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娃儿乖巧的往大厅旁的教室走去,赵莎华则跟着贺仲岳穿过栽花植树的小道,往后方园子走。她进园的次数不多,每一回都觉得他的园子修缮得特别漂亮,处处可见精致灵秀。
两人走进宽敞舒适的书房后,一名小厮送上两杯茶又退了出去,瞬间茶香盈室。
贺仲岳坐在书桌后方,赵莎华则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等着他说话,却见他一口一口喝着茶,她忍不住问:“贺先生,我弟妹的学习上有什么问题?”
他抿抿唇,放下杯盏,“没什么,只是藉你脱身而已,那些女子吵得我头疼。”偏偏学生在,他总不能放肆吼人,损了夫子形象。
赵莎华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烦躁的模样,脱口而出,“怪不得她们,贺先生才貌出众,气质非凡,动心是理所当然。”就不知他有无妻室?只是这问题涉及隐私,她再好奇也不好探问。
“是吗?”他略微沉吟,“你亦动心了?”他那双黑眸突然定定的看着她。
“我……”她粉脸蓦地涨红,急急的摇头,“没有!当然没有。”
“对我没有,对孙容却有意思?”
他明明说得淡淡的,但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她要是答“有”,她的麻烦就大了!
“没有,当然没有,他更不可能的。”她急急的道。
更?贺仲岳敏锐的抓到这个字,看来他的某个猜测没错,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却说了重话,“既然如此,你的一些行为举止,分寸的拿捏更要注意。”
她这是被训了?他在暗指她行为不检点?她粉脸倏地绷紧,“贺先生是不是误会什么?”
“不要他人误会,更要谨言慎行,免得引来更多闲言闲语,白白污了清名。”他语重心长。
奈何她越听越不悦,眸底也渐渐染上火气,不得不低头掩饰,话不投机半句多就是这个感觉吧,明知他是为自己好,但这人说话怎么就这么刺耳?本想为将他晾在厨房一事道歉,此刻却说不出口了。
贺仲岳不是没有看出她燃起怒火,但仍不疾不徐的说着,“你一肩扛起抚养年幼弟妹的责任,自立又坚强,我是欣赏你的,但你毕竟是女子,别万事逞强,需要人帮忙时可以来找我。”
她一愣,飞快的抬头看他。
“我去上课了,茶不错,你喝完再走。”他微微一笑,起身步出。
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这一席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看出什么了?
夏末,树上的叶子有的已开始转红,魏城一如既往,天泛鱼肚白,人车开始在街上走动,晨光下,惜园的学堂里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言,汎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
贺仲岳站在台上讲课,几个娃儿摇头晃脑的看着书本朗诵。
不一会儿,小娃儿们正襟危坐的看着夫子在台上挥毫,教他们写字。半晌换他们练习,娃儿们套上连身兜一一坐好后,拿起毛笔认真的伏案一笔一划写字,没多久,他们的兜衣就沾了墨汁,有的连脸上也沾到了,活像小花猫。
吕勇跟罗英两个助教已备好毛巾与水盆,在小娃儿们写完几个大字后,让他们一个个上前脱脏掉的连身兜洗手净脸,再回座位。
贺仲岳右手拿着书册继续上课,学堂外的门窗旁则有一窈窕身影伫足。
其实贺仲岳、吕勇及罗英早就看到赵莎华,只是仍在上课时间,主子没开口,两个属下当然也只能视而不见。
赵莎华其实也很纠结,厨房里还有很多活儿要做,她是觑个空过来的,想确认他那天说的话——她真的可以来求他帮忙吗?
本想晚上过来,又觉得不妥,万一招来流言徒增困扰,但白天来好像也不适合。
不过,认真的男人真的很吸引人,贺仲岳对那些聒噪的孩童倒有耐心,孩子听不懂一问再问,他不厌其烦的回答。一些晦涩难懂的经义对这些娃儿自然深奥了些,他却以这些经义为基础,编成简单易懂的白话故事,也难怪孩子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他可有功名?若他去考试,或许举人、进士都是手到擒来吧?他如此聪明,就不知孙容的事,他能不能帮上忙?
眼见课程仍在继续,赵莎华犹豫不决,毕竟孙容女扮男装这事能不能透露给贺仲岳知晓,她应该先问过她的意愿才是,思及此,她转身就走。
“有事?”
