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园。
牛小月觉得顾家的花园是够大了,没想到尉迟家的花园大上三四倍不止,既然是赏菊宴,品种自然齐全,秋天品种几乎都有了,盘龙春晓、金狮曼舞、绿牡丹、独寻秋色、雪珠红梅、十丈垂帘、西湖柳月、锦绣鸳鸳等等,让人眼花撩乱。
十八岁的尉迟俊跟十六岁的尉迟应自然是众人目光的焦点,谁都知道尉迟家今日的宴会是为了这两个未婚的公子开的,受邀的小姐也大部分冲着这两人而来。
封太君持家严厉,尉迟俊跟尉迟应虽然没有特别成材,但也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就是一般少年人个性,个性散漫是散漫了些,但要说坏习惯却是没有的。
不嫖、不赌,这在世家子弟里已经算难得了。
月色下的庭院十分热闹,尉迟俊和尉迟应跟几个朋友在一起,姑娘们各自成圈,远远的看着,说一些刺绣、头面的话题,但眼神却还是忍不住飘往尉迟俊跟尉迟应那边。
当然有几个大胆的姑娘是看着石子路方向的,这些多半是日子过得不太好的庶女,把希望放在尉迟言身上,相信自己可以跟命运搏上一搏,最好尉迟言一进花园就跟自己四目相对,那就有戏唱了。
月儿弯弯,秋风清拂,尉迟家端出各色精致点心,邀请的又都是大户人家,花园中不时传来笑声,端的是十分热闹。
牛小月随着尉迟大太太跟尉迟言进入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衣香鬓影,是她以前最害怕的时候。
一个普通医娘嫁入高门,什么都不懂,每到宴会就是出丑,不知道玉还分成硬玉跟软玉,其下又分成好几种,不知道珍珠分成淡水珠跟海水珠,色泽价格都不同,她也埋怨过顾太太为何不帮她,后来才领悟,这是她自己的人生,顾家娶她是迫于老一辈留下的婚书,她本来就不是顾太太属意的媳妇人选,顾太太为何要帮她?
人得自己靠自己,这才是道理。
她前生直到死前都还想靠着顾跃强,以致于十年都过得很悲惨。
今生不了,她要靠着自己的手艺活出一片天。
现在看着这场景,她内心已经没什么波澜。
不稀罕了,但也不害怕了。
几个三四十岁的太太迎上来,尉迟大太太很快的跟她们交谈起来,牛小月听得招呼,其中居然有几位是官夫人,自古官商不相往来,尉迟家好大面子,两个庶子相姑娘,居然有官家上门?
「小牛医娘,这边请。」尉迟言对她说,「我有几个表妹年纪跟小牛医娘差不多,应该可以谈得来。」
「可我出身普通人家,这样会不会太失礼?」
「都是我尉迟家的贵客,何来失礼之说,几位表妹都知道我尉迟家的待客之道,小牛医娘不用担心。」
牛小月心想,这人间神仙真的是外冷内热,表面上严肃冷峻,但为她考虑周详——表妹们既然知道尉迟家的规矩,想必就不会特意为难她了。
她虽坦然,但也不想白白被看不起。
尉迟言带她进入一个八角亭,里面七八个少女,天色已黑,凉亭又遮住大部分的月光,面貌都看不清,只隐约觉得个个装扮华丽,见到他都热情招呼,「言表哥」、「言表哥」之声不绝于耳——尉迟言除了老太太那边的表妹,还有自己母亲那边的亲表妹,连带二婶娘、三婶娘的娘家人都为了亲热点也喊他表哥。
二房那边的表妹柳如儿最是有眼色,笑意盈盈的说:「表哥怎么带了个年轻姑娘,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尉迟言便顺势道:「这位是小牛医娘,牛小月,这个夏天多亏有她照顾母亲,母亲得以舒爽过夏,今日是为了锦颜姑姑来的,妹妹们替我好好招呼她。」
几句话既说明了自己感激牛小月,也说了牛小月此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相亲,让各位表妹们别心生嫉妒。
