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两人对话,苏木这才明白她是郑国公府的姑娘,突地想起初返京时围墙外的少年,以及围墙内弹琴的“姑娘”……名不符实啊。
“这下以芳不担心了吧?”
“是,多谢大皇子。”
“我们一起去长晖宫,阿木也得给皇奶奶请平安脉。”说完,燕帧向苏木解释。“以芳的母亲是吕相女儿,皇奶奶是吕相的妹妹,从小以芳也称呼太后为皇奶奶,我们是东拐西弯绕上几圈的表兄妹。”
苏木知道吕相,在孙师父口中,他虽圆融,却是个正直的老好人,皇帝会重用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孙师父也说,入京后,若有机会与吕相打好关系,对日后行事必会有所助益。
他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几个师父都想将他塞进宫,要求他与被点名的文武官员打交道,但他信任师父们,他们的期待、他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阿木,你知道郑国公府吗?”
“知道。”
“有空我们去国公府走走吧,郑夫人把几处院子布置得美轮美奂,父皇常说,郑国公为儿子们建的练武场,半点不输军营。”
燕帧喜欢去郑国公府,在那里他不是皇子,而是一个平凡的子侄,郑家的公子们没拿他的身分当回事儿,只认他是兄弟。
从小到大,他在燕瑀身上得不到的兄弟感情,在郑国公府得到满足。
“恐怕大皇子心之所向,并非练武场。”以芳笑道。
“以芳懂我。”燕帧对苏木道:“国公府有个小少爷,天生早慧聪颖,是京城里众人知晓的神童,今年春闱考上探花郎时年仅十二。为教育他,国公府里搜罗不少书册,建起一座藏书楼,里头有许多孤本……”
以芳提了句,刻意让燕帧接下去,目的不是炫耀,而是想吸引苏木靠近。
吸引这种事……如果是蜂,当然要给花蜜,如果是鸟,当然要给小米,她不知苏木喜欢什么,只好倾尽所有,让他向她靠近。
为什么?因为话本里写的一见钟情?
是吗?是吧!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爱情,但她确定自己对他有不同于旁人的喜欢,她就是直觉希望……希望他靠近自己。
倘若依个性,她更想直来直往道:“苏木,我挺喜欢你的,你可不可以也试着喜欢我一下下,说不定一路喜欢下去,咱们有机会水到渠成。”
但大家闺秀不能这么做,大家闺秀必须迂回、婉转,必须一点点的透露、一点点的示意,然后等待对方的理解,并且主动。
唉……第一次觉得,演戏这回事,挺累。
以笙讨厌苏木,非常讨厌。
他身体里内建一个搜寻雷达,专门搜寻对以芳有好感的男人,并且尝试一举歼灭,过去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消灭的男子不知凡几,当然,能这么顺利的主要原因是以芳对他们不感兴趣。
但这个新对象让他出现危机感——他盯死正为皇太后请脉的苏木。
为啥?因为以芳的目光经常有意无意地在他身上滑过,因为她出现恋爱女子的傻笑模式,因为她始终缺少的那根神经,好像突然长出来,且长得茂盛强壮,让他感觉很糟,像是抓奸在床,小三还在正宫面前嚣张。
“皇奶奶,他是谁啊?”他故作天真,这对他是相当困难的事,活了两辈子啊,不容易。
“你该喊一声苏哥哥,多亏他,皇奶奶身子才好上许多。”
不光皇后,皇太后也喜欢这个后生,进宫数日,她常爱找话题同他聊,这一聊发现这苏木不仅懂医,还博览群书,学问渊博到教人佩服。
问他:“你怎不科考,进入仕途?依你之能,考个一甲进士并非难事。”
他淡淡笑答,“仕途非我所愿。”
她想,苏木更喜欢在泡在太医院,和药材为伍,只是可惜了,好好的一块栋梁之材。
皇太后出身吕家,吕氏以书香传家,不只男子便是女子也在书香中长大,他们对知识学问怀着崇高的敬畏,即使已经离家数十年,她也秉持家训,不曾一天落下书本。
可惜后宫女子,聊天聊地说首饰衣服、聊争宠说斗争,这类话题才能引起共鸣,便是认得几个字的也对做学问不感兴趣,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投她脾味的,她恨不得天天招到膝前说话。
她喜欢这孩子,就没见过这么合眼缘的,他温和沉稳、饱含智慧,不知苏叶是怎么办到的,竟能教养出这样一个孩子,他做得很对,留下苏木,他确实比药方更能疏郁解忧。
“李太医不好吗?他年纪那么轻,只怕……”以笙暗示。
屁!天下哪有那么多神童?他是带着穿越优势才能处处得利,难不成苏木也穿越了?如果是,他得发问卷调查,查查这时代有几成的人来自二十一世纪。
“他的医术传自苏神医,太医都甘拜下风呢。”
苏木号完脉后退开,下意识站到以芳身边,两人没交谈,却是你偷看我一眼、我偷瞄你一眼,在角落做着无声交流。
以芳心跳得飞快,这种莫名、崭新的经验,让她愉快无比,旁的声音再也入不了她耳朵。
但苏木不同,他半句不漏地全听见了,看来以芳那个“天生早慧聪颖”的“神童探花郎”弟弟很不喜欢自己。
可苏木在乎吗?当然不!
