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娃说的是哪门子鬼话?
为何那女子没有驳斥?
路望舒双目大张,映入眼底的是浅雕花纹的床顶,浅淡的香甜味荡在四周,令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女儿家的架子床上。
他倏地推被坐起,撩开那太过柔软的纱博,迅速套上黑靴,思绪亦快速转动起来——
先是遇刺,紧接着掉进陷阱,接着莫不是要对他施展美人计?
对方没有趁机取他性命,是因他有着极高的利用价值吧?
净身入宫,已然称不上是真男人,但他自然知道有许多太监公公们会在宫中寻个看对眼的宫娥、甚至是女官,结契成为「对食」,又或者在宫外私宅养着妻妾,就为寻求那可笑的慰藉。
也曾有人有求于他,将美人们往他身边塞,美人当中有男有女,清纯俊秀、娇媚妖娆,任君挑选,然而他只觉糟透,像被狠狠扫了几巴掌,提醒着他就是个身有残缺之人,永远失去一个真正男人该有的活法。
所以这一回若真对他使上美人计,对方会怎么做?最终对他是何所求?
这一边,姜守岁送孩子回去午睡后,重新回到自个儿院落,甫撩开那一幕厚重门帘,踏进屋里的一脚还没能着地便遇上攻击。
「督公!」
讶然唤出,避得手忙脚乱,她以小巧腾挪的招式顶顶顶,勉强顶了几招,惊觉双臂像被他缠住,让她难以拉开距离。
既然如此,那……那只好「以进为退」!
骤然撤去臂力,她顺着对方的牵制力道,任身子被拉扯过去,于是就撞进他怀里,她凭借本能欲稳住身躯,索性张臂抱住了对方,拿他定锚。
路望舒被狠狠惊吓到。
即便不愿承认,但他的的确确被吓得不轻。
女子绵软身子扑过来,一股圈抱的力道束紧他的腰身,他本能地一退再退,却发现已退无可退,一瞬倒坐在一张圈背椅上,把一旁茶几上的小盆栽撞翻在地。
啪啦——盆栽陶器坠地的碎裂声响令他眉眼陡抬,蓦地与那张近得呼吸可闻的脸容面面相觑。
似乎直到此刻,才得以看清女子长相。
那是一张白皙的鹅蛋脸,柳眉杏眸,鼻梁到鼻尖的线条修长且柔和,唇如樱瓣,与两颊上的淡红相应,就连鬓发后的两只耳朵都有些泛红……
她脸红了?为何?
脑子里浮出疑问的同时,答案已呼之欲出。
路望舒心头陡凛,随即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的姜守岁用力推开,后者往后踉跄好几步才稳住,后腰还险些撞上红木圆桌。
「督公一下子出手逮人、一下子又将人推得远远,如此难以捉摸,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姜守岁揉着小臂,刚刚与他对招时被弄疼了,她边揉边垂眸睨人,瞧起来并无半分着恼模样。
正在气恼的是被女子淡淡笑问的路望舒。
这感觉甚为古怪,好像整件事到得眼下,他路望舒是在无理取闹的那一个,而她是自始至终的纵容和笑看。
敢如此对待他,这股子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气归气,他表情更加面沉如水,凤目里一片冰寒,忽略她的提问,轻沉启嗓,「你何以得知本督身分?」
姜守岁抿唇一笑。「小女子在帝都开铺营生三年有余,帝都里的风流人物多少有所耳闻,加之督公也挺常策马出宫门,自是见过几回你的马上英姿,甚是有幸。」
有幸?路望舒薄唇微勾,皮笑肉不笑,「既知本督是谁,还敢戏耍于我,如此无礼,就不怕本督把你办了?」
立在红木圆桌边的女子目光笔直望来,路望舒以为会在那脸上觑见惶惶神态,她却将双手缓缓举起,轻捧着自个儿的鹅蛋脸,略歪着脑袋瓜。
「敢问……督公所谓的『把我办了』,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呢?还是另有所指呢?」姜守岁问得腼腼腆腆。
路望舒暗吸一口气,心脏鼓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她是在害羞吗?
害羞给谁看!
他大马金刀端坐不动,一下子竟忘记要喝斥还是撂狠话,凤目厉瞪,想将那张鹅蛋脸瞪穿似的。
姜守岁揉了把脸,放下手正了正神色,像也没期待他会答话,便接着往底下说:「我想督公是有所误会了,造成眼下这状况,并非小女子想戏耍你。小女子经营的是酒坊生意,前铺后坊,自家酿酒自家卖,这两日酒坊里遭小偷,在酒窖里弄倒了空酒锣子,是有谁溜进来偷酒喝呢。后来经过大伙儿勘验现场、抽丝剥茧才推敲出来,那偷儿八成是只有着好酒量的大狗子。」
略顿,脸上笑意不减,她两手一摊。「所以才设下一个陷阱欲请君入瓮,哪里知道督公不请自来,酒缸一打开,没见大狗子,督公倒有一位。」
路望舒冷笑。「那是让姑娘失望了?」
姜守岁摇摇蟒首,轻声道:「没失望啊,得见督公,心里欢喜。」
她神情恬静,眉目间显得真诚,是很认真在回答他的问话,而正因这认真模样,使得路望舒再一次哑口无言,气息都不顺了。
此时她忽地移步靠近,倾身而下,路望舒惊觉自身竟想往后退缩!
