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的三天,向清越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时间到了,跟苏大夫人一起去闱场外头等。
时间到,几千学子往外涌出,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苏家小厮才找到苏子珪,把他带上马车。
一上马,苏大夫人便问:“觉得怎么?”
苏子珪笑得有点得意,“一篇水利、一篇宴宾……都不难,母亲、清越,我这次真能上的,我一定努力给你们挣诰命,母亲虽然已经有了爹给的,但儿子给挣的,不一样。”
东瑞国要六品以上的官员母亲、妻子才能挣诰命,苏大夫人已经从丈夫那边得到过称号了,不过那有什么,还是儿子给的好。
苏大夫人容孜孜,“那可好,母亲等你给挣来。”
向清越笑得藏不住,太好了,诰命什么的她不希罕,但她希望那个开朗自在的苏子珪快点回来。
这两年多他太压抑、太辛苦了,晚上睡着,一边咳嗽还一边背书,她甚至想过,他这样努力会不会秃头……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苏子珪并不是个夸大的人,他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了。
很快的,一个月过去,放榜日到来。
苏家第三代已经有苏子凯跟苏子东两个进士,这次自然没那样紧张,苏大夫人难得叫了儿子媳妇三人一起。
三人都很紧张——虽然是当家太太,但是得不到丈夫宠爱,虽然是嫡子嫡孙,在祖父跟父亲眼中却不及弟弟,虽然是嫡媳妇,却比不上出身高贵的宣和郡主。
他们都太需要进士这个名分,会改变三人的生活。
花厅里,三人静悄悄的,向清越觉得口干,但又怕喝水多了跑茅房,苏大夫人拿着茶盏的手都在抖,静谧中,茶杯跟茶盏的碰撞声更明显。
苏子珪按住母亲的手,“母亲别紧张。”
苏大夫人自嘲,“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亲耳听到报喜,这才能踏实。”
向清越也懂,苏大夫人派叶嬷嬷的儿子叶进去看喜榜——正中午时会公布,至于报喜人,则是晚上才会敲锣打鼓进来。
苏大夫人准备万全,鞭炮好了、喜钱好了,连要洒在门前讨热闹的银珠子,都准备了
三百两之多。
苏大夫人看着窗外,问:“什么时辰了?”
丁嬷嬷连忙出去看日晷,“回大夫人,已经未初。”
向清越想,未初就是下午一点,这样的话红榜已经出来了一个小时,叶进应该已经找到名次,只不过城墙离苏家还一段距离,还有,来看榜的人一定很多,叶进未必能那么快从人潮中出来。
等着就是,等着就是。
向清越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小心跟苏子珪对上眼,苏子珪对她一笑,那样沉稳,向清越烦躁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是啊,相信他就好了。
他不是夸大的人,他说有把握,自然有把握。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真度日如年,感觉好像过了几个小时,丁嬷嬷去看,曰晷也才走了半个时辰。
“大夫人。”小丫头进来,“叶进回来了。”
三人一下都站起来,苏大夫人太激动,一下又倒回椅子上。
苏子珪跟向清越连忙扶住她。
一个喊,“母亲。”
一个喊,“婆婆。”
苏大夫人扶着额头,有点喘,“我没事,快让叶进过来。”
叶进很快进来,低着头,脸上一脸为难。
向清越心想,不会吧,没中吗?但叶进这样子,不想看到有人名……天哪……
苏大夫人心急,“怎么样?”
“回夫人,没……没大少爷的名字。”
苏大夫人一下跌坐在地上,“你可看仔细?”
