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衣柜里找到邵玖那刻,裴翊恩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因为她没逃婚而轻松?还是因为她被下药而愤怒?
但不管怎样,她苍白瘦削、昏迷不醒的脸庞让他无比心疼,裴翊恩抱着她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看着邵玖。
摸摸她的手脚,冰得厉害,这么冷的天,就把她往衣柜里一塞,这不仅是谋人婚姻,还想谋她的性命呐。邵玥,很该死!
他抱紧邵玖,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
当奴仆把从邵玥身上扒下来的喜袍送过来时,裴翊恩皱眉道:「不必了。」
他已经命人回侯府取来披风。
那是他用几张火狐皮制成的,火狐不好打,他花好几年才攒够,本打算成亲之后带玖儿去赏梅时穿,现在……没事,比起礼部缝制的嫁衣,火狐披风更能显现他疼惜她的心意。
在等待时分,邵家长辈进了稻香村。
邵丞相上前道歉。「侯爷,玥儿闹下这么大的事是邵家的错,但今天是大喜之日,万一传出风言风语,对玖儿名声也不好,这件事能不能交给邵家处理?」
交给邵家处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他淡淡笑着,没有回答。视线从长辈身上一一看过去,他们脸上透露出焦急,深怕自己会让邵家颜面扫地。
比起玖儿,邵家的面子更重要吗?
视线落在周氏身上,她的表情是掩也掩不住的愤怒,所以这一群长辈中,真正在乎玖儿的只有这个岳母?
「柜子颇高,凭五姑娘一己之力想把玖儿藏进去并不容易,定有帮手。」
邵丞相皱眉,这是不能轻饶了?非要追究到底?也行,只要将此事留给邵家处理,他就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眼看邵丞相就要发话,邵廷禾抢先跳出来。「侯爷,玥儿年纪尚小,行事没有顾虑后果,以致于闹出这一出,都怪她母亲教养不力,但她终归是玖儿的姊姊,如果闹得太大,往后玖儿在外头行走,难免会被人指指点点……」
邵廷禾打得一手好算盘,明知周氏与邵玖感情深厚,如果将错推到周氏身上,邵玖必定舍不得追究,殊不知此话却把裴翊恩给彻底惹火。
他冷笑道:「据我所知,邵家庶女皆养在生母膝下,邵大人竟想把罪名推到正妻身上,果然传言无误,邵大人与邵相爷不同,是个宠妾灭妻的主儿。」
邵廷禾听得心惊胆战,哪来的宠妾灭妻?周氏明明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家里大小事全是她一把抓呀,万一这话传出去,他那顶小到很可怜的乌纱帽是不是就不保了?
他连忙争辩,「姨娘没有见识,行事当然是听嫡母的。」
周氏苦笑。这是打定主意非要把罪名往她头上盖了?「承蒙老爷看重,妾身却不敢托大,让八姑娘听话这种事,妾身还真的做不来。」
若她真有本事,当年就不会让秦家婚事砸到玖儿头上。
眼看就要谈崩了,邵丞相连忙说:「不要吵,此事——」
裴翊恩截下话,冷冽道:「就交给邵府处理,但愿邵相爷能让裴某满意。」
这话带着威胁成分,邵丞相板着脸应承下来,怎么说都是自家的过错。
「岳母,平南侯府刚立,后院纷乱,眼下玖儿昏迷不醒,女婿怕照顾不周,能否麻烦岳母到府里照料几口。」
这是要替周氏撑腰?邵丞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嘴上却道:「应该的,往后两家就是一家人,自该互相帮衬。周氏,玖儿年纪小,侯府又没长辈主持,往后你有空,就去侯府住几日,帮帮玖儿。」
「是,老太爷。」
「多谢祖父成全。」
闻言,邵丞相松了口气。这会儿终于肯喊祖父了?这家伙是真把他们家玖儿给疼入心了,看看孙女婿、再看看自家儿子,唉,还嘲笑永安侯不会教儿子呢,可自己教出来的儿子又成了什么样?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否则男人在前头拼命,后院却处处点火,没有一刻安宁,秋风居那几个得好好敲打一番。
言谈间,侯府下人送来火狐披风,裴翊恩把邵玖仔细裹好后一把抱起。
「时辰不早,女婿得带玖儿回去拜堂。」丢下话,他亲自抱起新娘走出邵家大门。
醒来的时候全身舒爽,邵玖看一眼身上寝衣,脑袋昏沉沉的,今天不是她成亲吗?她的凤冠霞帔呢?