冷不防听到贺仲岳的声音,赵莎华生生吓了一跳,踩上阶梯的脚蓦地一滑,整个人往前摔去。
也不知贺仲岳是怎么动的,眨眼间,她只感到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扣住自己的腰,一个旋转,她整个人竟然已稳稳的靠在他怀里。
她微喘着气儿,怔怔的瞪着他,有些回不了神。
贺仲岳也有些恍神,他一直知道她生得极好,没想到抱着她的感觉竟然也这么好,她几乎没什么重量,那张粉脸瞬间飞上两抹嫣红,很美。
“羞羞羞——”
不知何时学堂的娃儿们全探出头来,一个个笑得贼兮兮的看着两人,胆子大的还出言打趣,赵京亚跟赵歆亚更是笑呵呵。
赵莎华急急推开贺仲岳,无措的站着,想想又不对,急急一福,“谢谢,我、我先回去了。”
贺仲岳看着她仓皇离开的纤细身影,嘴角微弯。
赵莎华急匆匆的回到食堂,毛婆婆正看着灶里的那一大锅汤,一听到声音,回头看向她,“回来了?不是要跟贺先生谈事情,这么快?”
“呃,贺先生在忙,没能谈事,毛婆婆,你休息会儿,我来吧。”她上前接手灶上熬煮的汤底,将刚刚那事儿全抛诸脑后。
大锅里有全鸡,鸭骨架、猪大骨,再加上火腿等等一起熬煮,捞去杂质,一直煮到汤色白似乳,就是一道好的汤盛。
接着,毛婆婆将一早带着毛小凯采买食材拿的军据交给她,之后就是供餐时间,陆续有食客进店里,赵莎华更没有时间去想那意外的一抱,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早听时段的管业间结束。
毛小凯将食堂关门,挂上“休息中”的牌子后,便回到厨房与毛婆婆清洗碗筷,再提前将午膳要用的食材分类切洗。
赵莎华就近坐在流理台旁的小桌前,上方摆着一本旧帐本及算盘,她拿起毛笔记帐,买的食材、耗掉的食材……
蓦地,厨房的门被推开,一早就不见人影的孙容脸色苍白的走进来,眼眶泛红的看着赵莎华,下一瞬,她快跑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气氛一下凝滞,毛小凯睁大眼睛,毛婆婆急急上前拍打孙容的手,凶巴巴的骂,“快放开!快放开赵姑娘!”
“莎华姊怎么办?怎么办?”孙容一再哭问,对毛婆婆的言行完全无感。
“那个……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赵莎华可以感觉到孙容的惊慌害怕,只能先打发毛婆婆祖孙离开。
祖孙俩如何能放心?但赵莎华频使眼神要他们回去,他们不得不走,一离开食堂,毛婆婆却没往回家的方向走,反而忿忿的转往惜园。
“奶奶?”毛小凯傻了,连忙叫住气呼呼的她。
“小凯,你先回去,我请贺先生过去一趟。”她对孙容越看越不喜,一个大男人像个女人那样哭,还抱着人不放,也不知后续会发生什么事?毛婆婆挥挥手,脚步越走越快。
厨房里,孙容痛哭好一会儿,在赵莎华一再低声安抚下,总算冷静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弟弟有消息了?”她的心也是七上八下。
孙容哽咽点头,将两人还有私下能送讯息的管道说了,可这几日她发出的讯息都石沉大海。“莎华姊,你说他是不是出事了?”
“容儿别急,也别自己吓自己,我们再等看看。”赵莎华忍不住再给她一个拥抱。
“可我真的放不下心,想回头去找他又不知往哪里去?留在这里又怕会拖累你……”孙容真的是无处可去才不得不来投靠,但自己的出现明显让赵莎华为难了,她不是没有听到外面那些蜚短流长,因此虽然老跟贺仲岳斗嘴,但也庆幸有他同桌吃饭,至少一些对赵莎华较负面的流言停止了,毕竟贺仲岳为人正派,还有夫子的好形象。
“傻容儿,我们什么关系,说什么拖累呢?你当然要留下,我对你绝对不离不弃——”
“天啊,你们怎么还抱——”
惊呼声突起,毛婆婆急急捂住嘴巴,她将贺仲岳带进来,听到一句不离不弃就算了,这两人竟还抱着,她有点后悔,不敢看向贺仲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赵莎华一向矜持,怎会对孙容说出不离不弃这种话?而且,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贺仲岳也看着眼前的一幕,由于孙容个头较高,赵莎华娇小,她便成了小鸟依人的模样,基于不久前他才拥她入怀,莫名的,他很不开心!
