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儿见房荇的脸色突然大变,还来不及问,只见主子丢下眼看即将完成的图,拉起裙子,风卷残云的离开了会场,两个丫鬟也顾不上几案的画,前后脚追了过去。
“小姐,等等奴婢啊!”
众人大惊,喧哗声四起,当今国子监最负名气的卫博士和江东画坛才子南聂分别走出围观的人群,两人各据一方,默然看了那残画半晌,两人都变了脸色。
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画风,这种独特的风貌前无古人,若她能完成此画,将名动天下。
房荇抓住四平问了房时的去处,立刻行色匆忙的离开会场,从浔园门口到骊鸣山山脚要数十里路,她那三脚猫的轻功这时候别说用处不大,自己这小身板,体力能不能挨到那里还是未知数。她那么努力锻炼自己,这身体,这年纪,这天分,缺一样都不能……因此,她一见到门口不知道哪户高门刚空下来的马车,刷地,动手撕裂碍手碍脚的裙摆,飞身抢过马匹便要走。
孰料,马的替头被人抓住。
“马匹借我,事完立即奉还!”无端抢人家的马,人家不肯那是自然。
“你会骑马吗?”仰望着她的人是因事晚到的明融之,他瞄瞄她破裂的裙摆,脸色惊疑。
“不用你管!”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他的问话有反应,明融之见她神色急迫,一改之前看见的清冷,“别孩子气了!这不是逞强就能办的事,一不小心,会送命的!”语毕,竟翻身上马,扯过房荇手里的缰绳,“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骑马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技术,房荇这时已经无暇去纠结两人之间的恩怨,只能硬邦邦的从口里吐出地点。
希望,不,一定要赶上,一定!
“公子、小姐……您上哪去……哎……”明府小厮,不,还要添上萼儿和琴曲,几人焦虑的看着他们策马离去。
公子啊,小姐啊,您要去哪起码也交代一声,小的才好回话啊!
明明春风和煦,碧柳如丝,房荇却心急如焚,心急欲飞,恨不得自己能长出翅膀来。
明融之什么都没问,以最快的速度飞速前进,他抄了一条近路,从山坳一处林子中穿过,绕过山坡和山道,比大路提前半个时辰到了她要去的酒楼。
不等明融之有所动作,甚至不等马蹄停下,她就跃下马背,钻进酒楼。
是谁让她如此心急?明融之看着酒楼里,目光一闪,匆匆进去的房荇已经出来了,脸色苍白但目光乌亮。“掌柜的说他们已走了半个时辰,去游湖。”
“你要寻的人是谁?”
“我哥。”她的声音紧绷,竟有颤意。
明融之没有再问,拉住她上马,拨马疾驰,胯下之马,快如飓风。“京郊最近的只有一座碧落湖。”无论春夏,碧落湖画舫小舟,数不清赏春的人,也是文人士子最爱去的处所。
他们到的时候,还顾不上喘口气,房荇极目眺望,心里发凉,似乎京里一半的人去了骊鸣山,另外一半都挤到这里来了,去哪找人?
她如大雁飞扑下来,站在湖岸,目光亮得惊人的看着那些看似诗情画意的人群,花红柳绿,红男绿女,这要去哪里找房时?
“你别急,码头的老船夫说有一群士子,据说都是春闱的应考生,考完试来散心,可因为今天游人如织,他们租不到中意的船只,只好与他人共乘,上了最大的那条画舫,就湖不远那一艘。”为她奔走的明融之已经去打听回来。
最大的一艘画舫……
她眼光方锁住那画舫的羊角灯,画舫上的丝竹管弦突然一顿,传出众人哗然的惊叫声,叫嚣着有人落水了!
在明融之眼中的房荇看似非常怕水,然而,她只是青白着脸,脚步却毫不迟疑的往湖边走。
他一把捉住她。“那掉进湖里的人不见得是令兄。”
她白着脸,唇抖着,已有哭声。“我不敢赌,如果赌输了怎么办?”
“船上那么多人,你要相信会有人去救的。”
她的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像是下定很大的决心,她甩头,往前狂奔,接着一头栽进湖里,只留下水花。
只有房荇自己知道前世那被沉塘的记忆带来多大的阴影,重活之后,她潜意识里怕水,即使平常行走的道路,只要靠近水,她一定绕道走……她明知道落水的人不见得是房时,但是,她胆子小,小的不敢去赌这个可能,她宁可冒险,就让她冒一次险,或许这样太愚蠢……老天爷,请祢帮帮我!
明融之心思翻涌,就这样莽撞的跳下去救人,她识水性吗?这不是找死吗!