他天生自带一种不合逻辑的骄傲,师父说他冷漠、对世情不屑,说他高高在上的态度得改。
可,改啥呢?他冷漠是因为没有什么事、什么人值得他热情,是因为他从不真正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然而……瞄见以芳白里透红的脸庞,笑起来时脸颊上的窝窝儿忽隐忽现,他的冷漠消失、热情现世。
是的,他没碰到值得自己热情的人事物,没遇见让他想融入这个时代的动力。
他喜欢健康的以芳,也许是为了向以笙的“不喜”挑衅,也许是恍惚间他把以芳错当成“她”,下意识地,他抓起以芳粉嫩嫩的手腕……
苏木碰她?砰砰砰,三个连撞音,以芳的心脏飞到云端,绕圈圈。
她乐得心头开出一朵艳红的凤凰花,没有飞上枝头,被他轻轻一碰,她觉得自己变成凤凰。
他在为她把脉,把完左手换右手,她的脉象强健有力,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非常好,她很健康,虽无习武内力,气却绵长,不出意外的话,可以活到八、九十岁。
在花痴症发作片刻,在他换手号脉后,以芳这才理解他的动作,唉……想太多,他只是习惯性专业,习惯性为人们的健康把关。
一时间,她有几分沮丧,等他松开后,她闷声道:“我身子很好。”
“是。”比他想像中更好,只是寒物用多,脾胃略伤,是吃出来的毛病。
突地以芳想起,彷佛、似乎、好像是……男人更喜欢捧心西施?她这样会不会不够娇气?不够楚楚可怜?如果现在改口说自己经常头晕、喘不过气,会不会更好一点?
后悔啊,她这个大家闺秀做得不道地。
苏木见她一脸懊恼,不解。“听说就算身体很好,若辅以中药,会更好对不?”
她在自讨苦吃?不过正中下怀,她在吃的习惯上头确实需要改善。
“对,若能辅以健胄整脾药丸,确实会更好些。”他顺着她的话说。
燕帧听见她在讨药吃?怪!听说以芳受寒时,宁可把自己捣成一只鳖也不肯吃药,这会儿是怎么了?
“苏大夫医术高明,不知对毒物可有涉猎?”她担心啊,担心那个已经渗入肌肤里的“小黑点”。
“略懂,比方浮生散、醉人丸、倒松贴……都了‘解’几分。”他加强“解”字,见过燕瑀那副急色相,苏木理解以芳的做法。
听到“倒松贴”时,以芳松口大气,他懂、他会解……太好了。
燕瑀好色,每回见着面总是有意无意的调戏、揩油,她气急败坏,可人家是皇子,能拿他怎么样?
好不容易寻来倒松贴,听说只要黏在衣服上头,待人体温度将之融化、渗入肌肤,日后再美的姑娘在眼前艳歌艳舞,也无法让倒了的松树恢复正直,而药效至少持续半年以上,想到能让燕瑀坐立不安长达半年,她就忍不住手舞足蹈,谁知意外发生……
“今天是我对不住苏大夫。”
“无事,倒松贴易被察觉,下回给姑娘寻点更有趣的。”
“更有趣的?”她兴奋得都快发抖了。
“对,更有趣的。”
见两人低声窃语,还说得笑容满面,以笙气到头顶冒火。
你看那个死不要脸的,摸完左手摸右手,接下来咧,要不要摸脸?同居十二载,他只能在她熟睡时偷摸两下,他居然光明正大就摸了。
剁手!剁脚!这个淫徒,也不想想以芳才十五岁,觊觎国家未来主人翁,这种下流事,他怎下得了手。
以笙咬牙切齿、快步走来,手肘一撞,硬挤进苏木和以芳中间,顺带两道淬过断肠散的目光射到苏木脸上。
以芳发现弟弟的莫名恶意,皱皱眉心,视线掠过他落在苏木身上。“苏大夫初来乍到,对宫里不熟,要不要陪你四处走走?”