这着实也太可笑,他一个总领事提督,司礼监与宫外处那一大群罗刹般的锦衣卫全归他管,他岂会怕她一名小女子?
牙根陡然紧咬,他拳头暗握,微眯凤目紧盯着离他仅余半臂之距的鹅蛋脸。她的眸光落在他左边颊面上,道:「督公左颊挨了一记,口子散出淡淡异香,伤得虽浅,坏就坏在伤你的利器上淬了毒,且见血毒发……你中毒了,又跌进满是『闻香坠』酒气的大缸子陷阱里,自然是要晕得不能再晕。」
她嘴角翘起。「不过眼下没事了,我这儿恰有万用解毒丹,区区鹤顶红、砒霜、赤蜡蛇毒之流的毒药,皆能轻松解之不在话下。督公昏迷时,我给你喂了解毒丹,也在你左颊伤口上抹了药膏,是小女子家里特制的东西,很具奇效呢。」
杏眸轻眨,细细梭巡,略显得意的语气转成喃喃般的低语,「真好,瞧着左颊上的口子已然合起,痕迹变淡,应不会留疤才是。」
一只柔荑大不敬地探来,路望舒头略侧,以手背及时挥开她的碰触。
姜守岁直起上身,手被挥疼了也浑不在意似的笑叹。「督公左边眼尾下的小痣原来是暗红色,得近身去看才能辨得出真颜色,以往只能隔着距离匆匆瞥见,不想今日有这般机缘。」
路望舒眼角一抽,暗自调息后镇定道:「话说了这么多,莫非是要本督记得你的恩情?」
闻言,姜守岁一指轻挠着脸蛋,表情腼腆,「当然得让督公记得小女子的好啊,督公中毒,我替你解毒,还把香软榻子让给你睡了个饱觉,待你睡醒了又陪你说话……我这么好,督公可不能恩将仇报,回头命手下寻我酒坊的麻烦。」
路望舒眼角抽跳得更重,终于瞧出些许端倪。
「本督暗夜遇袭又落陷阱,姑娘一开始便知本督身分,却直到现下都未向官府或宫里递消息,原来是怕你的酒坊遭官兵包围,若被不分青红皂白地疑为刺客同谋,当真生出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所以想同本督先说个清楚明白才肯放人,是吗?」
姜守岁忽地「噗哧」笑开,忙抬袖掩唇,颊面泛轻红。
「本督说得不对?」凤目微眯。
「不是的,督公说得对极。」她很快回答。「小女子与你之间,本就不愿生出误解,有什么皆说个清楚明白,这样最好……不过我没要扣着你不放,督公如今清醒了,事儿也跟你说清了,你若想走,小店哪里敢多留。」
她话说得坦然,路望舒又因这份坦然忽觉心跳异样。
什么叫与他之间不愿生出误解?
她这话入耳,实令人浑身不对劲儿!
「在本督看来,姑娘这算盘打得可精了。」他目光略沉,语调徐缓,有种山雨欲来的气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早知本督将遇袭,所以趁势让本督落入陷阱,神不知鬼不觉,隐密到连袭击我的那些人亦觉察不出,对他们而言,本督宛若凭空消失……」
「嗯,那然后呢?」她笑抿樱唇。
「然后你大胆出手替本督解毒,我若得救,你便于我有恩,能容你顺势攀附享荣华富贵,这间酒坊更能咸鱼翻身,名响帝都。倘使救不得,本督毒发身亡,一条命暗暗了结于此,姑娘也能毁尸灭迹来个船过水无痕。」
他说完,发现鹅蛋脸上的怔愣表情挺妙,柳眉儿飞挑,杏眸圆瞠,小嘴忘记合上。
姜守岁很快便回神过来,清清喉咙忍笑般道:「欸,是督公多虑了。首先,小女子的酒坊绝非『咸鱼』,用不着翻身的,虽谈不上名响帝都,但熟客甚多,老主顾常来常往,生意算得上兴隆。」
「再者于我而言,要解去督公身上的毒绝非难事,因此一开始就不存在『救不得』那样的可能,又哪里需要毁尸灭迹?」
「为何不可能救不得?」他下意识问。
路望舒这个反问全凭本能,亦是鸡蛋里挑骨头,皆因眼前女子太让人难以捉摸,是他从未见识过的。
然而她并无答话,脸容略侧,轻敛眉睫,唇角那一丝笑意淡若清风却藏有深意。
路望舒的心又一次怦怦重跳。
他难以精准理解,但隐约间似能读懂她的眼神和那一抹笑,彷佛无声说着——他若毒发身亡,她如何舍得?
