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叫‘孺慕之情’,就像雏鸟破蛋,头一眼看见的那人……”
虽然正确来说,梅无尽是她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人,大概……道理是一样的吧。
她亲爹待她并不重视,可起码给她吃给她穿,嗯……梅无尽也给她吃、给她穿,吃得还比上一世的任何一顿,更加丰盛。
她亲爹生她养她,梅无尽同样帮她塑了泥身,她学过那个词,叫……呀对,再造之恩。
原来,他就像个爹嘛。
福佑豁然开朗,心境一如雨后的天空清澈。
弄明白了她对梅无尽的在意,应该称之为何……可胸口好像怪怪的,说不上来是何感觉,八成是魂魄和泥躯还没完全适应?
“就知道你又在这儿,好学可嘉,但也该记得休息。”
梅无尽踏入书房,一挑指便是合起她手中书册,接手取走。
瞟一眼书名,蓝色外封上潦乱写着《雏鸟传》,是本鸟妖奇谭,讲述一窝鸟儿的成精之路,内容图文并茂,光怪陆离,天马行空,毫无劝世道理,打发打发时间倒不错。
他又望了满桌书册:
“继《雏鸟传》之后看《百鸟集》,再来是《兽医论一鸟篇》、《鸟儿西北飞》……《花鸟图册》、《百花经》……《花·吃》?这些,有何关联?”正因熟知她独特的阅读习惯,故有此一问。
“读了鸟妖,所以想知道,鸟的种类,鸟的身躯构造,鸟的爱情故事,因为鸟总是和花画在一块,所以翻了图册,会想认识花卉,花可入菜,就去看食谱。”她面容鲜少有表情,提及喜欢的阅读,也不会闪耀任何光芒,小脸淡淡平绪,可回答还算详尽。
她并不特别爱说话,泰半时间都很安静,有时他远远瞧着,真的颇像一尊泥娃娃。
“你这选书的方法,真绝,看完食谱打算接哪一本继续?”他笑问。
“……杂病百法。”
从食谱跳到医册?相差十万八千里了。“为何?”
“因为会吃坏肚子。”她一脸“这是防患未然”的认真样。
他茺尔,却也不干涉,任由她探索。
读书本就是件快乐之事,怎么开心怎么读,如何融会贯通,全凭个人,她思绪跳跃,不局限题材,未尝不是好事。
他直接读起她看了一半的书册,跟着沉浸字句之间,看几只鸟精在书册里奋发向上,迈向伟大精怪之路,立志成为鸟精王,偶尔几句描述戳中笑点,惹他低笑,轻翻纸页的声音也掩盖不去。
她听着他的笑,眼眸由书间挪开,落向了他,根本没法子专心去读。
他害她又有冲动想去磨墨练字,再把他名字写个十来遍。
察觉自己正被定睛注视,梅无尽从书里抬头,与她对上目光。
“有什么话想说?直接问呀。”明明就是一脸疑惑求解的模样,近来他瞧得太熟悉了。她不爱说话,可那双眼水灵灵的,藏不了心思。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声调平平,表达不出她内心的翻腾。
收留无处归魂的她,为她塑造新躯,教她读书写字,给她住居吃食……她想不透,两人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做这些,一直很困惑、很想问。
她自行思量归纳后,找到一个最大可能性:“是因为,上世给我太多衰运,觉得有愧,想补偿我?”
梅无尽被她自问自答逗笑,她虽然面无表情,可淡淡神色间,不知哪来的自信,一副“我说中了昀”的态度,违和得好有趣。
霉神哪会因为给谁太多霉运,便自觉对人家抱歉,还补偿咧?当他良心很肥大哦?
“你要这么想,也是可以啦。”笑完,他才回她。
老实说,连他都尚未厘清,自己对这小娃付出恁多关爱,究竟是何缘故,文判说是神之悲悯,她说是补偿,而他,还在思考答案……
“就当我良心刺痛,害你上世活得辛苦,现在想让你过过好日子,你安心领受便是,别问为什么。”问了,他也尚未获得正解。
“……那,多久?”
若要补偿,总有个期限,一个月?一年?
“小娃,这么讨厌跟我一块?马上想知道哪月哪日能结束?”他打趣道。当然明白她没这等心思,她身上一丝被勉强的气息也无。
“……”正因为不讨厌,才更想知道答案。
怕太快,自己措手不及,会茫然若失、会不舍……
“不会这么快,难得我身旁有人陪,这滋味比我想像中好,我不讨厌,你就当被我这霉神强迫留下,与我作伴吧。”他轻拍她后脑杓,姿态一如长辈对待孩子,动作一点也不会教她排斥。
她头垂低低的,感受他掌心熨在脑后的力道……她想,她大概有些明了,为何以前巷尾的小黄狗,每次总喜欢挨着她,讨摸摸了。
原来,这样的拍抚,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有种……被人怜爱的感觉。
“要是哪一天真觉得难以忍受,死都不想留在我身边,你直接告诉我,我会成全你。”他一脸好商量的微笑。
她静默没答腔,应“好,一言为定”不是,回他“我没有想离开你”也不是,不如不说。
现在这样,她也觉得很好,不讨厌。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如玉响,婉转好听,吸引她撇头望去,正巧看见一只七色鸟飞进来,敛羽歇在窗棂,它脚上缠绑着精巧银管,由小小管洞照耀一道光线。
半空中,光线排列成字,她试图辨识其意,一字一字正看反看倒着看,却几乎全不认得,梅无尽早已迅速浏览完毕。
“群仙宴的邀请?算算时确实也差不多了,行,我会准时到。”他对传信鸟说,它仰首鸣啼两声,双翅一振,原路又飞出去。
“刚刚的字……我都还没学到。”
“那与人界文字不同,你不识得很正常,学了也无用,总之,是邀请我们去吃饭喝酒。”
“我们?”