她,一个让人怎么看都看不清的女子。
也罢,他决定不再多想,也扭头跳了下去。
他们两人的举动吓坏岸边的人,纷纷急着喊救人,乱糟糟跑动的人们想叫识水性的船夫帮忙,偏偏今日生意好,所有船夫都跟船去了,岸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水声悠悠,房荇坠入了一片黑暗,四周安静又喧嚣,她混沌的彷佛什么都看不清,眼前许多画面有如浮光掠影,房荇没有时间去怕,没有时间去想,她唯一希望的就是那落水的人不是哥哥,她宁可是别人。
这时的岸上,一枝重箭拖着绳,如疾电奔雷,将空气劈成两半,杀气腾腾的破空飞射,直奔那画舫船身,铮地一声,那箭死死咬住船身,一条绳索绷直在船与对岸的马匹与人身上,形成一条笔直的安全索。
只要水底下的人冒出头来,抓住这条救命绳,性命便可无忧。
湖宽数十丈,何人的臂力如此惊人?
四周的人看去,只见一道黑影将绳子绑在树上,接着纵身一蹬长索,脚尖轻点,以流星般的速度飞向画舫,然后跃下船舱,望着湖面,眼睛眨也不眨。
画舫里,像下水饺似的,识水的,不识水的,不小心挤翻房时的祸首,都跳进水里想救人。
可这一来,溺水的人更多,反而增加了救人的难度。
时间不过眨眼,但是在闻人凌波的心里却是缓慢沉重,每一个吐息都是度日如年,望眼欲穿,倘若、倘若,她在一个呼吸之间不出现,就换他下去。
她可以做得到的,她可以做得到的,等她出现,他要狠狠的打她屁股!她竟然让他担心成这样……
他的眼因为注视着湖面太过认真,那花花水声响起,还有群众惊呼的声音非常不真实的传递到他脑中的时候,单手划着水,另一手揽着房时的明融之已钻出水面,房时的双手以一种毫无生气的姿态软软垂下,明融之瞥见那条绳索时,毫不考虑的将他挂在绳索上,“……快把人抬上去!”一个翻身又钻回水中。
船上的人骚动了,吆喝着搬绳梯,放下船,再到处问有没有人懂医术的,像炸了锅似的。
房荇呢?!
闻人凌波神色一瞬间空无所有。
等待是这般煎熬,他汗涔涔的手心喀地一声,掰下了极南乌木造成的坚硬船舷。
他不懂水性,不代表不能救人。
与其在这里被炙火燃烧,心狂欲焚……下一刻,他一头撞进湖里,想当然耳,他这一跳,大家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怎么又有人下水了?虽说初春,这湖水解冻没多久,下头可是可以把人冻成冰棍的!
众人在合力将房时拉上船时,明融之也找到了房荇,至于闻人凌波则是脸色难看的随着浮上来,他虽不会洇水,但在水中闭气是没问题的。
经过一番折腾,总算四个人都上了船。
船主也怕闹出人命,叫人熬姜汤,拿毯子,又有人去探房时和房荇鼻息,有人乱了头绪的吼叫船夫赶紧让船靠岸。
房荇全身湿漉漉,唇是青白的,长发和纤长的睫毛被水浸得更加乌黑,她吐了两口污水,眼一打开,立即挣扎着起身去寻房时,全然不管自己浑身冰冷得直打颜。
“哥……房时,哥哥……”看似房时的友人忙着挤压房时的肚子,正设法救人。
她又急又怕,忍着不要扑过去。
闻人凌波自己也是没一处干的,看着她瑟缩湿冷,春天的衣料又轻薄,转头命令观望的其中一人。“把衣服脱下来!”
他的气场太过凌厉,那翩翩公子只顿了一下,又眄了那已经分崩离析的船舷一眼,很快就解下自己的貂毛外衣,贡献给这个不认识,却直觉完全不能对罪的男人。
闻人凌波随手将外衣裹住房荇。
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很迟钝的,好像衣服的暖意传递到肌肤这才慢吞吞的给了他感激的一瞥。
片刻后,房时呕吐出好几口脏水,呻吟了声,睫毛轻颤,缓缓苏醒过来。
房荇软跪在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
“荇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房时终于清明了的视线,一下就越过团团围住他的众人,看见浑身湿透,见他清醒眼泪便帕答掉下来的妹妹。
“什么?这是令妹,我视力好,可亲眼见到令妹跳下水游过湖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要是没有她,房兄,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房荇心里暗忖,这些隔岸观火的,比起救人,说风凉话才是你们的专长吗?她此后一定要劝哥哥少和这些损友来往。
“荇儿?”房时挣扎着坐起。
“我……就到附近来玩。”她胡乱找理由,明知如此不可信,可是……哥哥活着,哥哥好好的活着,巨大的喜悦奔腾着涌出体内,就连苍白无力的谎话就算被戳破都无所谓了。
“你今日明明去了骊鸣山,骊鸣山和此地相距五十几里路,莫非、莫非你早知道我会落水?”从二月末开始,他这妹妹就对他外出非常有意见,不是千方百计的要跟着就是不许他随便出门,难道,她早就预见他有今日灾难?