几个少女见这牛小月由言表哥亲自带来,原本还有点防备,想着言表哥会不会特意跟其他贵太太介绍这朴素少女,不管她穿得多普通,但如果言表哥亲自带着,那各位贵太太肯定高看一眼,今日赏花宴男少女多,此刻听得她是医娘出身,又是为了锦颜姑姑来的,目的跟她们不同,于是笑容便多了几分亲切。
三房的汪之兰马上过来拉住她的手,「我们正在聊琴呢,小牛医娘过来跟我们一起听吧,素素说自己刚刚学了一首曲子。」
封素素说:「是啊,老师说我弹得很好,言表哥听完再走吧。」
封素素是封太君那边的表妹,家道中落,这十几年都靠封太君接济,这封素素若要出嫁,肯定也只能企盼这个言表哥给自己出嫁妆,因此特别乖巧。
尉迟言也是看着封素素长大的,她弹了琴,势必能吸引附近的少年公子注意,加上自己这个表哥在,少年公子过来谈话就不失礼,问清了弹琴的姑娘,也许就是一段良缘。于是微笑说:「那表哥就洗耳恭听了。」
封素素大喜,幸好自己准备万全,连琴都带了——她听母亲说,今日来的公子都是跟尉迟家有往来的,品行过得去,家世也好,不管被哪一个看上都能翻转自家穷困的命运。
于是她摆了琴,凝了神,这便弹奏起来。
牛小月跟着在凉亭坐下,适应了被月光遮住的凉亭后,渐渐看清楚几位少女的长相,有的娇憨,有的可爱,有的……牛小月背后一凉。
窦容娇!
顾跃强的表妹姨娘窦容娇,她怎么会在这?
她正挽着一个少女的手,笑意盈盈听着琴,好像很天真,好像本性不坏。
重生三年多,几次告诉自己已经忘记过往,要往前看,要好好过日子,但看到窦容娇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还是忍不住气愤。
秋夜微凉,牛小月的背却像有炙铁在烙,一下,一下,都是皮开肉绽的回忆。
太痛了……想起来还是撕心裂肺。
她在顾家十年,流产过四次,以为自己身体不好,最后一次六个月流产导致她出血不止,身体越见虚弱,所有人都知道她要死了,只是拖着而已,顾家害怕她死在府中不吉利,于是把她扔往城郊的庄子。
窦容娇大概忍不住了,特意过来告诉她——
「你不是身体不好,是我一直在给你下药。」
「跃强表哥也是知道的,他不想自己嫡子出自你这么个蠢笨的人腹中,所以也就默认了我下药这件事情。」
「我也不是这么狠心,可是谁让你贪呢,太太是我亲姑母,本来就希望我当她的儿媳妇,一来是给娘家交代,二来媳妇就是自己的侄女,自然比较亲,偏偏你不收一千两的退婚银,非得嫁入顾家,打坏了我们所有人的算盘。」
「你太笨了,一心想着夫妻同心,跃强表哥就是个人渣,哪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像我常常给他换通房,他就喜欢来我这里了,来多了总能有孩子。说来多谢你了,还是收了我的三个儿子当嫡子,以后顾家就都是他们的了,就算我不能扶正,我也是嫡子的亲生母亲,晚年不用发愁。」
「好奇自己怎么还会怀孕是吧,当然是我劝的,我劝他要去主母房里,不然怎么显得我温良,在他面前出色是没用的,要让他觉得可怜,我在太太跟跃强表哥面前就是一只哈巴狗,所以能过得这么好,你一心想平起平坐,这才惹人厌,还学琴棋书画呢,笑话,你学了十年,顾家可有敬重你半分?」
牛小月当时已经气若游丝,听了这番话,大怒大悔之下就这样咽了气,回过神来时已经重生到了十二岁发痘那年。
刚开始她自然不敢相信,也冲击了好几日,后来逐渐适应。
看着牛大夫特别亲切,看着甘姨娘特别想撒娇,以前总嫉妒弟弟牛泰贵,觉得他独揽姨娘的关心,现在看他也是可爱的。
她在顾家过不好,牛家人都知道,牛泰贵十六岁考上秀才,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顾家去说,自己十六就中秀才,拿下举子也不会是难事,等考上进士那就是官老爷,让顾家人对她好一点。
牛小月都不记得自己对牛泰贵有过什么关心,可是牛泰贵却深怕自己在后宅被欺负,她很惭愧。