“上头写‘欢迎携伴参加’呀,我首次有伴能携,当然是一起去,吃他个够本再说。”狠吃两人份,哈哈。
“……”带她是去帮忙吃的吗?
她现在确实是食量无底洞,食物下肚便自动消失,当然也不知饱,一人吃掉整桌菜没问题。
群仙宴呀……她区区一介凡夫俗子,不,凡魂俗魄,想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参与,真是何德何能,上辈子烧了几把好香……
她是很努力想表达受宠若惊和敝人惶恐,偏偏表情起不了变化,依旧淡然如水,波澜不兴。
泥做的身躯,果然无法完全与血肉相比。
数日后,她顶着面无表情的脸,直到群仙宴出发前两刻,梅无尽啧啧有声地问:
“你明明一脸很期待去见识见识,怎能僵硬成这德性?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以为你是被我挟持去的。”
梅无尽换下藏青衣裳,改换一身洁白雪抱,袖长曳地,袖缘黹绣同色祥云,缀点淡淡星光,随他扬手,星光便细碎撒落,耀着眼,却不刺目。
向来懒散束绑的发,仔仔细细束了银冠玉簪,黑发梳理整齐,披在身后,不容半丝顽皮卷翘,直顺如飞瀑。
她头一回见他盛装打扮,说不上哪儿诡异,太……一丝不苟,瞧了眼生,但还是不难看一害她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眸光都转不开了。
“很奇怪?”他平举双臂,白袖翩翩拂动,碎星芒尘落下,还以为自己穿着哪儿出差错,教她瞪了许久。
“……”她摇摇头,很努力想挤笑,就是挤不出来,只见嘴角僵硬抽搐。
“罢了,不勉强,喏,去换上,群仙宴总得认真装扮。”他塞给她一叠衣物,上头还有发饰,同样一路纯白到底……仙宴是有规定,身穿其他颜色衣裳出席者,一律谢绝门外吗?
她听话照办,取过衣裳,到房内更换。
白裳料子异常轻软,捧于手上仅像羽毛重量,比起她穿过的粗布衫,不知软上多少,密密贴着肌肤,滑腻沁凉,所谓丝绸,或许就是这样吧。
有些别扭拉拉贴身裙摆,不似平常布裙,这料子紧裹身躯,仿若另一层肌肤,袖子和梅无尽那套相同,皆长长曳地,裙尾在身后拖着数尺,像条尾巴似的。
一边撩高裙尾,一边对抗长袖纠缠,模样狼狈回到梅无尽面前。
“似乎太长了,你怎么那么小一只?”他忍不住笑觑,施术替她收拾了裙尾及袖长,虽然仍是垂至地面,至少不会将她裹绕得像颗蚕茧,方便行动。
他又动手为她梳发,自然是靠法术,指尖凝着光,由她发间轻柔穿梭,那头长发便乖乖束起双边辫,再盘绕成小髻,白银细线灵巧镶圏,将其牢牢固定,最后佐以几颗小巧真珠点缀。
寻常仙童多做如此打扮,他没想让她太招摇醒目,从善如流最好。
看惯了的仙童装扮,套在她身上,衬得她像颗小花苞似的,嫩生生的,纯真自然,双腮两抹红粉,并非源于血液的奔流,泥人哪来的血?流动在她脉络间,只剩下感知冷暖、疼痛、喜怒的术力罢了,她此刻红得这样鲜明,想来是初见世面,心浮气躁导致。
梅无尽猜中了一半,让她脸腮火烫的另一半因素,是搭在她脑后没走的那只手掌。
“在仙宴上……我该注意什么?”她开始觉得紧张,声嗓生硬。
“少说话,跟在我身边别乱跑,其余便无事了,不用过度担心,小小筵席而已,别太拘束。”梅无尽说,又拍拍她的后脑杓,动作简直变成了习惯。
听他说得容易,她也稍稍安心,反正做个哑巴小跟班便是。
算算时辰差不多,她与梅无尽乘风而去,飞入云间几百里,这途中她完全不敢往脚下看,死命环紧他腰际,生怕一个闪失,直接从天下摔到地下,可不只粉身碎骨了事。
无论他保证多少次,他不会让她摔下去,她就是怕呀!
