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战兢兢的,回到老家。
回家用战战兢兢形容很奇怪,但叶梓亮就是有这种感觉。
也许是被拒绝太多次,也许是罪恶感已经稂深桩固,但是和姊姊的约定,她要遵守到底。
叶梓亮下车,站在庭院门口,她听见从里面传来的钢琴声,是妈妈在弹布尔格弥勒的钢琴曲,上次爸爸打电话来说他鼓小励妈妈学钢琴,妈妈同意了。
她侧过头对贺钧棠说:“那是我的妈妈,我妈妈很聪明,但小时候家里太穷只能供舅舅念书,妈妈念完高职后就开始上班了。”
所以好胜的妈妈不平衡,把注意力全放在她们姊妹的功课上面,姊姊是良木,从小到大都能满足妈妈的虚荣,她却是块朽木,不拿棍子、不肯动一步。
贺钧棠点点头,笑了。
原来她不只崇拜姊姊,也崇拜母亲,这样的她却在少年时期被迫离开家里,当时肯定很伤心。
“按门铃。”贺钧棠说。
叶梓亮点点头,但手指靠近门铃时,贺钧棠看见她在发抖。
心疼,他搂搂她的肩,柔声说:“不要怕,有我在。”
她深吸气冲着他笑,“我为什么要害怕?这是我的家。”
贺钧棠心更疼了,真好强!
门铃声响,她的额头透出青筋,紧张从脚底窜上,贺钧棠握紧她的手。
不多久,古湘屏出来开门,看见叶梓亮,她有些错愕。
母女四目相对,谁也不先开口说话,贺钧棠打破沉默,说:“亮亮有一些东西要转交给你们。”
像是没听到贺钧棠的声音似地,古湘屏走到门后,冷冷问:“谁让你来的?谁说你可以来的?谁允许你出现的?”
几个问句,贺钧棠明白了叶梓亮受到的待遇。
难怪阿灿说:“你多疼亮亮一点,她严重缺乏被爱经验。”
难怪阿灿说:“你无法想象,做为母亲,怎么能够这么残忍。”
难怪阿灿说:“如果不是怕亮亮为难,我早就报警让警察介入家暴问题。”
阿灿说,你无法想象一个母亲可以用这么刻薄、恶毒的言行来对待女儿。那时候,亮亮身上天天带着新伤,逼得叶伯父不得不把亮亮送回奶奶家。
贺钧棠也同意叶秉华的决定,幸好叶梓亮在奶奶家长大,幸好她没有被家暴长大,否则温暧的小太阳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听见妻子的声音,叶秉华从屋里走出来,看见女儿,忍不住的笑容染上眉梢。
他不理会妻子的反对,把门打开,热切说:“亮亮,快进来,吃饭了没?爸爸有卤花生猪脚。”
“爸,我要说几次,你不可以吃这么油的东西。”
“我知道,要控制血压嘛,我已经很久没有卤猪脚了,今天是你妈的生日,本大厨才破例的。”他摸摸女儿的头,柔声问:“上次爸住院让亮亮吓坏了,对不对?”
“对,我吓坏了,以后不要再让我害怕。”叶梓亮撒娇。
“好,约定,如果老爸再吓人,你就不要帮我乔病房。”
叶梓亮笑弯眉,叶秉华展开双臂把女儿抱进怀里。
看见丈夫这个样子,古湘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不想看见亮亮,不想那年的事不断在心中重复上演。
这样的话,她会痛、会恨,而她根本不想怨恨唯一的女儿啊……心中矛盾无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苛刻。
她寒声问:“你确定要让亮亮进门?”
“她是我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进门。”
被亲生父母抛弃十几年,这样孩子哪能不怨恨?可是他善良的女儿不恨,她一心想着家里,一心想要负担自己。
天晓得他的运气有多好,才能拥有明明、亮亮这两颗掌上明珠。
叶秉华深爱妻子,却无法不心生埋怨,他知道妻子心中有多大、多深的伤口,可难道亮亮就没有?难道多年过去了,还不能放下?难道非要踩进棺材那天,女儿才能够回到自己身边?