再一次的人间体验,她开始为了牛泰贵入书院做盘算,以前没尽到当一个姊姊的责任,这辈子一定好好照顾他。
牛小月握紧拳头,又放开——杀人得偿命,她不能杀了窦容娇。
自己要好好的,人生比报仇重要……可恶,她真想念她那四个孩子……第四胎已经六个多月,都成形了,嬷嬷说是个男胎……
手掌百穴,牛小月握拳凝神,秋夜里她因气血翻涌热得快流汗。
以为已经心平气和,没想到再见窦容娇……
四周掌声如雷。
牛小月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封素素已经弹完琴,凉亭又多了好几人,封素素琴艺不俗,几个公子便被琴音吸引过来了。
尉迟言笑说:「素素弹的是什么曲子?」
封素素知道表哥这是给自己表现机会了,连忙说:「是〈黄沙歌〉。」
「练习多久了?」
「一个多月。」
「那挺好的,表哥不懂琴,不过听得出意思。」
封素素十分喜悦——她总不能自己介绍自己吧,言表哥这一番话就让过来的公子知道自己叫做封素素,如果有心打听是很快能知道自己门户的。
牛小月又是几个深呼吸,紧紧按住自己手中穴道,不能失态,不能失仪……她不想让尉迟言发现自己不对劲。
就见窦容娇从丫头手中接过自己的琴,「我也来抚一曲。」
牛小月知道她一定会求表现,以前就是这种个性,只要看到别人受褒扬,窦容娇一定会千方百计想压人下去,从来不管场合。
窦容娇弹的是〈伯牙吊子期〉,是名曲之一。
一曲既终,也赢得满堂彩。
就见窦容娇一脸得意,「尉迟大爷,不知道我弹得比封小姐如何?」
封素素为之气结——这窦容娇是三房表小姐柯柔洁的闺中密友,也是皇商顾家的寄居亲戚,说爱菊花所以过来凑凑热闹,现在想来分明别有目的,自己弹完琴她就跟着弹,想抢她锋头。
就见尉迟言开口,「姑娘琴艺虽好,不过这花好月圆之日弹伯牙吊子期这么悲伤的曲子,不是太合适。」
封索索忍不住笑了,言表哥还是她可以依靠的表哥,向着她。
牛小月突然也觉得心情好了。
重生后依然无权无势,她知道自己很难对顾跃强跟窦容娇做什么,现在看他们吃憋,心里很是愉快。
窦容娇脸上挂不住,「我的琴艺自然还要精进,不如接下来请小牛医娘给我们弹一曲吧,能跟尉迟大爷并肩而行,想必也是不得了的人物。」
尉迟言心里有点不快,这窦容娇好不上道,先是跟素素拼琴,现在又想拉牛小月下水,下次倒是要跟柯家表妹说,别再带她来尉迟家。
窦容娇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小牛医娘露一手吧,我们都想听。」
她没得到夸奖,面子挂不住,在座的小姐又都是高门贵女,也不宜得罪,想来只有牛小月出了丑,众人才会忘记尉迟言刚刚批评自己选曲不好的事情。
看看牛小月这身衣服,头饰也是银钗而已,这种为生活劳苦的人绝对不会弹琴,只要逼得她自己承认不会,大家就只会记得今日赏菊宴上有个连琴都不会的人,至于自己弹〈伯牙吊子期〉的事情就不会让人留下印象了。
牛小月已经定下神来,「我没带琴。」
窦容娇把自己的往前一推,「用我的。」
牛小月看了一眼,「我用十六弦琴,窦小姐的是十三弦,我用不惯。」
一语既出,众人都有些惊讶,这个医娘居然会弹十六弦琴?
窦容娇却觉得她只是在吹牛,一心想她出丑,「今日来客众多,总有人带十六弦琴的,借一把就好。」
「可以啊,你去借。」
窦容娇愕然,她可是窦家小姐,怎么可能亲自去跟人借琴?到时候话传出去会变成她窦容娇参加宴会不带琴。
尉迟言二十八岁,从商多年,见貌辨色觉得牛小月不是逞强,而且他有一种感觉,牛小月非常想弹,她连说话都是笑着说的,眼神闪着期待,于是低声说:「我有一把极好的十六弦蚕丝琴,小牛医娘可愿意一试?」
牛小月点头,「劳烦。」
她现在就想压窦容娇一头。
尉迟言转身便跟春暖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