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时候,在锦衣卫宫外处出的乱子不知被哪家百姓目击了,跟着一传十、十传百,竟一下子就传回一段香酒坊众人的耳朵里。
姜守岁驾着驴板车还没抵达一段香,自家酒坊的老掌柜、伙计和酿酒师父们就都跑出来相迎,害她这个甫上任不到一日的酒坊老板都觉过意不去,让大伙儿这般担心。
然后是随她出门送酒的少年伙计挨了爹娘一顿臭骂,沮丧之余,连吃饭都提不起劲儿。
「姜姊,是咱不稳重又不够机灵,咱、咱替咱们一段香招祸了,今儿个是你接手酒坊的头一天,就险些被咱害死,呜呜……」揉着眼,吸吸鼻子,少年奁拉着脑袋瓜可怜兮兮。
此际月上树梢头,是一轮近满的明月,挂在酒坊后院那棵老梅树的梢头上。
姜守岁拉着一脸哭相的少年坐在廊缘边上,浸润在淡淡白的月光中,心绪早已平和。
她眉眼间淡定徐然,与那个跪倒在地、冲着某人猛磕头求饶的女子是如此不同,好似那些全是刻意演出,此时此刻的她才是真实的。
「没事儿的,大志没惹事没招祸,别不开心。」她拍拍少年的肩膀,把一小竹篮塞到对方怀里。「趁热快些尝尝,是我亲手做的呢,大志晚饭吃得那么少,还愁眉不展的,我瞧着都难受。」
名唤大志的十五少年郎嗅到食物香气,表情终于开朗了些,但还是放不下心地问道:「姜姊,那、那锦衣卫……咱真的没招祸吗?」
姜守岁很坚定地摇摇头。「没招祸的。你想想啊,那位副使大人一声令下,所有人最后还帮咱们卸货,把几十罅酒都搬进他们地窖里,然后放咱们走,倘若真有事,锦衣卫又不是吃素的,会那样轻易放人吗?」
「唔……」大志一脸憨态,鼻涕又要流下。
姜守岁又道:「若真要说,其实是我欠思量,他们今儿个不让咱们卸酒,想赶咱们走,当时就应该离开才是,而非坚持着要把事办完,结果才会害得你大受惊吓,额头都磕伤了。」
「咱没有大受惊吓啦!」大志用力摇头,顿了两息后,他抓着一只衣袖擦过鼻下,语气略转腼腆。「只有……只有被吓到一点点,然后咱额头硬邦邦,磕得再重也没事,是姜姊比较严重,额心都磕出血印子,现下还红红肿肿。」
「哪来的血印子?大志说得太夸张了。」姜守岁下意识摸摸自个儿额头的伤处,笑着睨了少年一眼,跟着轻声催促。「快吃点东西吧,你这年纪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能吃就是福,能吃就该吃个心满意足,都忙上一整天怎可能吃不下饭,饿了是会睡不好觉的,快吃!」
终于,一番劝慰后,少年对于白日在锦衣卫宫外处那儿发生的意外释怀许多,心绪顿弛,果然肚皮就咕噜噜地大打响鼓,他很快揭开怀里竹篮的盖子,食物香气立时扑鼻而来。
「哇啊!是蛋煎饼还有肉末夹馍!」大志高喊一声,眼睛都放光了,抓起食物就往嘴里送,吃得两颊鼓鼓,满足眯眼,「唔……姊……唔,谢谢姊……」
姜守岁笑着摇摇头,不再管他,双臂往后一撑,抬头仰望老梅树和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
若按以往,今日的她应该要收集梅花花瓣开始酿酒。
酿的是「梅香」,酒缭口子得裹上红泥密密封住,再藏进那一座窖中窖,等酒麴慢慢发酵,等梅香款款露情……若按以往的以往的以往,数个她已然记起的以往,她会酿梅花酒以作纪念,因为在这一世的这一天,她首遇督公大人。
但都说她记起数世的以往了,到得这一世也该彻底清醒。
她与督公大人是绝对的孽缘,根本没有一丝可能,任凭她再如何不顾脸面去追、去求,收场永远只有两字——难堪。
上一世在得知他的死讯后,清泉谷女谷主前辈应是受够了她不争气的模样,终于引领她去看清楚所有事情的真相。
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谷主前辈的嗓音宛若施咒,当时她的神识一下子被带走,进到一个似真似幻的所在,很像她曾经有过的梦境,但这一刻她知道所有经历皆为真,在这虚空之境看到的一切场景、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实发生过,只是散落在不同世。