举目四望,她确定这里不是稻香村,看着桌上婴儿手臂粗的龙凤蜡烛,她已经成亲了?
可是整个过程怎会毫无印象?
心底正怀疑着,就见房门打开,裴翊恩提着食盒走进来,看见已经清醒的人儿,他把食盒往桌上一摆,快步上前将人托抱起来。
摸摸脸颊、摸摸手脚,他不放心地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确定没有发热后,说:「大夫就说你该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
「还好,我怎么啦?」她捶捶脑袋,想不清楚怎会跳过人生颇重要的阶段,直接在喜床上躺平?
「邵玥想偷龙转凤,代替你嫁过来。」
「代嫁?她还真能想,你把人抬回来了?」
「我哪有那么蠢,邵琀才刚背起她,我就知道新娘被调包。」他把她从床上抱到桌边,安置好碗筷后,往她碗里夹菜。
「玥姊姊和我身量差不多呀,你怎么看出来的?」
尝一口,是她喜欢的麻婆豆腐,今儿个掌勺的是百味万源的张大厨吧?
满桌子都是她爱吃的菜,他找人探听过了吗?突然想起卫梓青的话——真的,再没人能像他对她这么好了。
「你那么瘦,她肥得像猪,当然分得出来。」又给她夹一块松鼠鱼,往她嘴里喂。
她张口吃了。「你说她肥得像猪?玥姊姊听见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这样就要死去活来?以后还有得她哭。说,想怎么修理她,我来动手。」
「算了,这又不是第一次,只要是最后一次就好。」反正已经出嫁,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人变成平行线,邵玥再想害她也没啥机会。
「她以前害过你?」
看着裴翊恩,本不想说的,但想起小姑子,犹豫片刻后她斟酌着用字,缓慢说道:「裴曦恩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子。」
裴翊恩不懂,不是在讨论邵玥吗?怎么会扯到裴曦恩身上。「所以?」
「有才华的人难免恃才傲物,何况文人相轻,我家柳师父没旁的嗜好,就喜欢炫耀学生,于是一次两次……针尖对麦芒,裴曦恩与我杠上。」
她说出裴曦恩三番两次的作为,说邵玥扮演的角色,以及自己化险为夷的过程,最终她叹道:「这就是女人之间的战争,虽不见硝烟却一样惨烈。」
裴翊恩拧眉。「为什么信里,你从不提这些?」
邵玖进宫为贤妃守丧时,自己派人赶回来暗中保护她,后悔了,他太早把人撤回去。
「没有造成实质上的损失,何况我能应付的事,干么到处告状。」人之所以把一件事到处嚷嚷,通常是因为无能为力。
「如果今天的事没发生,你是不是打算连裴曦恩都放过?」
她摇头认真回答,「就算没今天的事,我还是会跟你稍稍透露,因为那是你妹妹,宫变时她遭遇祸事,往后婚嫁恐怕会艰难些,那么我们碰上的机会可就多了,碰得多、她心里又不舒服,意外肯定少不了,得让你有点心理准备。」
只想防止新意外,不打算追究旧仇恨?还以为她挺聪明的,没想到是个看起来机灵的笨蛋。
永安侯府那边三番两次派人过来,通知他成亲后一定要带新娘子回去认亲,他始终没答应,只在今日邀请父亲以家长身分来观礼。凤和长公主也跟来了,他没让她上座,高堂的位置上,除了父亲,另一边他放上母亲的牌位。
骄傲的凤和长公主本想借今日大喜,重返社交圈,可他今天这一出让她没脸,她气得连席都不坐,硬拉着父亲离开。
他知道父亲为难,但最终他还是选择离开。
难受吗?多少有一点,但无所谓的,自己已经长大,再不是那个懵懂少年。经历过风风雨雨,这样的难堪于他而言早就无足轻重,反正他被父亲抛弃,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以后你们没机会碰上。」
「怎么可能,都是一家子呢。」
「她们敢欺辱你,就甭想和我们当一家子。」他坏坏笑道,过去的事玖儿能算了他不能,谁做过什么,都得一笔一笔算清楚。
「众口磔金,往后你在京城当官,再不能像过去那样罔顾名声,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能把你压垮。」
「你不是讨厌宅斗?我替你免除还不乐意?」
「是讨厌,但在其位就得谋其事,我既然成为平南侯夫人,该我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得到位,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被人说嘴。」
不管这桩婚事她是不是被强迫,最终她还是心疼他?看吧,就说她心软,这样的她又怎会对窈娘使手段。
