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斜风细雨愁煞人。
少年只手托着下颚,斜眸瞅向窗外,忽然兴起想在雨中舞剑长歌一番的念头。惊雷山庄以掌法闻名于世,但少年自幼酷爱剑术,除了家传的掌法之外,剑法也下弱。
奈何他暂时脱下了身,用过早膳后,他便被父亲抓来训斥教诲了大半天,见他大有继续叨念到中午之势,少年涎笑的端起一杯茶呈过去。
“爹呀,您讲这么久一定渴了,喝点茶润润嗓吧。”
接过茶,蓝申明掀开茶盖才啜了一口,就觑见儿子脚底抹油想溜走,他长臂一探,想揪住儿子的后领提他回来。
但少年身子一矮滑溜地避开,眼见只差一步就要出门口,不过最后还是蓝申明技高一筹,身子一掠,就将一脚已跨出门槛的儿子拎回来,然后曲指狠狠敲了他一记爆栗,喝道: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想上哪儿去?”
“我是想出去吩咐下人替爹送来一些糕点佐茶。”少年嘻笑的扯回衣领。
蓝申明冷哼,“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在打啥主意吗?给我坐下不准走,总之,今天不管你答不答应,这个亲你是成定了。”
少年没辙的叹气,“爹呀,您明知道那样是在害人家,这么缺德的事还是不要做吧。”
“你的情况我已告知过姜家,姜家不但没有拒绝,还一口答应。”
难为他这个爹为了他的小命都急白了不少根青丝,这半年来儿子却老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仿佛中了奇毒之人是别人而不是他,恼得蓝申明很想狠揍儿子一顿,让他的脑袋清醒清醒。
他了解儿子的性情一向洒脱淡泊,可他竟连自个儿生死之事都不怎么在意,自从身中剧毒之后也不见他惊急惶恐,仍是镇日笑嘻嘻度日还四处玩耍,反倒是他这个爹,忧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唯恐蓝家这根独苗就这么不保。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少年哂笑道:“爹,您是不是隐瞒了姜家,我最多只能再活六个月的事?”他语气轻淡的恍若此刻在谈论的是他人之事,而不是攸关自己生死之事。
“我据实说了,倘若找不到解药的话,六个月后你就……”蓝申明语气一窒,才接着说:“但姜家说不打紧,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再说,你也不是真的没救,我已经拜托不少江湖朋友,我就不信六个月内会找不到解药救你一命。”
少年抬眸瞟向父亲,“既然这样,那就没必要在这时候娶媳妇了。”他明白父亲的心思,他是担忧万一找不到解药,他不小心咯屁了,蓝家的香火就会断了。
但为了蓝家的香火,却得令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从此守寡,他委实不愿因自己之死而拖累另一个人。
忽而灵思一闪,少年语调轻快的再启口,“爹,不如这样吧,娘走得早,爹此刻也才不过四十岁,若要娶媳妇就由您来娶吧,咱们蓝家的人丁真的是太单薄了些,您就多生几个弟弟妹妹来热闹热闹。”
闻言,蓝申明嗔目怒斥,“你在胡说什么!祖宗传下来的家训中有规定,咱们蓝家的男人一生只娶一人为妻,虽然你娘走得早,但我这辈子只有她这么一个妻子,绝不会再有其它女人。”他不容反对的道:“总之我让你娶姜家的女儿,你照我的意思去做就对了.”
少年睇视着父亲,用难得认真的语气说;“爹,倘若我把人家娶进门,六个月后我还是难逃一死,而她也没有受孕,那么爹肯让她另行改嫁吗?”
“那怎么可以,一旦进我们蓝家门,生是我们蓝家人,死是我们蓝家鬼。”
少年慢悠悠的出声,“我记得姜家的女儿最大的好像才十四、五岁吧,要一个姑娘从十四、五岁起就开始守寡,爹不觉得很残忍吗?”
“这……”是很残忍,但为了延续蓝家的血脉,他不得不这么做,“我会补偿她的。”
蓝靖橒淡淡一笑,“用什么补偿?金银珠宝吗?”
谈至此,蓝申明终于明白儿子的心思,“倘若真发生这样的不幸,我会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来疼惜的,日后若是她另有情投意合之人,我会……替她做主。”他睐向儿子,“这样你能放心娶她了吧?”