「轰」地爆出巨响,有极度陌生的什么在胸中炸开,震得他神魂发麻。
从未有过的热气透出毛孔,渗得他背部一片汗湿,为了不出粮只能死命抵挡。
结果就在你我皆无语又像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状况下,他的问话被她有意无意地略过。
只见她挠挠脸蛋沉吟着,最后慢悠悠问道:「是说……嗯……小女子虽无须督公过虑,却还是想刨根究底问个水落石出。」她吞了吞津液,脸颊红红,「若小女子真是想借机攀权附贵,巴着督公这棵大树吃香喝辣,督公允我攀附吗?」
她那带试探的提问,路望舒最终选择忽略,充耳未闻一般。
他不作答,却是从皂色常服的暗袋中取出通行铁牌,直接抛给姜守岁。
「让你的人拿着这块铁牌去锦衣卫宫外指挥所,传本督之意,命锦衣卫副指挥使赵岩带人来迎。」
尽管他声音清冷,面无表情,姜守岁内心仍喜孜孜,皆因捧在手心里的那方铁牌,这玩意儿又沉又冰,上头除有细致的雕纹,更镌刻着「御赐通行」四个大字,一瞧便知能凭着它在皇城宫中畅行无阻。
「督公竟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意交托,想来小女子适才那一问,督公的答覆应是允的。」她非常能顺着杆子往上爬,抓着铁牌,双眸都笑成两道弯弯月牙,殷勤又道:「这御赐之物太过贵重,既是督公托付,那小女子亦不能辜负所托,锦衣卫的宫外指挥所就由我亲自去一趟。」
姜守岁带着御赐铁牌欲踏出自个儿院落的同时,一名精气神十足的老嬷嬷替路望舒送来一盅滑蛋粥和几色酱菜,还备上一壶清茶和两块糕点。
即使姜守岁对那位老嬷嬷尽说软话且拼命使眼色,老人家仍光明正大瞪了他好几眼,显然极不乐意这酒坊的女老板同他亲近,摆盘在他面前时力道甚大,茶水因此还溢了些出来。
似乎……已许久没被人如此对待。
敢明目张胆鄙视他、对他大不敬之人,这些年都被他杀尽了吧?
那么,他有何理由要放过这座酒坊里的人?
此际屋中仅他一人,下意识饮着淡香清茶,脑海中浮现的一幕幕令他气息陡窒了窒。
彷佛历经过杂七杂八的一团混乱,到得现下一人独处,才让思绪能够倒转回去,细细品茗般回想那女子到底都对他说了什么。
如此难以捉摸,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
把我办了,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呢?还是另有所指呢?
得见督公,心里欢喜。
温柔的眉眼,笑意不绝的神态,从容且认真的口吻,她凭什么这样?
双耳异常发烫,他探指去摸,发现那股热气已然不受控,从心口源源涌出。
他在她面前死死撑住的面皮,此刻热到近似着火,都不知一张脸红成什么样儿。
调戏。
他这是被姑娘家玩在股掌间了吗?
她图他什么?
真是为了攀附权贵,不惜舍了女儿家的矜持和名声,不知羞耻地贴靠上来?
抑或,她确然真心?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路望舒,听好了,这绝无可能。
嘴角僵硬一扯,灌酒般一口饮尽杯中清茶,他重重放下茶杯。
*
其实这一日天未亮,姜守岁便醒了。
整座帝都尚在睡梦中,如此静谧,酒坊外陡然响起的杂沓脚步声便格外引人留意。
循着声响,她透过一个个围墙暗洞往外觑看,在瞧清那个遭刺客狙击的目标人物时,一颗心怦怦急跳,那心音重到都能震动自个儿一双鼓膜。
这是一个绝佳机会,她不能放过。
她想接近这位正遭刺客追杀的当朝权宦,并被他所识。
所以督公大人因遇劫避到酒坊外纯属巧合,但之后跌进大酒缸陷阱则是她有心的操作。
能近近看他,仔细端详那张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男子面容,当真是件奇妙的事儿,只是以锦衣卫先逮人下狱、酷刑加身,然后再细细查案的作派,为保酒坊众人不受牵连,她怎么也得等他清醒过来,博他一个好感,才好通报他的属下前来相迎。
结果持着那方御赐通行铁牌走出酒坊不到一刻,便见锦衣卫满大街搜寻,搅得人心惶惶,应是路望舒出宫久久未归所惹出来的。
她于是大胆上前,亮出那方御赐铁牌,直接表明欲见锦衣卫副指挥使赵岩。
铁牌的威力着实令人吃惊,短短半刻,赵岩已出现在她面前,态度异常恭敬。
姜守岁心中暗喜,想着眼前这位副指挥使应是路望舒的心腹,得知她是持铁牌者,待她犹如贵人,那便说明了这方铁牌是路望舒极为私人之物,见铁牌如见路督公本人,而路望舒敢轻易托付,证明他至少是有那么一点点信任她……即使仅有一点点,也足以令她心花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