“很好,你们进去吧,我出去,行了吧!”古湘屏说。
气氛顿时凝结,贺钧棠再看不下去,他扬声道:“是明明让亮亮回来的。”
听见女儿的名字,古湘屏然抬头。“你说什么?”
“明明要我告诉伯母,你说要把那串珍珠项链送给她,却忘记帮她戴上,是不是舍不得?”说完,贺钧棠直视着她。
倒抽气,古湘屏目不转睛和贺钧棠对视。
他是谁?连亮亮和秉华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那是母女之间的玩笑话。
明明说:“妈,我想要你的珍珠项链当生日礼物。”
她说:“珍珠项链太老气,你不适合。”
明明皱鼻子,“才怪,是妈妈太小气,舍不得送。”
母女俩闹半天,最后她妥协,“只要明明喜欢,妈妈什么都舍得送。”
明明死去那天,是她二十岁的生日。
古湘屏沉默。
贺钧棠为了证明自己,继续往下说:“明明问,伯母记不记得小时候亮亮考试不及格,你拿着棒子追打她,明明拦住你,让亮亮到巷口等叶伯父,那时家里只有你们母女在,明明是怎么对伯母说的,记得吗?
“她说:“如果亮亮考不好,是像妈妈说的脑筋不够好,那也是妈妈的错,谁让妈妈把聪明通通生给我?”伯母听完,大笑出来,满肚子气都没了。”
如果一件事不够证明,两件事加起来,足够了。
古湘屏问:“你是明明的初恋男人,对吗?你是在明明做完疗程后,带着明明到处游山玩水的男人,对吗?”
“不,那个男人叫做苏启然,而我是贺钧棠,我和明明素昧平生。”
“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
“现在,她站在你身边,抱着你说她很幸运,拥有一个全世界最疼爱女儿的母亲。”
贺钧棠说完,古湘屏保住,她没有害怕,只是怔怔地淌下泪水。
这是明明每次想讨好自己时,都会说的话——我很幸运,拥有一个全世界最疼爱女儿的母亲。
“她还没有离开吗?她不能投胎吗?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不对,让她无法安心,对吗?”
贺钧棠没有回答,只对叶梓亮说:“去把你们的时空胶囊挖出来。”
叶梓亮点点头,她找到铲子,朝墙边角落挖下。
叶秉华见状赶过去帮忙,古湘屏却不管不顾地抓住贺钧棠,要求他问叶梓明过得好不好。
贺钧棠帮着问了,开始扮演叶梓明的代言人。
古湘屏问许多过去的事,贺钧棠每句话都能对得到,一句两句,她再也无法质疑贺钧棠的通灵能力。
“叶伯母,你为什么这样对待亮亮?明明的病,和亮亮无关。”
古湘屏苦笑,他是第一个敢当面指控她的,所有人都体谅她、同情她,对亮亮的苦选择视而不见,所以这个男人……很喜欢亮亮,早吗?
“是我的错,我没把孩子生好,把错误的遗传基因留在明明的血液里,是我的贪婪自私,才会让可爱优秀的女儿生病受苦。”
“这件事,也怪不到伯母头上。”贺钧棠不理解她的逻辑。
“当然要怪我,我的姊姊和奶奶都死于血癌,我这种人根本不应该结婚、生小孩,如果不是我抱着侥幸心态,女儿怎会受这样的苦?”