看着正值壮年的父亲,乌黑的青丝冒出几绺白发,蓝靖橒沉默了须臾,方才启口,“那就……随爹的意思吧。”为了自个儿一时的大意令父亲急白了头,他也觉得愧疚,便松口同意了。
“那我让龙飞代你去迎娶。”
“不,爹,我还是亲自过去迎娶吧。”
“可你的身子撑得住吗?”蓝申明担心的问。
“爹,我还不至于这么不济,这点路途不算什么。”
*
“什么?你没打算要把玉蓉嫁给蓝靖橒,那你当初为何要答应蓝家?”
姜何氏粗短的手指掀开杯盖,肥厚的嘴呷一口茶,白了丈夫一眼后才以轻蔑的口气道:“当然是为了他们丰厚的聘礼。”蓝家提出的聘礼多得令人咋舌,她怎么可能把白花花的银两往外推,那可会令她心痛哩。
这女人究竟有没有考虑过后果?姜尚德不敢置信的问:“蓝家的迎亲队伍就快到了,届时你拿什么嫁给人家?”
歪唇一笑,姜何氏得意扬扬的开口,“你以为我会没考虑到这层吗?告诉你,我早就盘算好了。”
“你盘算好了?莫非……你想找人代嫁!”
“当然不是,你不会忘了咱们家不只玉蓉这个女儿吧。”
“啊!”姜尚德闻言失声低呼,“难道你想……可忌情今年不过八岁,她还只是个孩子呀!”
“横竖她是你女儿就成了,这样一来咱们也没欺骗蓝家。”她恶笑的瞟向丈夫,一倘若我随便找个人代嫁,要是让蓝家发现,那可就是欺瞒了,但忌情可是老爷你的亲骨肉呢,这么一来蓝家就没话说了。”
“你,你……”姜尚德气得说不出话来,可素来畏妻的他根本不敢大声斥责她的荒唐,“你明知道蓝家之所以急于前来迎娶,为的就是想让玉蓉替他们留下一脉骨血,你让忌情嫁过去,她一个小孩怎么可能替靖橒生下一子半女呢!”
“哼,我当初只答应把女儿嫁过去而已,可没说要嫁的是玉蓉。”虽说蓝靖橒未必会死,但他已中毒半年余仍找不到解药,依她看来,他是难逃一死了。
虽然惊雷山庄势力庞大,不过女儿是她的掌上明珠,她可舍不得她一嫁过去没多久,就得当个寡妇孤苦终生。
这无知女人到底有没有想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靖橒纵使身中奇毒,可他到底仍是惊雷山庄的少主,你就不怕惹怒他,导致惊雷山庄与咱们为敌吗?”
“忌情难道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吗?咱们让忌情嫁给他,并没有存心欺瞒。”
“但当年订下婚约时,我和蓝庄主说好了是玉蓉的……”
姜何氏冷声打断他的话。“那只是你们口头约定怎能算数,更何况这次他们又急于迎娶,没遵照礼法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样一样来,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个儿太心急了。”所以就算蓝家届时想不认账,她可是完全有理可说。
“这……”
姜何氏强硬的开口,不让他再说下去,“这件事你就甭担心了,我自有计较。”
开玩笑!若不趁此机会将忌情赶走,任她继续留在府里,只会让她每次看见那丫头,便想起丈夫对她的不忠。恨哪!