每一世,成为当朝权宦的他都会与她相遇,他会待她很好,好到让她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如此与众不同,于是她付出真心,不管不顾恋上,越陷越深。
而每一世,他都在拒绝她,当察觉到她情生意动了就果断推开,每每她飞蛾扑火般朝他靠近,他都能想出伤透人心的法子将她远远推开。
他们之间从未开花结果,因为每一世的他皆不得善终,死于政敌的刀下,就如同上一世那种下场。
终于她心累了,某一世的他死后,她在谷主前辈的引领下看清真相,便猜想着谷主前辈也许是如山神奶奶那般的存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她求谷主前辈斩断她对路望舒的情与缘。
许是多世累积的牵扯,神魂底蕴已被烙下痕迹,即使一开始对他并无记忆,却无法抑止接下来的情生意动,一旦遇见,明明是素昧平生,却觉一见如故。
谷主前辈应允她的祈求,下了封印,帮她断情绝缘。
然后就在上一世,她竟又重蹈覆辙,灭掉的情缘如死灰复燃,烧得她重坠轮回。
摆脱不掉老天的捉弄,像被卷进天地洪荒间的命轮,她这一抹精魂历经数次重来,到得这一次,是真真想记取教训,盼能拔除缠绕在心的荆棘,让自身能好过一些。
而老天这次似乎有些「良心」发现,竟怜悯起她了吗?
这一次她不再无知无畏,不再傻乎乎动情交心,不再朝着他拼命追赶,她带着几世的记忆重回,回到一十八岁的花样年华。
打一开始她便记得所有的人事物——八成是老天给她的补偿,这一次让她无须再等到路望舒死去后自身的记忆才能完全回归,正因为如此,她明白该跟督公大人保持距离,要远远分离,最好永不遇见,谁也不识谁,便谁也不负谁,那对彼此才是最好的安排。
「姜姊姜姊,咱脑子是不太好使没错,但胜在力气很大啊,往后……往后姊尽管使唤大志,什么重活、累活、脏活都不打紧,咱都能做好的。」少年手中抓着最后半张的蛋煎饼,抬高黝黑面庞、一脸的信誓旦旦。「咱、咱很好用的,真的!不是光会吃不做事的货色!是真的!」
姜守岁见状愣了会儿,跟着笑出声。「我信大志啊,定然是个很好使唤的伙计,你别怕,以后姊定会好好使唤你。」
大志用力点头,咧出两排亮晃晃的白牙。「那、那从今儿个起,姜姊就是一段香的老板,往后咱们酒坊有老板亲自坐镇,掌柜老爹做事就能轻松些,酿酒师父们也会很开心,大伙儿都开开心心,多好。」
「……嗯,多好啊。」姜守岁微笑附和。说实话,真能选择的话,她是着实不愿回到帝都。
回到这片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意指着她与路望舒又存在同一座城中,这一世两人的距离再次避无可避拉近,便也拉高相遇的可能。
结果,她都不知天道真否良心发现怜悯起她?抑或存心玩弄她?
重回十八岁时,她家身为一段香酒坊大老板的老太公仍在世,只是高龄近百岁的老人家体力大不如前,神智时不时会退回数十年前,憨笑说着那些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人事物。
老人家再活也就近两年光景,利用这一世重返,她想把握住跟老太公生活在一块儿的最后时光,这老人与她并非血亲,却是她真正的亲人。
这两年陪着老长辈蜗居清泉谷,淡泊生活,一方面也得代管帝都这儿的酒坊营生,对她来说并非难事,难的是她不想管却不得不管。
老太公于深眠中离世,在她强打起精神处理完老人家的后事之后,关于帝都的一切她曾想痛下决心割舍,但现实情势不被允许。
这座酒坊注入老太公多年的心血,亦是清泉谷许多人努力的成果,而今掌柜老爹也上了年岁,几位酿酒师父手艺虽好,对做生意却一窍不通,老太公把酒坊摺下来给她,她不接手谁能接手?