正在挖时空胶囊的叶梓亮停下手边动作,与父亲对望,妈妈怪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叶秉华对她点点头。
是这样没错,所以他分外同情妻子,所以他送走亮亮。
他知道妻子害怕自己把对明明的爱转嫁到亮亮身上后,亮亮也会跟着生病,她荒谬地相信,如果母女不亲近,血缘关系就会淡薄。
没有道理、缺乏科学根据,但是古湘屏认真地相信,她相信人的幸运与不幸是有定数、是平衡的,亮亮在她身上得到越多的不幸,就会从别的地方得到弥补。
所以,亮亮考上医学院,她说:“看吧,离我远一点,亮亮就不会不幸。”
所以,亮亮当上医生,她说:“看吧,如果我疼她像疼明明一样,她就不会顺利健康。”
偏执、愚蠢,但它们却能让妻子的哀恸得到平衡。更何况妻子的心伤需要时间恢复,他不愿意让女儿成为治疗妻子的伤药。
叶秉华拍拍叶梓亮的肩,没有说话,叶梓亮却像是理解什么似地不再发问。
父女合力把时空胶囊挖出来了。
“里面是什么?”叶秦华问。
“是我和姊姊写给对方的信。”那时姊姊刚病发,所有人都相信姊姊会好,包括苏大哥,于是她们约定十年后打开时空胶囊。
当时,她深信姊姊能撑过一个十年,两个十年……很多个十年。
叶梓亮打开铁制饼干盒,为保护她们的信,她塞进很多泡棉。她从当中挖出夹炼袋,打开……“咦?怎么多一封信?”
里面有三封信,亮亮写给姊姊的,明明给爸爸妈妈的,以及明明写给妹妹的。
叶秉华拿走前两封,先打开叶梓明写的,和妻子一起看: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过得好吗?
我不知道亮亮会不会忍不住提早打开时空胶囊,但不管你们在什么时候看见这封信,我都不在了!
最近我常想到“天妒英才”这四个字。
很想问,是因为我太聪明优秀,还是因为我得到的爱比别人多好多倍,才会被老天爷嫉妒得想早点把我收回去?
但无论是前者或后者,都代表我活在世上的二十年过得比别人幸福快乐,比别人丰富多彩。
爸妈总是心疼我受苦,可我辛苦,却不难过。
一个用爱养大的孩子,不懂得伤心是什么,所以即使饱受病魔折磨,我也很快乐,因为我有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妈妈和妹妹。
爸妈,有一件事我很抱歉,我没有和你们商量就自己做出决定。
那件事是——我累了,我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了,我想要重头来过,重启新的人生,所以不愿意再做一次骨髓移植。
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意,所以我求亮亮,求她逃跑、求她不要被你们找到,求她让我顺利走向死亡。
我求亮亮那天,她哭得好伤心。
我们家只会笑、不会哭的小太阳,被我惹出很多眼泪,卫生纸一张一张擦,擦得连皮肤都破皮了。
我的口才好,她说不过我,她又是个听话的乖妹妹,只晓得姊姊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不懂得反抗。
我猜,就算我想暗杀人,她也会拿枪带刀站在门口替我把风。
这就是我的妹妹,一个心里只有姊姊,装不下别人的好妹妹。
她不想要姊姊死,可是禁不住我的苦苦哀求,干是我知道,就算她冒着被爸妈责备的风险,她还是会为我办成这件事。
爸爸、妈妈,对不起,是我太懦弱。
我怕看见你们的失望,所以不敢告诉你们我不想活了,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亮亮身上,我不确定等我死后,亮亮会不会告诉你们,她不捐赠骨髓的真相,但我猜肯定不会,我们家的妹妹心里只有姊姊,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肯让爸妈对姊姊生小气。所以,这个委屈她受定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幸运,能够拥有你们的专心疼爱。但我想恳求你们,在我死后把这份爱放到亮亮身上,她是我见过最善良、最阳光、最美好的小女孩。
这辈子我们的缘分不够深,我无法护她一辈子,但愿来世再次当她的姊姊。
爸、妈,帮我宠她、帮我爱她吧,帮我把来不及给她的关怀照顾通通补上,好吗?最后还是是说一句对不起。
爸爸妈妈的恩情,我无法还了,享尽你们给予的疼爱,却来不及对你们孝顺尽心。下辈子,我会求玉皇大帝让我再当你们的女儿,到时我一定会当个可爱懂事,孝顺的好女儿。
爱你们的明明
***
真相竟是这样?不是亮亮不愿意救明明,而是明明不愿意活?