“小的来来回回看了三次,红榜总共五十个名字,真……真没大少爷的名字。”
“你……”苏大夫人话没说完,瞬间晕了过去。
苏大夫人这一病,各种症状缠缠绵绵的好不了,醒着的时候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的看着帐子,晚上睡了就是各种梦魇,骂丈夫、骂房姨娘、又骂阅卷试官是不是瞎了狗眼,她儿子的好文章居然评不上名次。
向清越完全做好一个媳妇该做的,苏大夫人飮食不振也是耐着性子慢慢喂,一餐饭可以吃一个时辰,亏得她有耐性,苏夫人虽然身子各种不好却也没消瘦下去。
大夫来诊,都说娶了个好媳妇,人只要能吃得下就一切都有商量。
另—边,苏子珪则完全照了魔——落榜后他喝了个大醉,把躍鲤院砸得一团乱之后,隔天就消失了。
向清越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样不见了。
一为方面担心,一方面又心疼,知道他是没有脸面对苏大夫人,没有脸面对自己,以及家里两个出色的弟弟。
苏尚书失望的眼神,苏司马叹息的表情,这些都让他无法面对。
就这样不知道去哪,消失了十几天,终于自己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还脏,一看就没好好洗过澡。
向清越心疼得很,马上让人准备热水,亲自给他洗头、洗澡,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准备一桌子好菜,让丫头都出去,夫妻两人吃饭,像在乡下时那样,没有拘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席间,苏子珪只是制式的夹菜、吃饭,一言不发。
晚上好好服侍他在床上躺下,“先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我去婆婆那里了,婆婆还要吃一次药,我得在那边服侍。”
苏子珪拉住她的手不发一—只是看着她。
向清越微微一笑,“我知道,没事,你这几日只怕也没好好睡过,在自已家里舒服,好好闭眼休息,嗯。”
说完就去了苏大夫人那边。
隔天中午回到躍鲤院,苏子珪留着字条给她,说自己要去读书了,从现在开始,要恢复之前十天回一次躍鲤院的生活模式,母亲还请她多多照顾。
向清越知道他已经想通,总算也放心了些。
就算他再怎么有把握,事实上就是他的文章不入试官的眼,考试也得看运气,几千人,几十个试官,也许这个试官不喜欢的文章,在别的试官那里可以得到个甲;也许,试官心情不好,所以给了个丙。
无论怎么样,事实都不会改变,还是早点面对现实,总比哀怨人生好。
向清越没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
婆婆生病,丈夫闭门苦读,她因为不赏银子,到现在还没能收服躍鲤院的人,只有叶嬷嬷始终对她和善。
累,很累,可是怎么办呢,婚姻本来就是这样,会有高潮低潮,既然苏子珪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候陪着她,那自己也会在他最沮丧的时候包容他,替他孝顺母亲,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夫妻不是只有一起享福,更珍贵的是,能够一起共患难。
转眼入冬。
苏子珪的状态更好了一些——之前偶尔会有癫狂之相,最近一个月倒是都没有了,看来已经自己调整过来,向清越也终于放下心。
至于苏大夫人病了这么长时间,总算也恢复了,都是心病,只要能接受落榜的事实,很快就会好起来。
冬至那日,叶嬷嬷对她说:“大夫人以前每到冬至都要吃小汤圆,少夫人若是有空,不如自己下厨煮上一些,大夫人如果知道那是少夫人自己煮的,一定高兴。”
向清越一想,也好。
便自己到厨房——厨娘早就做好一箩筐,只要下水煮就行。
苏大夫人喜欢甜的,所以放了一些红糖水。
又跟厨房拿了食盒,装好便往苏大夫人哪儿去。
到门口时,守门的朱婆子道:“遇凤姑姑说,大夫人今日头疼得很,听不得声音,让我们都不准发出声响,少夫人可要小声些,免得激怒了大夫人。”
“我知道了,朱婆子谢谢你。”
向清越提着食盒,放轻脚步,连推开格扇都是轻轻的。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不小的猫叫。
向清越奇怪,房太君不喜欢猫猫狗狗,嫌它们吵,苏家除了几只金丝雀,是不养宠物的,哪来的猫?
但又想,算了,大概听错,苏家不会有猫的。
小心翼翼推开格扇,却隐隐听得说话的声音,心里不明白,不是听不得声音吗?怎么有人在讲话?
在仔细一听,居然是苏子珪?
他十日才出来一日,今天不是出来的日子啊……
提着食盒越接近屏风,说话的声音越清楚。
“……儿子怎能抛弃她,母亲,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人人都知道的,我赶她出去对我的仕途会有很大的影响,皇上不会喜欢一个休了救命恩人的人,写休书很简单,但是只要她到街上说一句,我就完了。”
“你当初也傻,干么把这事情传得京城人人皆知,要是悄悄带回来,我们就可以悄悄地把她休掉,那不是挺好的。”
“儿子那时鬼迷心窍了。”
向清越睁大眼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什么叫做“那时鬼迷心窍”,意思是“现在”淸醒了?
他说要一辈子对她好,终究也只是两年多,就厌烦了?
再想想,苏子珪一直强调她是救命恩人,他们当时可是两情相悦,是他主动的,怎么现在变成自己挟恩求报呢?
