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我叫范晨希,你呢?」
「姜非凡。」他说。
「你几岁了?」
「十九岁。」
他的回答向来都很简短,好像多说两句话,会消耗掉他身体太多热量似的,可以说他很酷,也可以说,他不爱跟女生说话,反正,女生真的很烦,不过……这个范晨希,还不错。
「你念高三,准备考大学吗?」
「嗯。」
「想读什么科系?」
「再说。」
什么科系会赚大钱,他就念哪个科系。
话题断掉,晨希找不到其他的话问他,她懂的东西不多,平常又不太和同学逛街说话,要同他聊钢琴吗?她想,他不会感兴趣。
就在她开始感到手足无措的时候,送披萨的来了。
她匆忙起身,付过钱,把披萨放到他面前、打开。瞧他的眼睛瞬间闪闪发亮进发光芒,果然,披萨比任何话题都更合他的胃口。
才打开纸盒,他就迫不及待塞一块到嘴巴里。
他到底是饿多久?
最后,这个大披萨倒是让她试出他的食量极限——他还留下三片。
他打了饱嗝和哈欠,晨希想,他累坏了,把他领进爸妈的房间睡觉。
替他盖上棉被、拉拉枕头,再把他垂在额前的刘海拨到后面,她很久不玩芭比娃娃了,他让她想起肯尼先生。
「我可以跟你说话吗?」她问。
「嗯。」姜非凡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句。
晨希开启话匣子。「我的爸妈很久没回来,要不是每个月存款簿里面的钱一直在增加,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忘记我。」这是埋怨,她从不对旁人埋怨爸妈的,可他让她破例。
「不错了,还有人供你吃穿。」
「是啊,我应该满足,何况还是我鼓励他们离婚的,就算寂寞,也是自作自受……很多同学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他们以为我很有钱,背地里常喊我白雪公王,我知道,白雪公主不是恭维而是讽刺……」
她拉哩拉杂说整晚,可他不到十分钟就沉沉睡去,她无所谓,只要身边有个人、有个微微的呼吸声就可以,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第二天清晨,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还吃光昨天剩下的三片披萨。
有点失落、有些哀愁,但她恢复得很快,收妥笑脸,拿起包包,至少,今年她不是一个人过完自己的十七岁。
三个月后,姜非凡又出现了。
仍然是满身伤,红红紫紫一大片,她怀疑这个人是职业打手还是拳击赛选手,怎么都打不怕?
但她没问及任何和伤口有关的事,还是一样,给他放热水、煮海鲜面,她没等他吃饱就先订了蛋糕、披萨,还趁他洗澡的时候溜下楼,买了两大袋卤味和苹果。
她喜欢喂他,喂得他脸上出现满足笑容。
然后,他上床,她赖在他的床边,拉拉杂杂说话。
说这几个月里,发生过的大小事情。
她说,她的钢琴老师受伤了,换她的儿子来帮自己上课,虽然老师的儿子很帅,可是上课态度很烂,敷衍得很过份,她告诉他,自己要准备考音乐系,他不但没想办法帮她,还冷冷嘲讽,「学音乐的小孩不会变坏,但是会变笨。」
姜非凡大笑,问:「为什么?」
晨希回答,「学音乐会饿死,台湾没有音乐舞台。」
当下,他没说话,但在心底想,等自己赚大钱,就买一个音乐舞台送给她。
可是她却说:「我根本下需要舞台啊,我只想教几个学生,日子可以过得下去就好了。」
她很清楚,就算拥有很多的钱,也不会让人变得更快活,这点,她在父母亲身上获得充份证明。
当然,姜非凡一样很快就睡着,她一样自顾自说话,也不管他到底听了多少。然后,隔天清晨,他又跑掉。
她还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再来,但这回:心底存了期待。
她发挥想像力,想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小猫咪,哪一天,等他突然想起回家的路,就会自动回来。
果然,两个月后,他来了。
再然后,三个半月、两个月……他总是自由来去,不预先通知也不多说自己的事。