不是只有今日,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很明白的告诉他,荇儿非比寻常。
他一说完话,众人的目光全部转移到她身上来,一旁不语的明融之脸色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注视着房荇,眼色一层比一层还要深。
“阿嚏!”她打了一个大喷嚏。哥,你这是要害我被人当成妖怪吗?“哥,你跌进水里,人不舒服吗?怎么胡说了,一上岸,我们就赶紧去找大夫给你瞧瞧才是。”无论真假都得去让大夫瞧瞧,她才能安心。
“嗯,我想应该也是,摔进水里,全身骨头都痛。”房时是何等灵敏的人,就算没有看到众人的神色,也察觉到这里绝对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很快扮出表情痛苦,头疼脑热的样子来。
喝着姜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的明融之觉得,这对兄妹,都是妙人。
这时,船也靠岸了。
“哥,我扶你。”房荇伸手想去扶自己的哥哥。
“我能自己来。”
“不如我来吧。”明融之向房时自我介绍以后,自动担起英雄的工作。
“有劳了。”
“多谢明公子。”房荇真心实意的对他行礼。
明融之微微一笑,在湖里的时候,他明明先找到她,她却用手势要他先救她哥哥。
这样的女子,他没见过,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醉。
这一醉,会是一生吗?
然后他又瞅了闻人凌波一眼,这才托着房时的胳膊先行。
闻人凌波始终保持着寸步的距离跟着房荇。
他恨死自己没能救到房荇,可是又感激极了明融之将她捞出水面,矛盾又自厌的心情让他决定,从明日开始他要找人来教他洇水。
“能走吗?”
踏上岸,看着她的脚踏上土地的那一刹那,闻人凌波那好像始终搅在一起的五脏六腑,这时候才感觉得到疼痛。
“不能我也得自己走。”这个世界对女人太严苛,看了脚,得嫁,摸了手,得嫁,被他救上船,已经遭人非议,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抱了,她还有活路吗?
她并不知道将她从水里带上船,碰到她、摸了她的可是她痛恨无比的明府少爷……
只是……她也不在乎这些,十岁时候的她就已经“不清白”过了,这会儿,她完全不想费心去想那些事。
见她的确行走自如,闻人凌波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黑下脸,“你下次再这样自作主张,我就……我就……”就揍她?她要救的是她的亲人;骂她?他们连情话都还没说过,他哪舍得骂?算了吗?她下次要再莽莽撞撞行事,了不起,他盯着就是了。
“就怎样?”
“就罚你嫁给我,从此把你关在黄金屋里。”他悻悻的扁了嘴,手指却若无其事的勾住她的,不让她逃。
她掏耳朵,“耳朵进水了,你说什么?”
她竟然如此赖皮。
闻人凌波不让她走了。“当你沮丧茫然时,你的身边会有我,当你寂寞无助时,你的身边会有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我要你记得我都可以倚靠。”
她伸掌,捂住他的唇。
他知道身为皇子的自己说的是什么吗?
誓言说得总是容易,信任不是靠嘴巴说的,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就因为相处这阵子摸熟了他从不随便许诺的性子,这才怒的。
“明天的事谁知道。”就当作他刚才泡着湖水,脑子也受影响了。
默然良久,闻人凌波轻轻说道:“房荇。”
“嗯?”
他面容肃然,一双长眉如浓墨飞扬,轻轻吻了吻房荇的掌心,如同蝴蝶的翼吻过花朵。
房荇一愣,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脸腾地红成了五月的石榴。
对这个人,她虽心生抗拒,可到底是喜欢的,怎能不被动摇?她再没办法若无其事的欺骗自己下去。
那晚,她把被子卷来卷去,把自己卷在里面,呆呆一个人,独自哭泣,哭了又笑。
她没想过,前世被重重伤害过的自己,还能爱人。
她那寂寥清冷,来自于人生的信任被摧毁,换来粉身碎骨的结局,这样碎成片片的她,是他将她失去的热情拾回来,重新拼上,使她的余生不再是一杯难咽的苦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