「外面宾客都散了?你不必出去应酬?」
「没,但四皇子和梓青、阿珩都在。」现在他们几个声势高涨,谁不想在他们面前露脸,尤其是卫梓鑫。
「可你毕竟是新郎官。」
「今儿个所有人都看见我抱着你举行婚礼,平南侯的新婚娇妻身体娇弱,需要新郎官悉心照顾。」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她不喜欢应酬,今日的意外成为最好的借口,往后她乐意就露个面,不乐意就待在家里,想干啥干啥,任凭心意。
「我娇弱?」她强壮得像头牛好吗?随手能把小偷给打得颅骨凹陷。
「别埋怨我,这是你家祖父想出来的说词。」
他夹一块鸡肉喂她,看着她咀嚼、看她咽下去,她明明吞得很正常,可被他这种看法盯着,气氛瞬间暧昧到让人头皮发麻,她别开脸,懊恼道:「看什么啦?」
「看你的嘴,请你管好它。」
「为什么?」她的嘴惹他啦?
「因为我随时想要亲它。」
这话……他从哪里学来的?
裴翊恩又凑近她几分,脸差点贴上她的,她抬手,下意识朝他巴过去。
一把抓住她的小拳头,贴到自己胸口,幸好他有先知之明,知道要强练武艺,否则早晚要被小豆丁搧到去贴壁。还好,哥哥有练过。
「唉,跟我在一起,你迟早要变坏。」
叹那口气是什么意思?又软又绵又……害她脸红心跳、血压狂飙,血管里面钻出毛毛虫无数条,勾得全身一阵阵麻痒。
「是啊,会变坏,耳濡目染、近朱者赤。」
「不对,是被我宠坏。」
「裴翊恩,你够了哦。」她边退边推开他的脸。
这种程度的挑逗,对于今晚怎么够?自己可是名符其实的坏蛋,她没经验,但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手,想当年多少青楼名妓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
「不够,我要看一年、十年,一辈子、十辈子。」他没拔开她的手,反倒后退两寸,舔上她的掌心。
心一抖,触电了,她连忙把手缩回来。
邵玖就像无助的小红帽,裴翊恩则是虎视眈眈的大野狼,越看她越觉得美味可口,恨不得立刻将她生吞下肚。
她是爱情生手,但再生上辈子A片多少也看过几回,还是能看懂他发出绿光的眼睛代表什么的。
「呃,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出去应酬一下客人。」
她舔舔嘴唇、吞吞口水,想咽下那种不受控的感觉,却没想到感觉没咽下,却更加激起大野狼的口腹之欲。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把新娘子抱上床,将今天晚上的重头大戏给处理掉。」说完,霸道总裁没经过莲花女主的同意,一把将人从椅子上抱起来。
「放开我,我还没吃饱。」邵玖慌了,一拳捶上他的胸口。
噗!幸好哥哥有练过胸口碎大石,不然肯定会在新婚之夜吐血而亡。
「可我饿得厉害,不如……我先吃饱再喂你。」呃,被打饿的。
一个翻滚,男人依体型优势滚到女子上方,他笑了,又邪又痞的坏蛋表情重现江湖,他俯下身,迅速封住了心上人的抗议。
打过仗的男人和普通男人有啥差别?
差别在于体力及欲望。打过仗的男人,经验教会他们,有肉堪吃直须吃,谁知道下一顿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于是这个晚上,不懂得体贴的坏蛋把邵玖给弄昏好几次,直到她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时,他终于愿意对敌人发送些许仁慈。
因此,永安侯府的人来催了好几次,他们才姗姗来迟。
根据邵玖多年在京城贵族圈混的经验,对于房地产的估价还算准确,看着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个永安侯仕途如何不知道,但经济上肯定混得不差,也许以后还有机会捞点遗产来花花。
永安侯是个严肃的中年大叔,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儿个婚礼闹得不愉快,坐在上位的他和凤和长公主脸色都有点臭。
搞不懂啊,这是啥操作?不愉快就少见面,却偏要把人召来、再摆脸色给人看,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看一眼身旁的坏蛋,从进入侯府大门,他的眉头就皱成团,彷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亲人,而是欠人砍的头号敌人……这个家的亲属关系有点复杂呐!
