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这不是在梦中!
一切太过真实,不论是嗅入鼻间的、听进耳中的,还有这一具肉身被扎扎实实碰触到的感觉,那触感清晰到令他全身上下的寒毛瞬间立起,浑身颤栗,这感觉……太、太、太过真实!
「住、住手啊……住手!住手啊啊——」他本能地爆出吼叫,昂起颈子激切狂喊。
此刻的他,下身那一副再完整不过的阳物正被一条细绳系紧后高高吊起。
根部遭束缚之感正隐隐作痛,若非事前被灌下好些烈酒,头昏脑胀的,胯间所感受的疼痛应该会比现下强上好几倍吧?
这一场阉割是他年幼时的恶梦。
父死寡母再嫁,他被遗留在原地,真真尝尽了世道的艰难。
他早就一无所有,飘零于世,任谁都能欺负太过弱小的他。
此际,专业的刀子匠手中所握利刃若然割下,随时都能将他与自个儿的命根子和子孙袋断个干净,就如同他记忆中那样,一刀切下,一刀两断,从此的路望舒无根无子,失去身为男人的真正活法。
不……不!
泪水莫名奔泄,他克制不住哭得非常难看,把蒙眼的黑布都哭湿了。
「等等,请、请住手,我没有被吓昏,只是……只是有些难过,有些舍不得,想再瞧上一眼,大爷们行行好,能否揭开我眼上的黑布条,让我再仔细瞧瞧自己的宝贝儿,记住宝贝儿的形状,那、那将来等我老去,也好相认啊。」
阉割之前踌躇不舍的例子多了去,刀子匠们也不见怪,毕竟是断人子孙的缺德活儿,得讲究个你情我愿,马虎不得。
「看吧,仔细瞧个够,真不愿意千万别勉强,咱们立时将你松绑,放你出去,谁都不耽搁谁。」刀子匠说话的同时,已解开那层蒙眼的黑布条。
路望舒与刀子匠眼对上眼,近距离交会,瞳仁儿震颤,有隐晦又明确的什么从那双漂亮凤目递射出去,直穿对方神识。
「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过了,阉割得无比彻底。」路望舒喃喃自语,紧盯那解开他眼上黑布条的瘦高男子,异常认真且严肃地轻语。
负责按住他肩头的另一名大叔扭起黑眉,直接开骂,「说啥子疯话?你这小子的子孙袋还整副好好、高高吊着呢,刑过个屁!胡言乱语是哪根筋不对啦?你那……唔,不对……怎么回事?你小子等、等一下……」
路望舒没允对方那一声「等一下」,凤目迅速对上那人双瞳,用的仍是再真切不过的语气,重复道:「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过了,阉割得无比彻底。」
「你小子真有病吧?想骗谁?专程来闹的是吧?」负责固定他腰盘骨的第三位大叔瞠目狠瞪,但下一瞬就发现两名同伴状况不对。
「喂,铁大、二头,你俩怎么了?突然定住不动是怎地回事?眼皮子眨也不眨,连眼珠子都不动,该不会中邪了?喂喂,别闹啊!你俩别想捉弄人,后头还有一堆活要干啊,还有你这小子安分点儿……唔!」
逮住对方朝自身望来的目光,瞬间施术,按路望舒以往习得的经验,越是脾气暴躁、心绪不稳之人,越容易中招。
瞧,他同样的话才又道出,上一刻还朝他怒斥的大叔已抖着嘴皮安静下来,忘记那些欲吐出的话,黝黑脸上神情麻木。
「替我解开,放我下来。」路望舒针对第三位中招的大叔再下指令。
「是……是……解开……放下来……」喃喃自语,眼神呆滞,但双手倒是听话地动作了,大叔不仅将路望舒的四肢松绑,还解开悬着他整副子孙袋的细麻绳。
一获自由,路望舒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跃下那张阉割台。
可惜他忘记这具身子有多瘦弱,长期受饥挨饿,加上催动气血蓦然施术,他双脚还没踩稳便腿软跪下,两手撑在地上,连连呕出几口鲜血,连鼻中也涌出血来。
有人捞起他的身躯,将他安置在一旁的担架上,是那位负责阉割的刀子匠。
他心头陡惊,以为所施的术已失去作用,却见大叔三人各司其职,等他被摆平在担架上,有人替他盖上被子保暖,有人端来汤药欲强灌……