她自个儿斟酌过,哪天真又遇见路望舒,那就遇见吧。
从来都是她主动追求,半戏弄半试探地贴靠过去,往后再不会那样了,就算相遇,就算意难断、情未了,只要她自身把持住,与他之间便能风平浪静、宛若陌路。
「老身说过很多回罗,动情最苦,你这娃子偏要往苦海里跳,意念之强竟能生生解开一切封印,而既然自行解开,那就这样了,记清楚所有事,缘来便聚,缘去便散,任喜怒哀乐流淌,岂有不好?」
当初重回十八岁,醒来的第一眼就跟谷主前辈对上,老人家一副好整以暇等她醒来的神态,她则因惊愕过度,怔愣了好半晌才晓得要喘气儿。
「你问老身究竟是谁呀?」谷主前辈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好说啊不好说,说出来怕吓着你,总归守岁儿觉得咱该是谁,那就是谁。」
所以关于谷主前辈的真实身分和由来,依旧是一团谜。
姜守岁深深呼吸,晚风中有淡淡梅香亦荡着似有若无的酒气,交融在一起成了她最熟悉的气味,眯眸嗅闻,这一刻的宁祥令她不禁勾起嘴角。
一旁的少年吞完竹篮里的食物,一掌抚着肚皮,他仰望明月,忽而出声,「现下想想,那时候姜姊好厉害,身子都没发抖呢。」
姜守岁掀开眼睛,双眉微挑。「那时候?」
「唔……就咱松了手,把整绰酒摔碎在督公大人面前,姊按着咱后脑杓跪地求饶的那时候啊。」他搔搔颊面和耳朵,一脸不好意思。「虽口口声声求饶,可姜姊根本不害怕吧?你不怕那位督公大人,不像咱,身子都抖得跟筛糠似。」
他完全忘记刚才还嚷嚷着,说自个儿没有大受惊吓。
闻言,姜守岁内心一咯噔,不由得暗自苦笑。
她昨儿个赶在城门即将关上之际抵达帝都,今日直接上工,都还没能跟掌柜老爹以及几位酿酒师父好好说上话,活儿就来了,是定王府下单三十坛佳酿,直送锦衣卫宫外处。
平常负责送货的两名伙计恰都接了单出门干活儿,一段香这儿又不好耽搁老主顾定王府的单子,而且银钱都收足了,江湖上拿人钱财还得替人消灾,何况是讲究银货两讫的商道,于是刚当上酒坊老板的她二话不说、亲自赶着驴板车送酒去。
锦衣卫宫外处,没什么的,不过就是绕到人家后院小门卸货罢了,试问,能出什么事?
结果真有事……
她真没料到会这么快就遇见督公大人,然后他……唔,该怎么说才好呢?
就是他朝她走来的那时,表情很是古怪,眼神深幽幽,让她稍一接触便不敢再看,于是她假装感受不到他的注视,假装注意力全放在手边的活儿,直到大志受惊吓闹了那么一出,她顺势匍匐在地,避开与他四目相交。
再然后,她亦没料到他竟会亲手触碰她。
他不喜与人肌肤接触,从来就厌恶的,尤其对象是女子。
上一世是她死缠烂打硬贴上去,加上狠下心来没脸没皮地偷袭,才让她夺了一亲芳泽的机会,但对他而言今日算是两人的首遇,他竟然以长指贴扣她的下巴,人还靠得那样近,尽管当时她双眸紧闭,依然能感受到他鼻息之灼热,一阵阵拂上脸肤,这实在超乎预期。
「哪里是不害怕?」她屈指轻敲了大志的脑袋瓜一记,低声如叹。「我也很怕好吗?」
「……唔,可真的看不出姜姊怕他呀,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少年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就怕,怕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个儿,禁不住又去示好、去亲近;怕永远陷在「姜守岁与路望舒」的这一道命运中;怕永生解不开这个结,永远如此清醒,又永远不能清醒。
「唔,我就是怕嘛……」
她答得模糊,鹅蛋脸上笑意朦胧,一如此时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