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重大,文判没空开导迷途神只,转瞬便走,赶去收拾善后,趁事端尚未扩大之前——
“喂文判!我还没问完耶!”梅无尽来不及拦人,远远就听见厮战声
响亮,已经开打。
只是神之慈悯吗?
看来成为一尊神,还是具备悲怜的天赋,是吧?
梅无尽暂时接受这答案,意识被说服,身体却没有,于是仍旧每日同个时辰,准时来到坡下,为她撑伞遮雨。
反正是神之慈悯嘛,合情合理,说出来也义正词严,无关情爱。
她先前四百一十六回领受刑罚,皆是紧闭双眸,直至魂体化烟,返回城内重聚,怎知这第四百一十七回,她会在中途张眼。
她吓到,他亦然,一个没料到会看见他,一个没准备被看见,两人全瞠大眸,一时谁也没开口说话,眼光僵持对峙。
原来,雨从未变小,而是,他替她打伞?她心底正浮上困惑,他率先打破沉默,一听就是硬挤出来的话题,衬着笑,问:
“我今天带了葱花猪肉馅饼,你……想吃吗?”
“不吃。”她好不容易遗忘饥饿,不想再重蹈覆辙,吃他一顿,得花上好一段时间,重新习惯腹饿。
他的一时兴起,她却要好久才能忘怀,她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每每看到他时,都有种想落泪、想撒娇、想懦弱、想求救的冲动。
“不然之前吃过的烧鹅饭?你好像满喜欢的,有吃光光。”他一副和她有商有量的讨好样。
“……”这是在演哪一段?她断气那时,可没和他讨论吃食,他应该要问她:除了收拾尸体喂食野兽,还有其余心愿未了?
她就会回他:求你不要再出现了,让我一人默默熬过。
当初说一个人会怕,求他留下陪她,是真心实意,那时只想贪求短暂一瞬的不孤独。
现在才明了,短暂一瞬的拥有,仅是须臾火花,暖和不了身心,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别有……
“你不用陪着我了,走吧,我已经不再害怕,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的,你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她说得极慢,沉默时间太长,几乎不与谁交谈,言语变成可有可无之物,她想,或许有那么一天,她连话该如何说,都不记得了吧。
“谢谢你那时施舍的温暖,我很感激。”她欠他一句真诚道谢。
她迳自说完,闭上眼,不再看他,静默等候刑罚完毕。
他没有立即走,仍旧紧握伞柄,向来伶牙俐齿的他,此刻竟然不知如何回应她。
跟她说“只是神之悲悯,没什么特别意义”,又显得荒谬,人家都说不要了,还悲什么悯呀!
她在他伞下慢慢变成白烟,形体朦胧,轮廓渐淡,一丝一缕挥散,到最后,都没再张眼看他。
他却持着伞,凝望脱离意识而伸向前的左手,呆呆蹲伫了许久、许久……
下一个反应,自是又找人发问求解。
那位倒霉鬼——是的,近来确实名符其实,当之无愧——拜霉神一再“赏赐”,霉运满到溢出来,此时还在收拾残局,离“冤”不远的文判。
当文判脸色雪白,犹为封印樵山精魂费尽心力,追捕大量逃脱精魂事小,重设封印事大,损及灵力泰半已属必然,好不容易事件落幕,他自身尚不及调息休养,正向守门鬼差再三交代:
“日后不许谁靠近此处,特别是冥爷——”最末几句,由咬紧的牙关间硬挤出来,显得恁地轻巧,尤其事关重大,他一连说三遍,守门鬼差连连点头应诺。
一只手掌,不偏不倚,分毫不差,第三次盖上同一位置,顺手到不行。
“文判!你说那啥劳子悲悯好像不对劲呀!听见她叫我别再出现,还说谢谢我施舍她温暖,摆明跟我划清界线,这里已经不只是酸酸的,而是痛了——”梅无尽连珠炮说,不懂看人脸色,不,是看鬼脸色。
文判面容极冷,鬼火映照下,惨白脸庞微微扭曲,俊雅五官笼罩于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下一瞬,阒暗间的眼眸瞠然发亮,青萤色瞳仁,灌满熊熊怒火!
