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第一和第二教学大楼,都没有收获;她又绕到建筑物后面,平常白天就只有想要抽烟的学生会躲来的偏僻地方,在天色变暗后更是有一股阴森的气氛。
她想起之前自己晚上爬到教学大楼顶楼,那时与其说不害怕,不如说她是什么都不在乎。
后来,又遇到那些神奇的事情,她相信有另一个世界。若是以前,她一定会怕,但是现在,她没有一点畏惧的感觉。
大楼后方是一团低矮的树丛,她正想跨进去,就听到上方传来呼喊的声音——
“大姊姊!”
“咦?”她一愣,很快地抬起头,一看,大吃一惊。
只见小男孩贴站在四楼的水泥墙外边,立足处只有几十公分的狭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十分惊险。
她错愕喊道:
“你不要动!等我!”
在楼梯间狂跑着,她掏出手机按下白恩露的号码,只紧急说了地方。飞奔到楼上,她停在最后一间教室前,门是关住的,她转动门把,却坏掉卡住不会动,用力往内推了两次,还是不行,于是她退后助跑,使劲用肩膀去撞,“砰”的一声,总算把门顶开。
她冲到窗户旁边,立刻抓住窗框往外看,小男孩就站在外墙边缘处,正好在两间教室的中央。
“大、大姊姊,对不起。我被关起来了,因为一直打不开门,又没人听到我的声音,天都要黑了,所以、所以,我才想从外面爬到隔壁……”
小男孩白着一张脸,明明很害怕,连嘴唇都在发抖了,却又极度勉强自己,表现出没事的模样。
梁知夏也告诉自己要镇定,朝他站的地方,将手伸长到极限,她安抚道:
“没关系,把手给我。”
小男孩很努力地把小手伸给她,指尖彼此碰触到的那刻,两人同时都松了—口气;也因为这一刹那的放松,小男孩脚微软,身体就那样失去平衡。
好像慢动作的镜头一样。
梁知夏看见小男孩脚步不稳就要跌下去,她想要抓住他,却只摸到他的手指。
一瞬间,她眼前出现的是自己和妈妈当时车祸的景象。
那个时候,她也摸到妈妈的手了。
“不行!”
梁知夏大喊一声,手臂一撑,整个身体已经离开窗户。
她想到的并不是自己将会如何那种事情,而是如果她眼睁睁看着小男孩摔下去,她一定会极度自责和懊悔。
就像她亲眼目睹妈妈在她面前被撞一样。
她不是奋不顾身,她没有那么伟大,她只是、只是不能也绝对不要再看到那种事情而已。
坠落只是一眨眼间的事,她只能紧紧握住小男孩的手,甚至连想要护住他都办不到。
从四楼掉下去,一定会很痛吧。她闭上双眸想着。
然而,她却重重地摔进一副温暖的胸膛之中。
“什——”
梁知夏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腾空停在二楼的高度,和小男孩一起,被一双手臂牢牢护抱着。
她抬起视线,看见白恩露的脸。他满头大汗,一脸紧张。
是他。又有些不一样了,他的瞳眸变成金色的,背上甚至有一双雪白的翅膀。
他们,就这样飞在半空中。
她思绪一片空白,不觉开口道:
“老师……”
“小心!”
他才将她的头按在肩膀上护住,梁知夏就感觉他们笔直住下坠,之后便狠狠跌进下面的树丛之中。
白恩露紧紧抱住了她,当了垫背,所以她并没有摔伤;同样在他怀里的小男孩也被保护得好好的,只是似乎在坠楼之时就已吓昏。面颊贴着白恩露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声,她飞快回过神,撑起手臂,坐在他身上瞠着大眼。
“噢……”
白恩露痛得呻吟,他的眼睛回复成黑色的了,背后的那一双翅膀已消失无踪,却有数不清的白色羽毛飞散开来。
梁知夏不禁抬起头来,伸手去触摸着。
“这是……”
彷佛摔落的玻璃成为碎片溅起,消失的翅膀化为无数羽毛飞扬在她身旁;天已全黑,在月光下,那羽毛无比柔软而美丽,洁白得不可思议。
一声细小的铃铛声响起,让她愣住。接着就像是连锁反应,在她周围四处飘散的羽毛,一根接着一根化成细粉消失,铃铃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在那些羽毛之中,清楚地看见了—个人形黑影。
“咦……妈……妈?”梁知夏愣愣地对黑影唤出口,然后,在一瞬间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用力喊道:“妈妈!”