贺仲岳直勾勾的看着她,也不说话,一双眼睛明明一如过往的平静无波,赵莎华却觉得凉飕飕的。
“抱歉,打扰你们了。”他的声音也一样凉凉的。
“贺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对她的人品肯定看低了,稍早才发生那件糗事,现在又……
“赵姑娘以为我怎么想的?莫非你的言行合情合理?”他的口气相当不善,“稍早前因为状况特殊,我与姑娘不得不有肢体接触,我还跟学子们仔细解释一番,但看来,应该要上课的人是你。”
肢体接触?孙容跟毛婆婆同时将好奇的目光看向赵莎华,急得她连忙解释当下情形,两人顿时明白,那真是个意外。
但贺仲岳好像没打算就这么饶过赵莎华,“身为京亚跟歆亚的先生,我应该有资格也有义务提醒赵姑娘,你的身教重于言教。”
他的话故意说得重,自是因为相处以来这些日子,他看出孙容这个雄雌难辨的俊帅小伙子压根就是个女人!两个女子在人后如此亲密,难道不怕他人误会?传出什么不堪的流言?届时名节受损她如何自处?说白了,他就是气她没有考虑到自己,一味的心善。
他这一席话瞬间就将话题绕回来,毛婆婆忍不住就念了,“姑娘不会真糊涂了吧?孙容长得是比咱们这魏城年轻小伙子帅了点,但绝不是良人啊,你怎么想跟他……唉。”
她是恨铁不成钢啊,贺先生美玉在前,怎么会看上孙容?难怪贺先生说过赵姑娘眼睛不好的话。
“毛婆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们……孙容……”赵莎华不知所措,索性将低着头的孙容拉到另一边,“还是你跟他们坦白你的身分,我相信贺先生不会说出去的,毛婆婆更不会。”
“可是……”孙容也犹豫不决,顿了顿,才点头,“好吧,但你帮我说。”她心乱如麻,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
赵莎华回头看向贺仲岳,那双淡漠的黑眸彷佛已洞悉了一切,她深吸口气,轻轻拍拍孙容略带冰凉的手,径自走到他面前,“贺先生,不瞒你说,孙容其实是我的手帕交,也是我的弟媳,而我隔房弟弟此刻被官府通缉中,她实在无处可去,只好女扮男装来投靠我。”
毛婆婆目瞪口呆,怔怔的瞪着尴尬走过来的孙容,她、她是女的?
贺仲岳虽然早知孙容是女儿身,但不知道她跟赵莎华的关系,闻言也是一怔。
于是四人都坐下来,孙容一想到这段日子的逃亡与忧心,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毛婆婆连忙拍拍她的背,一边听着赵莎华谈起她的事。
孙容其实是京城同庆坊大老板孙锋最疼宠的么女,个性大而化之,老是女扮男装的在家中几家商铺进出,与赵莎华的隔房弟弟赵晋元算是不打不相识。
赵晋元出身宛平赵家,也是极有权势的百年世家之一,只是上上一辈的兄弟分家后成就大大不同,二房长居京城,赵晋元就是其摘出次子,原是在金吾卫当差,却被牵扯进一宗连续杀婴案。
“他是被冤枉的,他明明就了奄奄一息的婴儿,却被陷害栽脏成杀婴案的凶手,他说要去查个水落石出,还自己清白,先前他还有派人传讯息给我,这一个月却无声无息,他一定出事了!呜呜呜——”孙容忍不住插话,连珠炮的说完就痛哭出声。
毛婆婆连忙低声安抚,拿帕子替她拭泪。
贺仲岳蹙眉看着赵莎华,将事情问得更仔细后,沉吟了好一会儿。
“你会帮容儿吧?”赵莎华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过分了,凭什么要非亲非故的他帮呢?
他却回答她,“你很希望我帮她?”
