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郁华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双眼直勾勾的瞪着眼前杏色的帐子,眨也不眨的。
她的脑袋分不清是震惊致使还是怎么的,整个就是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作用。
房里很安静,静得就像这世上没有其他人,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睛酸涩的眨了眨,这细微的动作似乎牵动了罢工的脑袋,让它缓缓地动了起来,有了思绪。
是梦吧?
她应该是在作梦吧?
她脑袋混沌的想着,一定是在作梦没错,如果不是梦,她又怎会回到过去,回到未出嫁前她所居住的闺房之中,躺在因爹娘疼宠而骄纵放肆的随自己喜好,在床上挂着接近丧白色的杏色床帐的床铺上呢?
如此的任性,如此的不吉祥,如此的随心所欲,也只有在她未出嫁、还是兰家娇宠的千金小姐时,才有的待遇吧?因为出嫁为人妻,为人媳妇之后,她为了能在婆家立足,不得不改变自己,收起当姑娘时的骄纵与任性,努力讨好所有人,包括夫婿、公婆、小姑们,甚至是讨好一些受主子们重用的心腹丫鬟或婆子们。
她,兰家的嫡长女,兰学士的嫡长千金,外貌出众,从小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兰郁华,竟会沦落到必须讨好下人们才能有稍好的日子可以过的一天光是用想的,她就觉得讽刺,觉得好笑,觉得不可思议,以及可悲与可笑。
可是又能如何呢?这亲事是自己要死要活、死命强硬要来的,这样的生活自然也是她自找的,她能怪谁又能怨谁呢?只能怪自己、怨自己,然后夜夜含泪吞苦果了。
兰郁华闭上眼睛,泪水随即从眼角滑落。
原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干涸,没想到竟还有泪。
「夫人。」
安静的空间致使厢房门外的声音清楚的传进房内,传进兰郁华的耳里。
「小姐还昏迷不醒,没有醒来的迹象吗?」
疲惫的嗓音带着浓浓的哀伤与心痛,感觉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感觉,会是谁呢?兰郁华淡漠的想着,在席家能被称之为夫人的除了她之外,就只有二弟妹和三弟妹这两位妯娌了,但她们俩向来瞧不起她,又怎会在她病倒后前来探视卧病在床的她呢?
她漫不经心的想着,没意识到来人问话中所使用的称谓「小姐」。
在席家,姑娘们都已出嫁,即使回府也都称为姑奶奶,而下一代出生的,不管是内外又全都是小子,连一个女娃儿都没有,因而府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小姐,一个都没有。
「我进去看看。」门外那疲惫的声音说道,接着兰郁华便听见房门发出被推开的「咿呀」声响。
奇怪的是,这「咿呀」声竟也让她有种又熟悉陌生的感觉,好似……
对了!是她未出嫁前,闺房房门的声音。
她还记得这声音娘觉得吵,她却觉得很有安全感,不必担心有人悄悄推门而入,因而一直保留了下来,没让下人修整。
所以,她仍在梦中吗?那么门外的夫人—不,现在已推开房门进入她房内的夫人,会不会就是、就是……她倏然张开双眼,转头看去—
「娘—」沙哑又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蓦然从她喉咙深处冲了出来,她完全不由自主的泪流满面,只因现实之中,娘早已辞世多年,而且还是被她所害。
「华儿,你总算醒了!」见她醒来,兰母快步上前,激动的紧抓着她的手,泪如雨下的责备她道:「你这个傻瓜,为什么要做傻事?你把娘吓坏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坏丫头!坏丫头!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怎么可以寻短……怎么可以……呜……」愈说愈难过,说到后来已是整个泣不成声。
寻短?