那是妈妈。
铃铛声响个不停,梁知夏双手紧握成拳,那些从母亲过世之后,所有强自忍住的情绪和感情全在此时此刻溃堤了,泪水在瞬间泉涌出来,她昂首朝着黑影道:
“妈妈,对不起!我、我那天不是故意要跟你吵架的!我的态度很不好,说了让你生气的话,一直想跟你道歉……”铃铛声由强变弱,她万分慌乱,不知道黑影什么时候会消失,几乎是拚了命的、不停地说着:“我学会煮饭了……衣服也不会洗坏了,现在家事我都会做了,也已经跟爸爸和好了……很多书没念,要开始用功,但我、会加油……会加油……会……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
她眼泪盈眶,泣不成声,哽咽得几乎没办法再说下去。
铃铛声渐渐变小,黑色影子也开始转淡。
“啊!”她抬起手想要阻止,却只是徒劳。“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我喜欢妈妈……”
无法留住影子,她哭得更厉害了。在被泪水淹没的蒙眬视野里,她看到那抹黑影朝她伸出手,极为温柔地摸了下她的头。
“妈妈要走了。再见了,知夏。”
不知从哪里传来非常微小的说话声音,梁知夏瞠睁着一双泪眼,泪水不停不停地掉落。她一直一直凝望着,直到黑色的影子完全消失。
“呜……”她难忍悲伤地低下头,极为伤心地哭泣,恍惚地看着身下的白恩露,她哑声道:“……老师。”
她只说了这句,之后就昏厥过去。
意识沉睡之际,梁知夏朦胧想起那个树女生对她说的话——光只有人类是无法使用羽毛的;所以,妈妈之前也许一直都陪在她身旁,才会借着羽毛现身,她果然一开始就没有认错。
再次恢复知觉,她人已经在医院里。
昏迷前的记忆让她才睁眼就立刻坐起身来,把刚好走进病房的护士小姐吓了一跳。
她紧张地问着护士,其他两个人在哪里。护士小姐告诉她,小男孩就在她隔壁床好好睡着,毫发无伤,她也没事,只是因为情绪太激动才会昏倒。
梁知夏很快转过头,望见小男孩香甜的睡颜,稍微不紧张了。
“那老师呢?”她又担心地问。
“你们老师啊,他……”走廊上有跑步声,护士小姐微皱眉,才走到门边要看是谁,忽然就有人冲了进来。
“知……知夏!”
望见父亲气喘吁吁的出现在病房门口,梁知夏最先的反应是愣住,跟着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她又出意外了,这次也害得男孩进医院,她、她——
“啊,我……”因为害怕父亲生气,她不禁低下头,连嘴唇都微微发起抖来。
她不是故意的……感觉父亲大跨步地朝自己走近,她忍不住用力闭上眼睛。
“你……你这孩子在做什么啊!”
