲无情的拒绝,对才七、八岁的少年而言,心里的伤比身体上的伤更痛。
娘亲的喝声一起,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藤哥儿哭得眼睛都花了,只好跑到无人的树底下捂嘴低泣,因为他怕被人听见了。
娘亲厌恶他,爹和他也不亲近,每天在外忙着赚钱,一个月见上一面实属平常,而唯一对他好的祖母身子骨不好,常常在生病,他不能加重她的病情。
家里很大,下人很多,可是他却很害怕,没有一个人可以保护他,他们都不喜欢他。
“他大你几岁?”姨娘生的,难怪了,嫡庶有别,庶长子嫉妒嫡子,存心要弄废他也不奇怪。
“一……一岁。”他又想哭了,他的脸好痛。
听到差一岁,又看他的体型,苏小小有吐血的感觉,“他比你高,比你壮,比你胖?”
“英哥儿很瘦,他比我高半颗头。”祖母喜欢他胖乎乎的样子,一直叫他吃,说吃胖点才有福气。
“那你还输他,未免太没用了,光用压的你也能压死他,你知不知道你体型上的优势。”那身肥肉一压,包管没人敢再找他麻烦,一只小胖腿一踩,都能让人吐出昨天吃的菜了。
他胀红脸,“我……我们说好了只比剑,不、不可以赖皮,我的力气比他大。”
“所以说你是笨蛋,君子之风不是用在这里,既然他都不怕你破相了,你还担心他手断脚残吗?比剑也能用手肘撞他胸口,这才兵不厌诈。”等等,她在干什么?居然在教小孩子打架的要领,她越活越回去了。
“我不是笨蛋。”吼完的藤哥儿一看见苏小小鄙夷的神色,不自觉地瑟缩他的胖身体,面色悻悻的,呐呐地道:“真的能用手肘撞英哥儿的胸口吗?要怎么撞?”
见他还不算太笨,懂得虚心求教,苏小小将她学过的防身术传授他一招。“这样顶,懂不懂?用手肘的力量借力使力,而且你又胖,直接把人撞出去都成。”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她不是暴力狂,而是做功德,总不能老让善良的孩子吃亏,心性太直得稍微掰弯些。
只是这时的苏小小不知道,她这一教,教出无穷后患,日后商场上多了一位心狠如狼,狡诈似狐的大奸商。
“啊,不行!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一定要上药才行。”虽然血流量变少了,可是仍微量地汨汨流出。
“我没有药……”藤哥儿声音很小,低如蚊蚋。
看他一副被欺负得很惨又可怜兮兮的样子,苏小小想到她以前养的一只小白猫,她捡它时,它被雨淋得湿答答的,露出骨瘦如柴的小身躯,两眼委屈的盯着她喵喵叫,好像她是它的猫妈妈,正寻求她的温暖。
“算了,算我做件好事好了,我那里正好有一瓶止血化淤的药粉,我去拿……哇!这么高,我怎么回去?”回头一抬,苏小小这才发现两家的围墙筑得很高,她没摔死或是扭伤足踝真是幸运。
“杏树下那颗太湖石后头有个狗洞,我以前常在那里钻来钻去。”后来他变胖了,钻不过去,会卡住。
“狗洞?”让她钻……看看墙的高度,再瞧瞧自个的个头,脸色有些不甘的苏小小为不得不的形势低头。
“你自己按紧,不要松开,我一会就回来……”咦,谁拉住她?
“你要走了?”藤哥儿肥滋滋的手拉住她海棠色石榴裙,面上露出要被丢弃的表情,眼神好无助。
长期被亲生父母忽视,又找不到同辈的倾诉对象,身为嫡子却享受不到出身所带来的优越之处,长年遭受庶子的打压及下人们的漠视,内心卑微的胖小子极渴望别人的关怀。
即使只是一丝丝、一缕缕,他也犹如在沙漠中行走的渴水旅人,只要有那么一口水都想紧紧地霸住,不让那水从手中流逝。
那是救命的水源。
对于藤哥儿而言,苏小小的出现无异是生命中的那口水,在他极度恐慌、缺乏关注的时候来到身边,他感觉到温暖,有人关心,便不自觉地产生依赖,舍不得她离开。
“我要回家拿药,不然怎么替你上药?”她拉了拉裙子,拉不回来便恶狠狠地瞪他。
“你会很快就回来吗?”他胖胖的圆脸很不安。
她重重的点头,“当然,总不能看你流血流到死。”
“不骗人?”他好喜欢跟她说话,她好凶,但人很好。
“骗你有银子捡吗?”没安全感的孩子。
他一点点地把手放开,“那你要赶快回来,我等你。”
而“我等你”这句话,成了他们日后常用的亲昵密语。
“好啦!你乖乖地等着,我很快就回来。”她挥了挥手,朝靠墙的太湖石走去,在墙与石头间真有个能容四、五岁孩子通过的小洞口,底下都长满了青草,不过草长盖住了沙砾,洞口没有很脏。
看了一眼狗洞,苏小小嫌弃了一下,她弯下腰,将小小的身子往墙的另一端钻。
用帕子捂着脸的藤哥儿则站在墙根,泪眼蒙蒙的看着她一点一点的挤出墙面,终至消失。
望着空空的狗洞,他的心也像空落了一角,心里很空,似乎刚装满的暖意又丢失了,既孤单又失落。
而另一端的苏小小钻出狗洞,从容不迫的拍拍衣裙上的草屑,她想帮人真是一件苦差事。
蓦地,一双绣着兰草的粉色缎面花鞋映入眼中,她僵了一下,轻吐粉舌,笑靥如花的抬起头,轻轻喊了一声,“娘。”
淡淡的玉兰香气伴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宠溺迎面而来,“野到隔壁去了,我们家小小到处都交得到朋友。”
“娘,我下次不敢了,我没有做坏事。”她是在帮助人,这是见义勇为、有侠气,路见不平踩上两脚。
“娘没说不行,可要注意自身的安危,平白无故的从屋子失踪,你说娘担不担心?”刚才她想端碗百合莲子汤到女儿屋里,可是却没瞧见人,床上空无一人,叫她担心坏了。
赵玉娘身后露出年仅九岁的丫头身影,她叫夏笙,是苏小小第一个贴身伺候的奴婢。
“娘,小小知错了,我以后一定会改。”她很正经的认错,黑亮的杏眸一眨一眨地闪着。
赵玉娘失笑地摇着头,“你呀,就那张嘴巴说得好听,一转身不知又丢到哪去,要是你像你姊姊一样听话,娘就省心多了。”
“娘,你没听过儿女是父母的债,我们是生来讨债的,你要看开点,别指望个个乖巧,总有一个让你头疼,要不,这日子难过。”一说完,她机伶的逃开,咯咯咯的笑声如林风吹过,拂过每一寸阳光照射的土地,很是清脆。
“这孩子……太皮了。”赵玉娘满脸宠溺的笑着,回头看了一眼不大的狗洞,心想:一会儿让两小子把洞挖大点,敲下几块砖做个隐密的小门,省得硌着了女儿。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后悔做了这道小门,把女儿宠过了头,最后宠成别人家的媳妇,悔之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