兰郁华泪流满面的愣了下,心想她竟是梦到十四岁那年改变她人生—不,应该说是改变她的人生、爹的前程和娘的命运,她最悔不当初、最后悔莫及的那时候吗?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青春正盛,仗着爹娘的疼宠,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借访友之名,只带了个丫鬟与车夫就大胆的跑到城外云隐山灵佛寺的后山去赏花,却不幸遇上一个登徒子,差点被玷污,幸得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所救。然而即使如此,她的名节也已经毁了。
事发之后,当初没有阻止她而随她出城上山的丫鬟和车夫双双被打死,而她这个被宠坏的始作俑者非但没有悔意或歉意,反倒觉得理所当然,觉得解气,觉得她会遭遇那种事都是那两个奴才害的,是他们没将她保护好,本就罪该万死。
她没有丝毫反省的念头,全忘了这一切根本就是她的一意孤行所致,也难怪会得到报应。
她的报应来得很快,与她有婚约的学士府席家竟隐晦的透露出想解除婚约的意思。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她遇劫身子被玷污之事已在京城里传开,名节可谓已毁,但她却蠢得认为那只是虚惊一场,根本就没事,以至于得知席家竟打算退婚这晴天霹雳的消息时,她因打击太大,不甘受辱,又带着些许报复的意图,愤而留书投池自尽,后来被救起还昏迷了两天两夜,把爹娘都给急坏了。
「华儿,你放心,爹和娘绝对不会让你受辱的。」兰母拭去脸上的泪水,带着绝然的口气向她保证道。「你爹说了,席家若是敢悔婚,他即使是告御状也会让他们—」
「不要!」兰郁华倏然惊声大叫,反手紧紧地捉住母亲的手,使劲到指节都泛白了,原就苍白的面容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毫无血色。
「怎么了,华儿?你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跟娘说,娘就在这里,在这里。」兰母被女儿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无视自己被抓痛的手,轻柔的安抚着女儿。
兰郁华完全无法自已,即使她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知道自己身处于梦中,即便如此,她也无法眼睁睁的看一切在她眼前重蹈覆辙。
「娘,不要,告诉爹不要这样做,不值得的,会后悔的,千万不要这样做,您答应女儿。」她挣扎的坐起身来,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急切的恳求道。
「好,娘答应你,你先躺下来,躺好,别这么激动。大夫说你需要静养一阵子,最忌情绪波动大太。」兰母柔声安抚着她,扶她躺下来。
母亲所说的这一点兰郁华又怎会不知道呢?当初她便是紧抓着这点不放,要死要活的逼得爹娘不得不对她执意要嫁给席世勳这件事妥协,以至于从此生活在痛苦的深渊中,恶有恶报。
躺回床上,兰郁华缓慢地深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才以平淡而冷静的语气重新开口。「娘,既然席家想退婚,那就让他们退吧。」
「华儿?」兰母被吓得一瞬间睁大了双眼,觉得这话不像女儿会说的。「华儿,你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怎么会这么说呢?」她伸手探探女儿额头,担心她是不是脑子正在发热才会说出这种不像她的个性所会说出来的话。
「女儿没事,女儿只是想通了而已。」兰郁华平静的说。
「想通了?」兰母一脸错愕的表情。
「嗯,想通了。」兰郁华以肯定的语气点头应道。
「真的吗?」兰母目不转睛的看着女儿,一整个就是难以置信的感觉。
「真的。」兰郁华再次以肯定的语气对母亲点头道。
兰母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你一直以来不是都很喜欢世勳那孩子,一直期待能与他成亲,嫁他为妻吗?」
是啊,没错。因两位父亲同窗又是同袍的关系,她和席世勳自小便认识,可谓青梅竹马。虽然随年纪增长,两人已不能像小时候那般随意的交谈与相处,但偶尔还是能见到面,说上几句话。加上席世勳刚好又有着俊逸挺拔的外貌,温文儒雅的气质,琴棋书画、吟诗作对都难不倒他,是京城中少有的才貌双全贵公子,叫怀着少女心思的她如何能不心动,不为自个儿优秀的未婚夫所着迷?
然而,谁又知道、又会相信席世勳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与他本性完全判若两人,私底下的他不仅暴虐、自私还好色呢?