路望舒这时才记起,眼前这些是受阉割者所受的照护,因为他已「阉割得无比彻底」,三位大叔仅是下意识完成后续之事。
一会儿,他被抬到后院的一间小屋里安置。
屋中几乎密不透风,还烧着地龙,这是为了不让受阉割者着凉生病,路望舒开始昏昏沉沉,感觉体内酒气未消,加上适才配合着灌下那碗镇痛宁神的汤药,眼睛都快睁不开。不……昏沉的主要原因,极可能是毫无预警连三次的施术。
当年之所以拜鲁清田为师,正因亲眼目睹鲁清田施这一套摄魂术杀人。
无须弄脏自己的手,眼神接触加上言语诱导,穿透对方神识,重塑五感的记忆,扭转成以虚代实的状态。
那次遭施术之人是东宫太子,这一晚,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储在夜半时分挥刀自砍,抹脖子那一下把自个儿的咽喉都切断,死意十分坚决。
经过暗中一番查探,路望舒后来才完整拼凑出此中的前因后果,说来说去,皆为情。
当时年届四旬的鲁清田在宫中有一位自小便相识的同乡,是一位在尚膳监当差、领有内官品级的姑姑,姓温。
据闻,这位温姑姑放弃出宫嫁人的机会,愿老死在宫中,全为了鲁清田,甚至厚着脸皮主动提出想与他成为「对食」的关系,但鲁清田从未答应,而他之后也再无机会答覆她。温姑姑死在东宫太子手里。
仅仅因为一次不小心的汤洒意外,把太子的襟口给弄污了,表面大度的太子爷当场未发作,暗中却命人将温姑姑吊死在尚膳监的中梁上,弄得像似她畏罪自尽一般。
堂堂东宫太子都饶过她,是她自个儿不领情,偏要死给众人看,把东宫的德行和善意都给污辱,更是玷污了后宫内廷,实属大罪,最终竟连尸身都不得入硷,被直接拉到城外的乱葬岗弃尸,任野狗和乌鸦啃咬啄食。
在路望舒看来,鲁清田对那位温姑姑并非无情,一直不愿与对方结成「对食」关系,反倒显出情根深种……那般心情,此际的自己已有所体悟。
他想到许多,想到陷他于危难,最后却又因护他而亡的徒儿袁一兴,他那傻徒儿亦是深陷男女情爱不可自拔,傻傻受人操弄。
这样的人还有一个,那人是他。
思绪引领他回顾过往,才惊觉自己与鲁清田是那般相像。
有傻姑娘喜欢上他们,对方亦都大胆表白,将心许之,他们却都要不起、不敢要,任自卑之情泛满胸臆,还要强装一切皆无所谓、皆不入眼。
他,路望舒,原来也已动情动念,有了心仪之人,却因自卑自鄙不肯向那女子承认。
经此一历,无论是师父鲁清田抑或徒儿袁一兴的心境,他似都能体悟。
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堵在心间,他蓦地咳将起来,随即又是几口鲜血接连呕出,呕血后,顿感虚弱却又觉得轻松些许。
当年见识鲁清田施术,东宫太子中招后自尽,鲁清田则是重重地大病了一场,病过大半年才渐有好转。
路望舒总想着,若非那时鲁清田大病不起,都自顾不暇了,很町能连自己也会被一并施术,让他忘记曾觑见的那场诱杀。
鲁清田大病的那段时候皆赖他照料,同时亦让他胁迫得逞,逼得鲁清田不得不收他为徒,将祖传的摄魂术倾囊相授。
虽说是鲁氏祖上流传下来的诡术,到鲁清田这一代也仅剩百字心诀,早被后人抛诸脑后,是一次因缘际会,幼时尚未净身入宫的鲁清田受族中一位落魄的老长辈亲口传承,之后靠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
关于此流派的摄魂术,路望舒自觉在鲁清田身上习得不深,但那百字心诀却给了他很大的助益,无须费力解说,他对百字心诀的理解远远高过鲁清田,不点自通。
只是眼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
如果不是梦,是濒死前的跑马灯,将记忆瞬间回溯,拉着他回到命中的这个时点,他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还是说他真的扭转命运了?
