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来了。
遍布砚城的汋渠河道,无声无息漫涨,澄净的水一分分、一寸寸的舔润淹没满城的五色花石,将一切纳为己有。垂柳的大半吱叶,都在水里飘荡,有千年岁龄的老树,被净水包围。
人们开始惊慌起来。
水漫过街道、漫过门坎,漫进每一家庭院,湿润了每个人的鞋袜。人们喊叫着,高声讨论,该用什么办法,让水流退去。
他们用杓子把水舀出屋外,但是无论舀了多久,还是看不见一块干涸的地板。
他们用砖瓦围堵,阻止水流进屋子,湿润却从缝隙间泄漏,直到瓦崩解,被净水征服。
他们用泥土封住城里的沟渠河道,却让水浸出得更快更多。
人们束手无策,只能踩在水里,无助的望着彼此。
水,占领了砚城。
这天,木府很安静。
没人打扫、没人走动、没人烹煮食物、修剪花木。那些原本忙进忙出,照料偌大的木府,以及木府主人的灰衣人全都消失了。
流动的净水里,有许许多多,用灰色的纸所剪出的人形。有的是丫鬟,有的是园丁、有的是厨娘、有的是硬眉硬眼,一脸凶样的门房,这些泡了水的灰纸,全都软了,只能在水里飘荡。
没有人来伺候,于是木府的主人,在这一天睡得特别晚。
水流肆漫,淹过木府的石牌坊前,一阶又一阶的梯,流进一栋又一栋的华楼、一个又一个的院落,来到木府的最深处,一处精致的楼房。
软榻旁的绣鞋,在水面上飘荡。软榻上的年轻女人,穿着素雅的绸衣,却只是轻轻翻了个身,还是睡得么香甜。
蓦地,水流有了波动。
一尾美丽的红鲤鱼,从容的顺着水流,游进了屋里,艳红中带着金色的鱼尾,在游动的时候,激起了涟漪。
涟漪一圈一圈的漾开,波浪上的绣鞋,在软榻旁敲了又敲,终于将年轻女人吵得醒来。
她慵懒的撑起身子,睁着惺忪的睡眼,望着满屋的水,也没有一点惊慌。她看着红鲤鱼,眨了眨眼,模样还带着稚气。
“见红,你怎么来了?”姑娘问。
日光照亮了水,水里的红鲤鱼,看来更美。
哗啦!
水花溅出,红鲤乪一跃而起。
下一瞬间,红色的鲤鱼,化做身穿红衣的美丽女人。披在她身上的薄纱,艳红中还带着金色,在她身后披垂了好几尺长。
“时间到了。”见红说。
姑娘揉了揉眼。
“什么时间?”
见红皱起眉头,很不高兴她居然忘了。
“黑龙的封印期限。”
姑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见红的表情,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不耐。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得去放了他。”
姑娘歪着头,看着见红。
她用脆脆的声音回答。
“封印的期限,是为了让每一任的责任者考虑,是要解放他,或是继续囚禁他。”
见红瞪着她,表情恼怒,衣裳的颜色变得更红,连脸色肌肤头发,也都起了变化,全身赤红得仿佛要着火。
“你必须放了他。”见红威胁着,红纱与红发,像被强风吹拂般飞舞。
姑娘却不为所动。
“这要等我见着了他,才能做决定。”
红纱拍击着水面,发出激烈的声音,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要是你不放了他,我也不会放过你!”
见红恨恨的说。
之后,她一甩红袖,投身入水,恢复成美丽的红鲤鱼,头也不回的离去。
砚城,位于雪山之下。
从雪山往下望,整座城如似一块砚,所以称为砚城。
丰沛的雪水,从城北的千年栗树下涌出,昼夜不停,汇成一汪碧绿水潭。流水由此入城,一分为三,三分为九,再分为无数大小溪流,浇灌城内所有沟渠水道。
城北的水潭里,有黑龙盘踞。
原本,数百年来,黑龙与砚城相安无事。
但,就在百年前,木府当时的主人成亲娶妻的那日,身为宾客之一的黑龙,突然发怒肆虐,不仅打断了婚礼,还抓起波涛,试图淹没砚城。
公子因而大怒,收服黑龙,逼退潭水后,便用新娘的七根银簪,把黑龙钉在潭底。
七根银簪效力,只有五十年。
每当银簪失去作用,黑龙蠢蠢欲动,潭水就会漫涨。
整座城被困在水中,人们苦不堪言,又冷又饿,却吃不到一口热食,衣裳始终干不了。
人们想进木府,找姑娘诉苦,求她想想办法,却发现少了灰衣人带领,他们只能在偌大的木府里兜圈子,一直找不到姑娘。
只有一个肤色黝黑,骑着枣红大马的男人,穿过迷宫似的重重楼台亭榭,走进木府最深处的精致楼房。
静水环绕流转,包围了这栋楼房。
当男人涉水走进屋里时,瞧见姑娘就坐在软榻上,悠闲而从容的,正拿着剪刀,剪着桦木的树皮。
“你怎么还在这里?”男人劈头就问。
她笑吟吟,低着头,继续剪树皮。“不然,我该在哪里?”