所以这根眼中钉此刻不除,更待何时。
*
“大娘舍不得姐姐嫁过去,所以要我嫁给他?”听完管家的话后,姜忌情面无表情的启口。
她过于早熟的贞静,令前来转述主母之命的管家看了都觉得于心不忍。夫人竟要年仅八岁的二小姐嫁给一个将死之人,这真是……太残忍了,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一点都不会心疼。
她垂眸似是思忖着什么事,须臾,她抬起小脸颔首,“嗯,我晓得了,我会遵照大娘的吩咐做的。”
听到她居然用这么平静无波的声调回答,管家一时有些激动地为她抱不平。
“夫人她太过分了,也不想想你才八岁,怎么可以……”
清稚的嗓音又开口,“昌伯,我很乐意这么做,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你不用为我觉得不舍,这可是这八年来我第一次感激大娘。”
心想她小小年纪或许不明白事情的轻重才会这么说,昌伯情急的再开口,“可是那个人,我是说二小姐要嫁的那个男人,听说再活不久就要死掉了,二小姐一嫁过去也许就要守寡。”
“我不怕守寡,而且他身上的毒……或许能解。”忌情垂目瞪着地上一片凋零的黄叶,想起娘亲半年前过世时,要她服下一颗清香扑鼻如拇指般大小的红色药丸,并且嘱咐她说——
忌情,娘死后,你大娘一定容不下你,因此只要一有机会你就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你能久居之所。还有切记,娘之所以为你取名为忌情,便是要你这辈子忌爱绝情;永远不要沾染上情爱,天下的男人都是忘情负义之徒,一旦动心只会毁了你自己,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才八岁,不懂情不识爱,但从她懂事起,就看着娘为了爹爹和大娘的事挹郁悲苦、受尽折磨,直到病故那一天,娘的眉心仍是紧锁着。
她明白娘是死不瞑目,因为爹在大娘的阻挠下,竟畏怯而不敢前来陪伴娘走完最后一程,令娘含恨而终。
不知她的小脑袋瓜在想些什么,昌伯接着说:“夫人说以惊雷山庄的势力,都拖了半年还找不到解药,怕是没救了。”不是想泼她冷水,而是希望她能认清事实。
年纪小小就要她嫁为人妻,夫人实在是太狠心了,二小姐的娘都死了,她还不肯放过二小姐,唉,真是最毒妇人心哪!
但忌情稚嫩的脸孔却有着一股出奇的沉静,她探手抚摸搁在桌上的那套赤色喜服,缓缓出声,“不打紧的,昌伯,我心里有数,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真的晓得吗?还这么小的孩子……
*
迎亲的花轿来到姜家,新郎倌与其随从被请进大厅用茶。
蓝靖橒进来不久就发觉,他的岳丈面色有些古怪的瞧着他,一脸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但却一句话也没说。
反倒是岳母姜何氏非常热络的招呼他,不久,媒婆便搀扶着一名身着大红喜服的女子出来。
“新娘子来了。”
瞥去一眼,蓝靖橒微皱起眉,他身后的随从则人人瞪凸了眼。
姜何氏掩着面容佯装拭泪,“靖橒,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待她哦。”
“嗯。”蓝靖橒略一迟疑的颔首,唇角则隐隐抽搐,强忍着一抹笑意,因为新娘子身子矮小,头上却罩着一顶过大的凤冠,头大身小,看来十分滑稽可笑。
“靖橒……”姜尚德唤住他似想说些什么,但在接收到妻子投来的冷厉眼神时,便将想出口的话吞咽了回去。
“时辰不早了,不要耽误了吉时,你们快上路吧。”姜何氏开口催促,想尽快把他们打发定以免横生变故。
“是。”偕同新娘子向岳父母行过大礼拜别,蓝靖橒扶新娘子坐上花轿,接着跨上白色的坐骑,在马上向岳父岳母作揖道别之后,迎亲队伍便在唢呐与锣鼓、鞭炮声中离开姜家。
“好可惜哦。”姜玉蓉微颦黛眉,隐身在二楼绣房偷偷觑看长相风雅清逸的蓝靖橒,直到他已走远,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惋惜的低声说:“倘若他不是快死掉的话,我一定嫁给他。”
“他是长得很俊,可惜他再活不过半年。”姜家长子姜培源不知何时上了楼,听见她的话,在一旁凉言道。
“大哥,倘若他发现忌情只是个八岁孩子的话,你想他会怎么样?”姜玉蓉回眸问。
姜培源挑眉邪肆一笑,“不认也不行,忌情再怎么说也是爹的女儿,咱们可没诓他,确实是把女儿嫁给了他。”
纤指轻托着香腮,她喃声道:“如果他真找到解药的话,那我就去换回忌情。”
“甭想了,娘已经把你许给流星帮的少帮主了。”
闻言,姜玉蓉一脸吃惊,“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娘为了怕蓝家会上门来要人,所以昨天便和陈家谈好了你的亲事,三个月后就把你嫁过去。”
“娘怎么可以这样啦,万一他的毒真的解了呢。”今日亲眼瞧见蓝靖橒清逸俊雅的外表后,她便暗自希冀他能解开身上所中的毒。
从妹妹的神情上窥出她的心思,姜培源凉笑道:“娘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要再胡思乱想,那小子的毒是没救了,你还是等着在三个月后嫁给流星帮的少帮主陈少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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