偏偏再怕,脸还是同一张,不见喜怒哀乐。
可是她这号表情,梅无尽好似全能分辨得清楚。
她练字开心,脸僵不笑,他却懂,替她多准备了几叠纸,顺道一旁磨墨,让她写个尽兴。
她遇见不解词意,困惑迷茫,脸依然波澜不动,下一瞬,他便凑过来,长指精准落在困扰她的句子上,帮她解说。
像现在,梅无尽同样懂她的惧高,一弯身,打横抱起她,直接挂于臂膀间,加快飞速,缩短驰骋时间,以最短须臾,落足群仙宴场地。
耳畔的呼啸风声,被丝竹天籁取代,透体的云间寒风,也终于阻绝在夕卜,扑面而来,是暖暖清风,福佑才敢张开眼。
难以想像,云间至深处,居然真有一方净土,亮如白昼,光明且温暖,漫天落英缤纷,似花似雪,飘散恬人清香,淡雅芬芳。
镶于云雾间,长长一道冰晶琉璃瓦,光辉在上头嵌满金煌,碎金好看,瓦径下整片波涛云海,无边无际。
远远望去,尚有无数个腾于半空中的楼宇阔园,在烟尘间朦胧,似虚如幻,瞧得不甚清晰。
梅无尽踩上琉璃瓦,周遭云岚受他长袖抚撩拨弄,激起一波翻腾,随即远方破空传来一声清脆嘹亮:“无尽天尊到。”
福佑几乎可以察觉,众人闻言,目光皆转移而至,梅无尽依旧悠然缓步,不为所动,她这才忆起,她还被他抱着走,细声咕哝:“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琉璃瓦一个踩偏,直接摔进北海……哦不,是直达黄泉十八层,你真要自己下来走?”他好有礼地询问,眉眼弯弯如月。
“……”他都那样说了,她哪里敢?!傻子才会点头答“要”。
摇摇头,在他一声笑叹“这才对嘛”中,乖乖继续被横抱进场。
越靠近人群……不,是仙群,福佑越觉得屏息,清一色白裳,散发淡淡仙光,教人晕眩目花,她试图以袖遮掩,逃避光害。
遮住了双眼,听觉变得敏锐起来,几句碎言细语飘入耳。
“是哪个不怕死的,让霉神抱着走进来?让我开开眼界,别挤、别挤嘛……”
“哇,待会儿她会不会从天梯滚下去?还是吃坏肚子?上回有人只是同霉神握到了手,那一天简直倒霉到后悔踏入群仙宴,她可是被抱进来的,沾到的霉运……三年都洗不掉吧?”
“来开个此盘吧,我此她一落地,先跌个狗吃屎!”
“我此她待会坐的座位,椅脚起码断两根,脑袋直接撞上桌角,头破血流!”
这……说话声也大到太旁若无人,连她都能听见,梅无尽应该更加清楚。
居然大剌剌讨论他的霉气,不觉得很失礼吗?!
再面瘫,也忍不住皱眉鼓腮,露出不满神色。
“没事的,不用较真,听听便罢,为这生气不值得。”梅无尽嗓带浅笑,由她头顶上方飘下,说得好轻巧,反过来安抚她。“你别一落地就摔给他们看,那便是狠打他们的脸。”
“……”她立志,今日绝不摔倒跌倒扑倒,不给任何人说嘴机会。
梅无尽抵达琉璃瓦径的另一端,云岚构筑而成的拱门前,才将她放下。
她抬头挺胸,没半点歪倾,随于梅无尽身旁的每一步,走得谨慎小心。
群仙盯着她瞧,全在观察她几时霉运发作,又将如何狼狈惹笑话。
她随他穿过拱门,迎面而来,是一道让人望之脚软的天梯……
做这天梯是什么意思?要仙人们“走”上去吗?她完全看不到尽头呀!
正这么想着,踏上第一阶,一瞬间便抵达至高之末阶,青山碧水,祥光笼罩,又是一幕绝艳景致。
这儿树木弯曲生长,自成一道天然长廊,碧玉藤蔓攀绕着枝桠,再如珠帘般垂下,树下长满白银色小花,瓣缘水珠冰晶美丽,铺缀成路,足下未见泥地,只蜿蜒着长河,河面倒映树影,交相翠绿,形成完美无瑕的圆。
见梅无尽踩入长河,她迟疑了会儿,怕这一脚下去,便直接没入河底,仙界的河不知养了些什么,食不食人……
“来。”他朝她伸手,逼她不得不牵紧他,跟着站上水面。
咦?没沉!而且每一个步伐,伴随一道涟漪产生,撩弄河面波光粼粼,好不热闹。
她瞧着惊喜,在上面又踏下好些个踱步,看水漪争相骚动。
“还是会摔下去的,走好。”小娃就是小娃,一丁点小新奇也能玩得开怀——好啦,脸依旧面瘫,但他看得出来,她心情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