纸扇袭向那只盖得很麻利的手掌,狠厉拨开,仿佛肩上停驻的,是条臭虫,欲除之而后外。
扇柄击中梅无尽指骨,响亮有声,若非梅无尽底子深厚,被打断骨头都可能。
扇柄在文判修长指间转了数圈,再朝梅无尽咽喉挥去,梅无尽退了几步,避开此击。
文判此举,无礼至极,但谁在乎呢?!一一你都不懂霉运加诸旁人身上,会害人下场何等凄惨,我又何须理踩你心情愉悦否?!
“喂!你干么突然发火?”梅无尽不明所以,还以为文判中邪哩。
回答他提问的,是落向文判掌心的扇柄敲击声,耳熟到不行的“啪”。
两人周身景致即刻转换,来到一处幽暗角落,这儿很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道蜷缩的小小身影,脸蛋埋于膝间,可那孤寂模样,梅无尽认得。
是她。
她浑然未察两人到来,直至文判探手捞起她,往梅无尽怀里塞,紧接又“啪”一声,三人已挪至奈何桥另一端,黄泉的入口,巨大撑天的绝世石门。
“带走,不要再来了!”文判怒关石门,石门上浮现一行火文字,燃烧后徒留残烬:此地,谢绝霉神踏入!
梅无尽与她,遭隔阻于石门另一边,愣得谁也说不出话来。
一条平凡无奇之魂,被文判拿来换取耳根清净、冥城安宁,以及霉运断开,此等交易,再值也不过了!
“呃……被赶出来了?”
梅无尽似乎缓慢理解过来,方才文判一气呵成的粗暴行径,所为何来。
向来冷静出名的文判,竟用这贱招打发他走?
既然全为李福佑而来,那么,魂魄让你带回家去,日日看、夜夜看,可满意了?拜托放我一条生路!滚越远越好!文判打的,便是这主意吧。
“……”呜,为什么连她也被丢出冥城?眼下到底怎么回事?
梅无尽望着石门失笑,转而觑她,见她淡淡小脸上有些茫然失措,可怜她受他牵连,遭文判一并驱逐出门,绝不能丢着她不管。
“我第一次看到文判发火耶。”他笑了出来,也想逗她笑,可惜她面庞生硬,一动没动,用眼神质问他:你到底做了什么?!惹文判大人动怒?!
哪能说是文判嫌他烦,干脆拿她当土产馈赠,省得他再上门叨扰,一劳永逸。
“赶都赶了,看来冥城是回不去了,你就……跟我回家吧。”
是他害她无家可归,收容她是必然,只不过,这决定……也不怎么委屈他就是了。
好像……心情还有些雀跃。
“我不要。”她立马拒绝,甚至不给颜面,后退了好几步,避他避远远的。
“在我家不用日日重复自杀,我还给你饭吃,绝对胜过这儿千百倍的好,傻子才不要。”他跟上去,她退一步,他进一步,她再退,她再进。
“我就不要。”小脸紧绷,眸儿警戒看他,宛若受惊猫儿。
越是甜美的引诱,背后潜藏的阴谋越大,无亲无故之人,没有理由要对她好。
她一路退到了绝世石门,再无法可退,背脊抵上冰冷石块。
“为什么?待黄泉又不好,你上无子孙替你烧香祭祀,离下世轮回还有四十余年,留在这儿哪有好日子过?既然文判主动放人,代表不会有鬼差追捕,你不趁此机会,好好重新活——”
“你是男人。”
怎么话题跳那么快?他还试图说服她,她却只管他是不是男人?
“我当然是男人——”梅无尽猛噤声,瞬间明白了。
正因为他是男人,她才不要跟他回去。
她怕男人,也怕他。
“小娃,你在我眼中,单纯就是个孩子,我年纪当你十代祖先绰绰有余,况且我是神,人类那些多余兽欲,不存在于我身上,你怕我对你做什么——这念头,对我,才是亵渎。”瞧他一身朗朗神辉,明亮坦荡,哪一点像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