“麻烦姑娘了。”
以芳引着他到皇太后跟前道:“皇奶奶,我们想出去逛逛。”
两人并肩而立,一个俊朗飘逸,一个娇憨可爱,站在一块儿极登对。
吕氏看着苏木,笑意流泄,表哥养出来的徒弟果真是人中龙凤,打三人进屋,她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再听姑母对他赞声不断,她更满意了。
至于自家女儿……用不学无术来形容,都有些污辱这四个字。
虽说女儿在外头名声响亮,可真货假货,相处时日一久早晚会露馅,这也是他们不敢随意给女儿定下亲事的原因,她烦恼得睡不着,若非相公总是信心满满道:“放心,咱国公府的姑娘不愁嫁。”她那颗心呐……
她从没想过让女儿高嫁,只盼着寻个家世普通、自家能压得住的亲家,让女儿能够平平顺顺喷、夫妻和和美美过完一生便罢,苏木这孩子倒是适合。
“我也去。”以笙抬头挺胸说。
“难道这泼皮猴子今日不吵不闹,乖乖在这待这么久。”皇太后道。
宫女凑趣,“可不是吗?我一听到笙少爷要来,立马把架子上的古董全给收进库房,就怕明儿个宫里得再进一批官窑瓷器。”
另一名宫女也说道:“苏小神医可得把笙少爷看好,别让他踩断皇上最喜欢的龙爪槐。”
皇太后大笑,吕舒娘却笑得满脸尴尬,泼皮猴子哪是以笙?分明就是帮姊姊背的黑锅。
她担心死了,幸好儿子机灵,每碰到这种事,立马跳出来顶缸。
而宠姊成魔的以笙非但不介意顶缸,竟还说:“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有这身旁人没有的力气,是老天爷给的恩典,姊姊若是可以练上几年,脚一跺能在地上踩出个窟窿,才叫大成。”
过去,让弟弟顶缸顶得很习惯的以芳,这回竟感到羞愧,低头道:“苏大夫别吓坏,那不是以笙的错,是二皇子太招人厌,以笙憋坏才会失手。”
以笙很想翻白眼,这是在为黑锅开解?
一个白眼弟再加上一个羞愧姊,苏木一看便明白。“我没吓着。”
“真没?”以芳勾起笑眼。
“真没,不管女子或男子,力气大都是好事。”他郑重回答。
不管女子或男子吗?所以他不讨厌女子力气大?以芳与他对上眼,笑得满脸甜。
以笙的怒气更上层楼,那分明是深情款款、情不自禁,分明是男有情、女有意,从此天涯不分离,怎么可以笑得这么暧昧?那种表情是偶像剧里面播放主题曲的专用场景啊,凭什么?他们不过初识,搞什么一见钟情我爱你?
不可以!不允许!以笙咬牙,额头暴出青筋,但是他握紧的拳头很弱。
他还在无声抗议,苏木和以芳已经走出去,以笙见状连忙追赶。
皇太后道:“这小子还是那么黏姊姊?”
“可不是,他爹爹气坏了,常骂他没男子气概。”
皇太后轻嗤,“不是只有武夫才有男子气概,依我看,以笙这样才好,郑国公府里总算有个像咱们吕家的。”
“那孩子确实聪明。”讲到以笙,吕氏有说不出的得意。
皇太后自然也开心,吕家子嗣不丰,哥哥就一子一女,长子也只有一子一女,那两个孩子她都见过,远不如郑家的。
“派令出来了吗?”皇太后问。
原则上,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都会进翰林院,但以笙缠着皇帝,说不想做那么无聊的事。
可是不进翰林院,难不成要外放,他才十二岁,再能耐也镇压不了地方上的老油条,别说郑国公府不允许他外放,便是皇太后也不乐意,因此他的派令迟迟没有下来。
确实,十二岁是个挺尴尬的年纪。
“皇上有意让他到刑部跟着岑大人学推官判案,他自己也有那个意思,许是过几天就会上任。”吕氏回答。
“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看着挺好,别急着升官,多看多学才是正道。”
“公公也是这么说。”
“先把话说在前头,那孩子是我中意的,日后婚配得等我发话。”
“是。”
“去见见皇后吧,你们一向交好,好生劝解,让她别再强着性子、生生坏了感情,便是寻常夫妻也会磕磕绊绊,何况是后宫,皇帝不容易啊。”皇太后意有所指。
吕氏明白,可是问题征结……她心头也难受呀,怎地一晃眼,如胶似漆的情分就断了,这些年她何尝没劝过,算了……再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