在座的除了永安侯夫妇之外,族中几个长辈,裴曦恩、裴骏恩也都在场。
裴骏恩垂着头把玩手上的玩偶,对外界的事没啥反应,裴曦恩倒是从邵玖进门,眼神就锐利得像羽箭,咻咻咻地拼命往她身上发射。
无妨,落败者的仇视,是胜利者的徽章,她很乐意把这枚徽章别在身上。
眼看凤和长公主要发难,邵玖柔柔弱弱地开口,「还望婆婆见谅,媳妇这几天病得厉害,早起头昏眼花下不了床,但相公说今日认亲,无论如何都得向族中长辈请安,因此请了回大夫、用上猛药,这才勉强能够下床,让各位长辈久等,实在是媳妇的错。」
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怎能打病人,更别说病人长得那么美,笑龉这么甜,声音这么柔,都得用猛药才能下床了,还小心翼翼的赔礼致歉,责备这么乖巧温顺的媳妇、肯定是白雪公主她家的坏皇后附身。
下人端来茶水却没准备垫子,昨儿个才下一场大雪,地板冰凉凉的,这是谁在作妖?
幸好坏蛋他爹有点人性,快速端了茶说:「以后两人好好过日子。」随即给出红封,让两人起来。
走到凤和长公主面前,裴翊恩不想跪,但邵玖拉着他跪了,别无他因……就是名声挺重要,如果没有其他族人在场便罢,可坐在右首的那位,彷佛是御史大人。
没想人心险,竟比江湖更险,凤和长公主居然让两人跪在地板上拉起家常,这是想跪废两双腿吗?
但真对不起,她才刚刚「用过猛药」呢,于是眼前一暗、身子一歪,倒进裴翊恩怀里,颤抖着被亲肿的小红唇,轻道:「相公,我冷。」
长辈多数是男人,哪会注意女人间的弯弯绕绕,直到这会儿才发现夫妻俩直接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难不成整座永安侯府就找不出两张软垫?这哪是请安,根本就是在给下马威、作践人呐!
倘若以前就算了,但现在的裴翊恩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凤和长公主这么做,分明没把邵丞相和皇帝放在眼里。
想起昨晚邵丞相特地上平南侯府,亲自向在座客人举酒致歉说的话,满京城都晓得玉福郡主为了施粥济贫,替皇上分忧而染上风寒,凤和长公主竟还这般做派?众人看一眼永安侯,长叹一口气。
永安侯自从娶凤和长公主进门后,脊梁骨像被人抽走似的,再也直不起来,族里有事找上门,都得长公主点头才作数,现在又……唉,夫纲不振呐,都说娶妻不贤祸事多,难怪他女儿会碰上那等糟心事。
御史堂伯父裴志阳出声道:「天冷,先让孩子们起来吧。」
凤和长公主还打算让两人多跪一会儿呢,但堂兄都说话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端了茶,放一对金镯子在托盘上。
那镯子比邵玖这个吝啬鬼给姊姊们的添妆还薄了些,看来凤和长公主挺抠门。
之后,两人分别给几位长辈见礼,收的全是红封,但肯定不单薄,呃……就是看着,比公公给的厚了那么一些些。
收完礼,邵玖分别赠公婆一双鞋子,在视线与凤和长公主对上时,心里搭上一句:一路好走。
她中规中矩地给了裴骏恩笔墨砚台,却在走到裴曦恩跟前时,没拿出事先预备的荷包,反倒褪下腕间金镯递上,那镯子比凤和长公主给的大了一倍不止。
这幕看在其他长辈眼里,对凤和长公主更加无语,回想传言,过去族里有清贫子弟上门求助,听说得了几两银子和一大篇酸言酸语,说那银子拿在手上,却心寒得彻底。
该处理的事还是得尽快处理,于是凤和长公主频频给丈夫抛眼色,永安侯握了握拳头,虽然满脸为难,但还是开了口。
「翊恩,为父没想到短短几年你就能立下如此功名,为父深感欣慰。树大分枝,既然你能独立,那么也该分家了,弟弟妹妹还小需要照顾,但是你我很放心,这分家契书你就签了吧。」
说完,连同分家契书,永安侯拿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