“黑龙潭啊!”
男人皱着眉头,看着满屋的水。
“全城的人都在等着,你快快再把黑龙封了,让这些水全退回去。”
“或许,我会决定释放他。”姑娘慢条斯理的说。
男人大声反对:“絶对不行!”
她抬起头来,歪着小袋,看着气愤不已的男人。
“为什么不行?”
她问。
“如果,黑龙愿意反省,从忐安分,那我就会释放他。”
男人的眉头拧得更紧。
她笑着看他,又说:“五十年前,上一任责任者不能说服黑龙,才又封印了他。”
她的笑容,还带着娇嫩的稚气。
“或许,我能说服他。”
男人只能看着她,紧抿着唇。
她嫣然一笑,手里的树皮,已被剪成一艘小舟。她拿起树皮剪成的小舟,对着日光端详了一会儿,又修剪了几刀,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接着,她朝着掌心的树皮吹了一口气。树皮飘落水面,转眼之间,就化做一艘小舟,紧靠在软榻的边缘。
她轻盈的跳上小舟,先找了个位置,舒适的坐下后,才抬头看着男人,笑着问道:“你愿意帮我驾船吗?”
愤怒的龙啸,响彻了四周。
深潭的中央,逐渐挅脱银簪的黑龙,在池水人怒吼扭动着,水面翻腾,仿佛整个黑龙潭都沸腾。
小舟划出木府,在化为河流的道路上逆流前行,终于来到黑龙面前。
池水晃荡,小舟在波浪上颠簸,坐在小舟上的姑娘,却是怡然自得,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先是低头,望着深深的池水,在碧绿的水中,看见了一抹飞快游过的红影,才又仰起头来,望着黑角黑须里爪黑鳞,巨大而愤怒的黑龙,看见他怒叫翻腾时,却依然毫无畏惧,还对他嫣然一笑。
黑龙更愤怒了。
“你是谁?”他咆哮着,挅脱银簪的伤口,还冒着鲜血。
“我是木府的主人。”她毫无心机的回答。
黑龙注视着她,眼睛像两颗火球似的。
“这次居然是个女人!”
他用力摇头,觉得被污辱了。
“还是个小女孩!”
姑娘歪着头,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黑龙又问。
“我在剪我的船。”她说。
水潭的深处,传来清脆的声音,黑龙的身躯,又有部分冒出水面。他又挣脱了一根银簪,有着锐利龙牙的嘴,朝小舟靠得更近。
他更用力的扭动,发出疼痛的吼叫,连池水都被他的血染红。但是,无论他如何用力,还是挣脱不了,那根钉在他尾部的银簪。
那是最后的一根银簪。
“拔掉它!”黑龙咆哮着,怒瞪着姑娘。
这根银簪,只有木府的主人,有能力拔除。
姑娘的小指,轻碰着唇,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来,踏出小舟。
池水翻腾着,像一只又一只迫不及待的手,不断朝空中撕抓,却总是碰不着她的裙边。一道平静无波的水路,在她面前展开,她走在水面上,来到黑龙的面前。
“我可以为你除去银簪,让你从此自由。”她轻声说道,注视着猖狂肆虐的黑龙。“但,你必须答应我,不再做任何一件恶事。”
黑龙眯起眼,因痛苦而翻腾扭动。五十年前,上一任的责任者,也是这么询问他的,当时他一口就拒绝,誓言不肯降服。
但,这回不同。
有人告诉他,千万不要放过个机会,于是,他开口回答:“我答应你。”
“好。”姑娘笑着点头。
那个驾着小舟,肤色黝黑的男人,看见了黑龙眼里的火光。他还来不及警告,就听见她抬起了手,说道:“那我放了你。”
水底,绽放出耀眼的金光。
她才抬手,话声未落,最后一根银簪就蓦地粉碎,消散在水流之中。
突然,长长的龙啸,像涟漪般扩散出去,震动了水、空气、城、人、以及非人。
黑龙的身躯,在池水中窜动,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吼,黑爪锐利得足以划破空气,满覆黑鳞的身子,激烈的翻滚着,因为重获自由而狂喜。
水花飞溅,波浪一次比一次高,小舟岌岌可危,只有姑娘站着的地方,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皱。
突然之间,黑龙扭过头来。
他注视着,那个站在水面上,看来娇小而脆弱的女人。然后,他飞窜而下,露出狰狞的表情,张大了嘴,用尖锐的龙牙,朝着她用力咬下──
一根嫩嫩的、软软的,带着甜甜香气的少女手指,落在黑龙的额上。
他瞬间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