被父亲一把抱住的时候,她真的完全傻住了,圆瞠的眼睛,一下子蓄满泪水,立刻哭了出来。
“对不起……”父亲没有生她的气,是担心她。
又一阵脚步声,这回是小男孩的母亲一脸惊慌地出现,在知道两人都平安无事之后,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气。护士小姐露出没辙的表情,提醒他们不可以在医院跑步,讲话要小声一点,然后道:
“送你们来的老师说,你们是从二楼掉下来的?虽然说是二楼,但没有骨折,连一点外伤都没有,真是很幸运呢。”
其实不是二楼。梁知夏赶紧问:
“老师呢?”她没有看见白恩露。
“那个老师啊……”护士小姐说着,忍不住掩着嘴。
“老师怎么了?”梁知夏担心地问。
“他没事,只有皮肉伤。在你这间对面的病房。”年轻的护士小姐比着外面,安抚说道。“只是啊,他把我们都吓坏了。你昏倒了不晓得,你们老师裸着上半身,背上因为撕裂伤还一直流着血,就这样背着你又抱着小男生,出现在我们急诊室。你们学校离这里很近,所以他好像是自己跑过来的,才跨进医院,他就倒地不起了,那个画面超级壮烈的。”
护士小姐有趣地说着。梁知夏想要立刻去看白恩露,但之后医生就进来了。
医生检查过后,说了她明天就可以出院。等他们离开,父亲和女性友人也顺便去办手续,她下床推着点滴架,赶忙走到对面病房。
白恩露闳着眼眸,以趴姿在病床上均匀地呼吸着。
终于亲眼确定他平安,梁知夏一颗心总算放下。
她在他的病床边坐下,看见他的背部贴满纱布,是大面积的伤口,绷带都还渗着血。
她并不是在作梦吧?
老师的背上有一双翅膀。
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她望见白恩露慢慢地张开瞳眸。
和他对视,她完全不觉得讨厌或害怕,甚至也不想问他为什么拥有那双不可思议的羽翼,就只是轻声道:
“老师,”她也不晓得他是不是真的清醒了,仅是有一点自言自语的开口说道:“发生车祸的那天,我和妈妈吵架了,在马路上,争执了起来。其实,我连和妈妈吵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有一点印象,知道我的态度很不好,说了很过分的气话,然后,那个喝醉酒开车的人就驾车撞了过来……我、我没有被撞当时的记忆,恢复意识之后,只知道妈妈已经过世了。我有时候会想,说不定是我太生气,所以真的推她去撞车的……”她说,流下了眼泪。
泪水让她什么都看不清了。梁知夏慢慢道:
“可是……在掉下楼的时候,我想起了一点点。妈妈她,好像推了我一下……所以,我活下来了。”她相当悲伤地低下头,从眼睛里涌出的泪水爬满她的脸颊。“其实,学校顶楼的锁都是我弄坏的……我站在顶楼,看着下面,想过很多次,也许死掉了就可以见到妈妈:但是,我又不能丢下爸爸……我总是一直想,好想再见妈妈一次,当面跟她说话,我有好多话来不及说,无论什么方法我都愿意去相信……”
她哽咽道:
“我明明知道妈妈是没办法复活的,但是,我……我只是……一直很想道歉……想要当面跟她说对不起……”就只是……这样子而已。
“……喂。”
躺在病床上的白恩露出声唤了她,于是梁知夏抬起泪湿的眼眸。
他困难地移动手臂,摸着她低垂的头,说道:
“你……不要再哭了。笑……比较好。”
她凝视着他,虽然眼泪还是流不停,却勉强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
他看到以后,浅浅地笑了。
“什么嘛,果然变可爱了……”
迷蒙地说完这句话,他沉重的眼睑再度合上,抬起的手臂也跟着虚软掉下。
梁知夏接握住他的手,抵放在自己额前,用双掌紧紧包覆住。
本来,在最后一根羽毛用掉之后,她打算在每年妈妈的忌日,都到坟前跟妈妈说那些她、心里不停在想着的话,即使妈妈听不见,她也要一直说。但是现在,妈妈听见了。
她的黑暗世界,有了光。
她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却实现了。
一切都是因为和老师相遇的关系。倾身上前,她情不自禁地在他面颊上极轻地吻了一吻。
“老师,你好像天使。”
她细声说。额头一直轻抵在他脸旁,好久都没有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