古湘屏无法置信,多少年来她拿这个当借口,不断不断地指责亮亮自私自利,事实却是……
是啊,亮亮怎么可能不愿意救明明,第一次捐赠骨髓时,亮亮受到感染、发烧不退,她不喊痛、不哭诉,每次张开眼睛问的第一句话都是姊姊好了吗?她打败病魔了吗?
这样的亮亮怎会因为害怕,不救明明?
她何其残忍,就算想把亮亮推开,也不能把对死亡的痛恨加诸在亮亮身上!
像被雷劈上,心裂成两半,无限悔很、无限哀伤,她对亮亮做了什么?
“亮亮……”满怀歉意,她望向女儿。
叶梓亮心脏像打鼓,撞个不停。多年过去,这是妈妈第一次正视她、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原谅她了吗?
鼻子发酸,眼睛灼热,她回望母亲,有些怯怯地想扑向母亲,紧抱住她,可是多年隔阂,心想却不敢。
叶秉华知道叶梓亮的想望,拉过女儿抱在怀里,另一手搂住妻子,在一家之主的怀抱中,古湘屏满怀歉意地握上女儿的手。
“妈妈。”叶梓亮轻唤。
“对不起。”她低喊。
看着母女和解,叶秉华忍不住心情激荡,贺钧棠却是满脸满眼的欣赏。
就这样,一句呼唤便心无芥蒂?明明说得对,亮亮是最善良、最美好、最阳光的女孩。
“妈,是我做错,是我不应该……”
古湘屏再也抑不住满腔罪恶,明明要她加倍疼爱亮亮,可她做了什么?
“你没错,是妈妈的错,我不该误会你,更不该推开你,对不起,亮亮,对不起。”
叶秉华心疼地望着叶梓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是明明要你逃跑,是她不愿意再做一次骨髓移植?”
这样的秘密她竟一个人死守多年,如果不是这封信,她是不是要守上一辈子,被冤枉一辈子?
“姊姊在爸妈心目中,很勇敢、很懂事。”
而她不愿意破坏姊姊的伟大形象?傻瓜,真把姊姊看得比自己更重?
母女俩看着彼此哭不停,对不起的话也说不停,贺钧棠与叶梓明相视一笑,她指指另一封信。
贺钧棠点点头,说:“明明想看亮亮的信,她正站在叶伯父、叶伯母中间。”
叶秉华立刻打开信:
姊,姊,姊,姊,姊……
我想这辈子每天早上都这样喊你,然后赖到你怀里,赖够了才起床。
不喜欢生病,更不喜欢姊姊生病,我每天都作恶梦,梦到魔鬼在追姊姊,恶魔想要姊姊当他的新娘,可是我不想,我想要姊姊每天都在我身旁。
姊姊,求求你的病快点好起来,我很害怕有一天你不跟我说话,不陪我念书,我害怕一个人长大,老天爷、阿弥陀佛,求求祢们救救我的姊姊,如果我们中间一定要有一个人生病,可不可以让我当病人?
我知道姊姊一定会好起来,我相信姊姊一定会变成很了不起的大医生,我姊姊很厉害,一定会救活很多人,所以亲爱的老天爷,可不可以赐给我一个黑杰克医生,让他把姊姊的病治好?
我的姊姊是最聪明,最了不起的人,我的姊姊一定会好好的。
十年后,我会和姊姊一起看这封信,然后姊姊会笑我漫画看太多,笑我文章写得很烂,可是没关系,只要姊姊和我在一起就好。
亮亮
叶梓明淡淡一笑。亮亮文笔真的很烂,漫画也的确看太多,不过,她哪还能找到比这封更贴心的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