听错了?可、可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
向清越只觉得脑门一阵发热,脚步沉重,就这样僵在当场,进不得,退不得,不想听,又想继续听。
“现在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你娶了房玉蘅为平妻,我虽然不喜欢房家人,但玉蘅确实对你好,你现在只是聚子身分,要安排个县令不太可能,但县丞还是可以的,别看不起县丞,那也是正八品,跟苏子凯的内服局令,,平起平坐。”
“母亲,难道儿子这辈子就是县丞的命吗?”
“当然不是,你娶了房玉蘅,就带她到太原上任,一边当县丞,一边准备考试,等哪日考上进士,就可以一跃成六品县令,那不是挺好。至于向清越,我就用孝顺的由头把她留在京城,我这几个月装病就是为了留住她,省得耽误了你跟玉蘅生孩子……就这样,这样最好。”
“母亲还是别想这些了,快些好起来才要紧。”
“我好起来干么,又没孙子抱。”
“母亲不好起来,谁替我张罗娶玉蘅之事?”
向清越只觉得心都凉了,怎么会这样?考试失利对一个人的影响真的这样大?苏子珪已经不是那个在稻丰村的苏子珪了,他现在为了前程,不要她。
摸到手中的荫树子,想,是不是外婆在保佑她,让她听到了这些,不然自己傻傻的,,搞不好还会说服自己跟房玉蘅当姊妹,没想到苏家压根从头到尾都不承认自己。
不喜欢,为了面子也不休她,就这样拖着她,耽误她的人生与青春。
苏子珪,你真令人失望。
回到躍鲤院,一时伤心,一时又不敢相信,可那明明就是苏子珪的声音,骗不了人,原来自己现在对他来说,只是“救命恩人”,还把她留在身边,也只是为了前程着想,怕让政敌抓住小辫子。
上次这样哭,还是外婆过世的时候。
“得好好的,少哭,多笑。”
外婆,少哭,多笑,说来容易,但做起来好难啊。
外婆,我想你了……
向清越让眼泪一直流,想起自己进入苏家后,多方的忍耐,以为是夫妻一起前进,没想到只是一厢情愿。
苏子珪早就不喜欢她了。
那自己留在这边也没意思了吧——他会娶房玉蘅,然后带着她到岳父管辖的太原府,当个八品县丞,自己会被留在苏家,孝顺长辈。
她又不是为了过这种日子才到京城的。
还以为考完试,会是苦尽甘来的一日,怎么样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
哭了一阵,向清越一抹眼泪,想,好,苏子珪你这个王八,想娶新人,把我留在这里一个人,我偏要让你吃瘪——她离家出走,看他拿什么跟人交代,妻子不是病了,不是回娘家就是不见了,也够他头大,报官是丑事,不报官又显得心虚,有得你头痛。
现在只要他不开心,她就能开心。
想想自己还能给他一个回马枪,向清越突然间振作起来,把丫头都赶了出去,开始清清理起财产,入门时公公给了五间铺子,每个月都有收益,两年多下来,铺子收益总共是一千四百多两。
虽然大宅院有赏赐文化,但向清越就是不给,所以这一千多两都存了下来。
然后还有春秋公中会发派二十项首饰,加上苏大夫人平时给的,现在也有快一百件,值钱,得包。
衣服,不用,太贵重了,穿绫罗绸缎逃家,那简直是告诉路人:快点注意我,我很奇怪。
取了个包袱,向清越把值钱的东西都放了进去,看到抽斗那个对牌,也顺便拿出来,不然出不了门啊。
然后是最重要的东西——爹娘的牌位。
打包好的束西全都放在抽斗里。
当然,她不是无脑怪,就这样跑了当然不行,她的户籍在苏家,这样就走,没有户籍纸,没有休书,哪儿都寒了。
于是她找个苏大夫人状况比较好的午后——苏大夫人还真能装,若不是亲耳听到她自己说装病,根本看不出来。
她说自己不想耽误苏子珪的前程,想想他还是娶了房玉蘅比较好,请苏大夫人帮儿子写休书。
苏大夫人脸上露出喜悦模样,什么也没问就写了,“我会转告子珪说是你受不住大宅的生活,自行求去,你拿着这休书悄悄去官府办手续,千万别惊动任何人,毕竟是你自己要离开的,可不是我们苏家对不起你,一夜夫妻百日恩,希望你能看在这点上,别声张。”
向清越懒得说什么了,只点点头,“好。”
没多久,京城开始流传起消息,因为苏大夫人久病不癒,大媳妇因为孝顺,所以上山念佛去了,念的还是长年佛,不下山,不见人,足见孝心,堪为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