然后、然后的然后,她习惯了等待她那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小猫咪」。
*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天寿死囝仔,你以为你老母留多少钱哦,都给你吃光了啦,还念大学,你想给他死啦。」
舅舅穿着夹脚拖鞋、白色汗衫,手抓起一根比臂膀还粗的棍子追着姜非凡跑,一百九十公分的姜非凡,长腿轻松一跨就冲出大门。
舅舅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没追到人还摔一跤,他气得把棍子往前丢,棍子在柏油地面叩叩叩撞三下、连翻几圈后,戛然停下。
「我早就说过,是你自己不听我的话,硬要收养那个杂种,果然咧,人家不感恩,还说你污了他老娘的钱。」穿花洋装的舅妈把一头蓬乱鬈发塞到耳后,懒懒靠在门边说风凉话。
「你讲什么鬼话啦,我不收养他,谁收养他?我老姊就这么一枝孤苗,不然要把他丢在路边,让他自生自灭哦。」舅舅用力走进屋里,砰!泄恨似地用脚把门踢回去。
「去找他老爸啊,他又不是从石头坑里面蹦出来的,没了娘还有爹。」
「我要是知道他爸是谁,我会浪费那么多白米,米要钱买也。」
「就是说,妈妈犯贱在外头乱搞男人,儿子更贱,年纪轻轻不学好,跟人家耍流氓,还自不量力要念大学。想当流氓教授哦,还早得啦。」
「死查某,你骂谁贱,不知道他妈是我姊哦。」说着,舅舅粗鲁一推,将舅妈推得去撞墙。
「你敢对我动手,我要带我儿子离家出走……」
声音小了,躲在小巷里的姜非凡再也听不见争吵,背靠墙,他仰头看着那方小小的、蓝蓝的天空。
十九岁的脸上,三十岁的沧桑。
他低头,碰触手臂上的青青紫紫,干!
他恨恨的把书包甩到背后,不理路人好奇的眼光,扣好胸前钮扣,仍然朝着学校方向继续走,这个书,他非念完不可。
他牢记妈妈去世前的殷殷嘱咐——
「儿子,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念大学、念研究所,这样才不会让人看不起……」
他懂,他的亲生父亲看不起妈妈,他的亲戚家人把妈妈当成笑话,嫌弃她的家世背景、学历,嫌弃她的无知可欺。
妈说,她鼓着多大的勇气才敢上关家大门,告诉他们她怀孕的事,没想到一群同情心被狗吞掉的上流人士,只是冷冷瞥她一眼,问:「你确定孩子是我们关家的种?」
老妈为赌一口气,硬是把他生下来,供他补习念书学英文,她立定目标,要存多到吓死人的钱让他到美国念哈佛。
她说:「儿子,总有一天,我们要抬头挺胸走到关家人面前告诉他们,『没有养到姜非凡,是你们的损失。』」
可是,她来不及看他去念哈佛就生病,后来死了,钱全进了舅舅、舅妈的帐户里。
好心收养?是吗?姜非凡噙着一抹冷笑。
他猛地抓头,把黑色的头发抓得一团乱,他的世界又乱又烦,他愤世嫉俗,很想大吼大叫,看到人扁人、看到树扁树……然后,范晨希和她的海鲜面跳进他脑袋中央。
她不是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她的笑脸让人很安心,说话慢慢的,要听她说话必须要平心静气,很有耐心。
她的手指头白白的,光是坐在钢琴前面就很有气质,他很喜欢看她弹琴,虽然听不懂她在弹什么,但是光看她的十根手指头飞快的在琴键上跳来跳去,他的心情就会不由自主跟着激动。
她的手指头一定有魔法,不但可以正确无误的压在她想要的音符上,还可以煮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海鲜面。
他也喜欢她的声音,软软的、温温润润的,好像滑滑的柠檬水,滑入他的梦里面,有她的声音在,他总是睡得特别沉。
心慢慢平静,一朵酷酷的笑浮上他的嘴角,他知道,自己很喜欢她。
今天下课后去找她吧,送她花……花,他叹气,手插在口袋里,拨弄着里面的几枚硬币,讥诮跃上嘴角,他凭什么喜欢她?
不想去找她的,但下课后,他的两条腿在潜意识的引领下,走到晨希家,他带着自鄙和自卑,架起一张酷到不行的虚伪冷脸。
然而在迎上晨希无伪的热情瞬间,自卑消失。
虚伪和真诚的战争里,后者总是占上风,于是在他憋不住思念煎熬的时候……就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