此刻若然睡去,对那层层涌上的浓重睡意投降,再睁眼,他会在何处?
督公就安心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吧,外头那些人寻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那是他半夜遇刺,不意间中了酒坊外墙布下的奇门遁甲,一路跌进她家的大酒窖里,她对他说过的话。
思忆汹涌,那时的酒气混着女子体香,浓烈与醇雅交叠,梅香在唇齿之间。
就想着,哪天得遇督公,能与你说上话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当真在这儿。
他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能记住与她在一块儿时的每个细节,她对他说的话,每每独处时,总一再又一再在脑海中回响。
姜守岁……我,路望舒,原来心悦你……
思绪愈加模糊,侧着头,嘴角仍不断溢出血丝,他就要死了吗?
不……他已然死去,死在乱刀之下。
他死了,与她阴阳两隔,当朝权宦被诛杀于后宫内廷,当她听闻了他的死讯,心中将作何感想?
她会为他难过吗?还是仍要生他的气?
*
得知路望舒遭外戚势力围剿、最终命丧后宫的消息时,姜守岁人并不在帝都,而是回到清泉谷,因为老太公的忌日已近,她专程回了一趟清泉谷扫墓祭拜,亦探望女谷主前辈以及谷中如亲人般存在的众伙儿。
路望舒的死讯是女谷主前辈告知她的。
老人家的语调一贯徐缓,平平淡淡道出,被知会的那一瞬间,姜守岁不觉得内心有什么起伏,好像两耳也随那淡然语调淡淡然地听了、接收了,如此而已。
直到谷主前辈唤她,不知唤了几回才将她唤醒,回神过来,发现老人家正拿着帕子帮她擦脸,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傻娃娃,只晓得自讨苦吃,你说啊,该拿你这娃子怎么办才好?」老人家的五官挤成一团,圆圆脸上皱纹深深,恨铁不成钢般叹气。「上一回,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与他断个干净,求老身封印,咱也顺从你的意思,可瞧瞧,根本不管用,那无形封印仍是被你的意念强行解开,即便断情绝缘,你对他依旧有所感,最终还是受他牵引,挪不开眼。」
她不懂老人家说的话,神情怔然。「我……不明白……」
枯瘦的五指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皱着的老脸放松开来,仍叹道:「是啊,你怎会明白?但你若不能明明白白靠自个儿想通,甘心放下,这事怕要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姜守岁定定然望着她,本能问:「没完没了……什么事?」
女谷主搭在她肩上的枯指往上挪去,最后轻覆在她头顶,「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去看」二字甫入耳,忽觉天灵被灌进一道气劲,姜守岁眼前骤然模糊,肩背陡弛,坐姿一斜,歪倒在圈椅内。
女谷主外表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可托起姜守岁的身子并将她抱起,再将人送至临窗下的罗汉榻安置,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花半分力气,彷佛能以意念操纵。老人家替姜守岁盖上薄毯,垂视着那张泪痕未消的脸容,好一会儿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抬头望天,敞窗外的天际湛蓝高远,天光和煦,她表情却阴恻恻的,低语,「人虽蠢,尤其这女娃子更是蠢得没边儿,但也该适可而止,别欺人太甚哪。」