她脸儿蓦地一红,还是硬着头皮道:“我跟容儿认识多年,说是闺中密友也不为过,她跟晋元才成亲三年,夫妻恩爱,若贺先生有能力,请你发发好心,帮帮他们。”说来很不可思议,但她没有理由的相信他绝对有能力能帮助赵晋元夫妻。
贺仲岳对上她那双璀璨如星的明眸,有些心闷,他要帮的人是她,孙容的丈夫干他什么鸟事?但他还是点头,“好吧,我派人先查一查,若你弟弟真是被人冤枉的,我会伸出援手。”
“我夫君他真是清白的!贺先生,谢谢你。”孙容急着起身,向他行礼。
他目光一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明明没说话,却让孙容感受到一种震慑人的威严,不禁觉得畏惧。
“是不是冤枉不是你说了算,再者,我是看在赵姑娘的面上才帮的忙,所以不必谢我。”他转身走出去。
孙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屏息与他对视,他一离开,她大大的吸了口气,再看向赵莎华,“我的娘啊,这个贺先生气势一起,跟他对上一眼,一颗心就像被人揪起来,怪可怕的。”她抚着胸口。
赵莎华轻笑一声,“一开始是如此,久了就好,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孙容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这么了解他?”
“那是,贺先生爱吃什么、不吃什么,姑娘心里一清二楚。”毛婆婆笑着接话,但也忍不住替孙容捏把冷汗,忧心的道:“你夫婿摊上那种事,要洗清冤屈很难吧?”
“是啊,现在我所有的希望都在贺先生身上了,看他听完这些,好像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孙容眼睛一亮,抓着赵莎华的手,“莎华姊你说,他会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啊?糟糕,我先前老跟他硬杠,他会不会回去想起来就不帮我了?”
“他不是那种人。”这一点,赵莎华倒是有把握。
“对,别看他一贯冷冷的,对孩子们可好了,又亲切又随和,他要是真能跟姑娘成为一对就好了。”毛婆婆喜孜孜的又想当起月老了。
“是啊,要是成为我姊夫,我就可以理直气壮的求他帮忙了。”孙容眼睛更亮了。
赵莎华瞪她一眼,“我对成亲一事早就无心,你就慢慢作梦吧。”
没有?骗谁!明明有戏,脸都红了。孙容八卦的眨眨眼,“但你对他有好感是真吧?”
“当然,他有学识,待我弟妹好,对那些想尽办法往他眼前凑的女子冷着脸,理都不理。”赵莎华坦示,若仍是未嫁之身,她会心动,但自己是下堂妻就该掂量,这也是那段婚姻教会她的事,不是单方面的努力就可以得到幸福。
“嗯,他一看就不是个风流浪子,不似前姊夫那个人渣。”孙容脱口而出,但一出口就后悔了,尴尬的看着她,“对不起。”
“无妨,都过去了。”她摇摇头。
“对,过去就过去了,但贺先生就在眼前,姑娘,听老婆子一声劝,幸福是要自己把握的,不然错过了机会可不再有。”毛婆婆年纪较大,看得也多,她看好贺仲岳。
“是啊,莎华姊,你就跟贺先生走近些,虽然我老被他气得要吐血,但我也仔细想过,其实他说的都对,也都在为你着想,我认为他对你也有好感,不然,怎么这么不待见我这个假男人在你身边转呢?”孙容越想越觉得她说得没错。
赵莎华粉脸蓦地一红,“别胡说。”
她却不由得想起学堂前那惊心一抱,他的胸膛很宽,即使隔着衣服也感觉到贴着自己的体魄是精壮的,与他显现在外的儒雅形象截然不同,而且,那个怀抱很给她安全感……
呃,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毛婆婆见她一张脸染满红晕,以为她心动了,只是不好意思,更加鼓励起她来,顺着孙容的话说贺仲岳肯定对她也有意思,不然哪会因为孙容这伪男子就天天过来用膳,还跟孙容言词交锋,怎么看都不顺眼。
尽管毛婆婆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但赵莎华一向理性,“我是和离过的女子,虽然不自卑,但贺先生一看就非池中物,我们能有什么可能?”
这话还是带着点怅然的愁绪,可见她是真的很欣赏他,孙容心想。
不过贺仲岳面如冠玉,长得“天妒人怨”,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之人,家里肯定有财有势,这样的人家哪会接受一个二嫁的女子当媳妇?
此时,毛婆婆跟孙容像是心有灵犀的互看一眼,再齐齐将目光落在已经诱分处理起食材的赵莎华身上,蓦地对视苦笑,命运对赵莎华何其不公?明明是那么善良美好的姑娘,怎么老天爷就不开开眼,眷顾眷顾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