在与她成亲之前,席世勳的屋里就有十指之数的通房,与她成亲之后,更是借着公婆对她这个媳妇的不喜广纳小妾,宠妾灭妻,让她这个正妻在席府里过着四面楚歌、水深火热的生活,而他却对她没有任何一丝的怜惜或是歉意。
这便是她的夫婿,她过去心目中的良人,她拚死拚活、被人讥笑恬不知耻也不在乎,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嫁的男人。她真是愚蠢至极,不仅愚蠢还瞎了眼才会嫁给他。
「娘,从女儿在云隐山发生那件事至今已过了几天?」她不答反问的开口问母亲。
兰母愣了下,虽不懂女儿怎会突然问起这个,还是认真的回想了一下,然后答道:「过了明天就二旬了。」
「也就是二十天了,但他却始终没有捎来任何只字片语的关心,连席家前来提出想退婚之事后,他都毫无动静、毫无表现,这样女儿若还想不通,还执迷不悟的话,那不是太愚蠢了吗?」兰郁华轻讽的自嘲道。
「华儿,我可怜的女儿……」兰母再也忍不住的泪如雨下,弯下腰来抱着可怜的女儿泣不成声。
「娘,您别哭,也许这对女儿来说反倒是件好事,能在成亲之前先看清那个人的真面目,不必等到成亲后再后悔莫及。」她伸手轻抱着母亲,柔声安抚道。她多希望此时此刻的她是身处在现实之中,而不是一场梦境之中。
「我可怜的女儿,你这个傻孩子,傻孩子。」兰母哭得不能自已,只觉得心痛难抑。
好?这有什么好的?女儿在云隐山遇劫之事已在京城传开,她与老爷原本还商量着要不要去趟席家,和准亲家商量将成亲的日子提前几个月,用事实来证明女儿身子已被恶徒玷污的谣言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怎知他们还未行动,席家却率先来人向他们暗示想退婚之意。
席家的不道义彻底的让他们夫妇俩心寒,恨不得能当下就点头退了这门亲事,然后从此与无情无义的席家人断绝一切往来。
然后女儿现今所面临的情况却由不得他们如此意气用事,因为一旦接受了席家的退亲,城里那些关于女儿的谣言将不会只是单纯的谣言,而会被传成事实,因为席家的退亲就是最好的证明,铁证如山。
为此,他们即便早被气到内伤,面上依然笑容可掬的招待来人,更像是没听懂对方的暗示一样,直到送客之后才怒不可遏的沉下脸来破口大骂。
这是他们最失策之处,因为没有先下禁口令,更没想到消息会传得如此快速,女儿会如此性烈决绝,得知此事后竟做出留书自尽的傻事。
幸好后来人给救了回来,要不然她也活不下去了。
过去两日见女儿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时,她的心有多痛,对席家的怨恨就有多深重。
今早,她甚至差点忍不住冲去席家大闹一场,豁出去的想,反正都要退婚了,要难看大家一起难看。
她不怕丢脸,就不知道向来爱面子的席夫人怕不怕?
结果,临出府前却让老爷用一句话便拦了下来。
老爷说:「夫人难道忘了华儿绝笔书里的内容了吗?」
华儿绝笔书中这么写着:即便席家退了亲,我兰郁华生是席世勳未过门的媳妇,死亦然。即便身死,亦绝不二嫁。
华儿想嫁给席世勳的意念是如此的坚决,身死都不二嫁。
换句话说,华儿她是嫁定席世勳了,而做母亲的她若是真跑到席家大闹的话,最受伤的将不会是别人,而是他们的宝贝女儿。
想通这一点之后,她当场又生气又难过的哭晕了过去,直到不久之前才醒过来。
女儿的清醒让她喜极而泣,也让她意识到只要女儿能活着,不管她要什么,她都会成全她,包括嫁进已令她和老爷万分失望的席家,只要女儿高兴,即便要和席家那些人做亲戚,虚与委蛇一辈子她也认了。
然而令她又惊又喜的是,女儿不仅人清醒了,理智似乎也跟着清醒了过来,竟跟她说她想通了,愿与席家解除婚约,让她既难以置信又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感受最深的还是心酸与心疼。
退婚之后,她可怜的女儿今后该怎么办?
谣言加上退婚的推波助澜下,华儿还找得到好人家嫁吗?还会有人愿意明媒正娶,迎娶她当正妻,而不是为妾或填房吗?她可怜的女儿今后究竟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