话音虽轻,话里却透出一丝威胁气味,冲着高高在上的天道。
*
路望舒不懂天道为何怜悯起他来。
他死于宫变的乱刀下,重生在未刑过之前,匆促间连连施术,呕血不断,神识在虚实之间徘徊,觉着命若风中一抹残烛,难以维系。
但他的命火竟然未灭。
刑过后四、五日内不准饮食,渴了仅能用棉布沾水润唇,在允许进食饮水后,需得让刀子匠抽出之前通入尿道的药捻管子,再检视能否顺利排尿……路望舒没别条路可选,对着来察看他阉割口子的刀子匠又施了一次摄魂术,果不其然,事后又因气血反噬吐出好几口血。
他苍白脸色和虚弱模样恰恰符合受阉割者的样子,不过在「确认」他能吃能喝能自行排尿后,外边的人除了准时送来三餐和饮水,固定时候更换粪桶尿壶,之后就没再多理会,如此刚好给了他时间静养。
他在那间贴满厚纸防风的小屋子里足足待了一百天。
刚开始的几日昏昏沉沉,后来他神识稍定,每日传进耳中的皆是呼疼呻吟之声,来自左右其他小屋内的受阉割者。
他曾像那些人一样,他亲尝过那种痛苦,当时是如何度过这一百天,记忆模糊却又清晰,模糊是下意识不愿回想,而清晰则是被这些终日呼痛声逼得不得不记起。
上一次他能活着离开小屋,是他够顽强。这一次能活下来,凭的绝非是顽强,而是天意。
老天让他重生,给了他一条不同以往的路,天意是难测啊,但在人心上头,他占了先机。
关在小屋中静养时,清醒时候他琢磨过许多事,一开始对于「又得入宫」一事感到懊悔,重生的那一刻太过紧急,他是俎上肉,根本无法细思,本能驱使便说出那样的言咒施术,而不是直接要求刀子匠们替他松绑,其结果就是他又成了「童监」,除非诈死脱逃,不然唯有进宫一途。
但即便能掩人耳目脱逃出去,眼下的他能去何处?瘦小身躯要以何为生?
此时盛朝国内虽不到民不聊生之境,然亦积弱甚久,在帝都欲讨口饭吃都得费一番心力,何况离了这天子脚下,外头形势对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来说,只会更棘手。
如此一想,入宫倒是最好的一途。
虽然又得从「童监」干起,苦差事一堆,但皇城宫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生活在里边的人们,不论贵贱,他早已通晓各方门道。
上一世,他费尽心力、万般琢磨,近而立之年才爬上内廷总领事提督太监之位,如今的他欲再揽权,得帝王重用,这条道想来会好走甚多。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不仅知晓未来之事,那些将影响朝野内外的人事物,他亦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赢家,非他莫属。
记取上一世的教训,他不会再给太后一党暗算的机会,对于清流一派的攻击,他更知如何趋吉避凶,然后待他在宫中站稳脚跟,能代管天子亲兵了,到那时他便有本事护姑娘家周全。
姜守岁……记得自己长她八岁,算来此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娃儿。
想见她,想试着与她在一块儿,成为彼此心中的那个人。
他真真是输了,不是现在才认输,在上一世就已然认了。
即便是个「不全人」,内在扭曲加叠,既自卑自大又卑鄙阴狠,仍敌不过那一抹明媚的情动、那一丝焦躁的蜜味,还有那一再想去亲近的渴求。
上一世在皇廷禁军闯入院落之前,他想着明儿个得空要去寻她,那时的他其实还没完全看清内心,尚有踌躇。
尔后他面临的是乱刀落下,人头落地,当飘渺的神识回顾生前种种,才意会出当时实已对姑娘家起心动情。
欲见不得见,宛若冰炭置我肠,但这一世若要再续缘分,唯有将局势布好,他慢慢等待。
等卿长大,等卿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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