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明杓二十岁了,因为年纪大了,力气更大,跟许春花一起被派去洗衣房小姊妹能在一起,是管洗菜的赖姑姑帮忙开口说情的,所以离开前两人去跟赖姑姑磕了头,赖姑姑见她们知道好歹,内心也有些安慰,嘱咐她们好好做事,不要偷懒,两人一一点头。
至于黄招弟,去年冬天染上伤寒一直没好,而且越来越严重,原本只是鼻涕,然后开始咳嗽,接着血也出来,血越咳越多,管事的人怕她死在宫中不吉利,把她赶出去。
康明杓得到消息,一路追,好不容易在半路看到人,黄招弟咳得神智不清,连她是谁都认了好半晌,康明杓心里一痛就算回了家,黄家也不会给她请大夫的。
她把自己这几年存的银子都给了黄招弟,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点碎银子,“招弟,你找个医馆住进去,该花的就花,要是钱不够了,传口信进宫,我再想办法。”
黄招弟眼睛都红了,“咳,咳……”
十年姊妹,她怎么会不知道明杓节省着不用钱,为的就是老时得到恩赦出宫,到时候至少能过上几年舒心日子,但这些银子,现在都给她了。
“别说了,小心受风。”康明杓替她把帽子戴好,“招弟,好好活着,等我将来得到恩赦,去找你玩儿。”
黄招弟眼泪流了下来,想说话,但又是一阵咳。
康明杓抱抱她,“趁着天色还亮,快走吧。招弟,答应我,别省银子,医馆开什么药,你就买,能活着最重要,懂吗?”
黄招弟点点头,依依不舍得往宫门走。
康明杓也很难过,一百两虽然不少,但是要跟阎王买命真的得碰运气,只希望老天爷对招弟好一点,招弟才二十一岁,人生还很长。
抹抹眼泪,她转身走上回厨房的路。
宫廷大,下人本就来来去去,黄招弟走了,也没影响太大,就是有时候觉得寂寞。
所幸过没半个月,黄招弟的口信就来了,说出宫那日就找了个医馆住下,康明杓也算稍稍放心。
偶尔她跟许春花两人说到一半,会突然同时停下来,说“不知道招弟怎么样了”。
这样又过了两个多月,雪融化,春花开,宫里开始展现绿意,黄招弟的口信又来了,病已经好了,欠了医馆八两银子,医馆答应让她在那边做工抵债。
消息入宫,康明杓跟许春花两人乐了半日。
虽然相见无期,但知道彼此还在世上,那就是喜事,值得她们好好感谢老天爷开眼。
然后就是三年一次的宫人调度。
会有新的小粗使宫女进来,负责她们这些简单的洗菜切菜,而她们这些已经长大的粗使宫女,则去负责别的工作。
洗衣房的事务也不难,就是收衣,熨衣,折衣,送衣。
能够不用做洗衣服这项粗活,多亏了康光宗有秀才的身分,康明杓勉强算是书香之后,所以得到比较轻松的选项,至于许春花,单纯就是托了康明杓的福。
皇上的后宫人数很少,这几年下来还是只有皇后庄氏,淑妃柳氏。前一两年好像添了个赵充媛,是皇后亲自选的,可没想到赵充媛见到皇上便全身发抖,皇上即使容颜俱毁,那也是皇上,真龙天子,见那赵充媛害怕自己便不可能主动去亲近,结果就是赵充媛入宫一年多,到现在还没承恩。
赵大人是中书令,官儿虽大,但年纪已高,儿子又不争气,到现在都只是个正九品的校书郎,庆幸孙女长得如花似玉,原想送入宫中讨皇上开心,这样就算自己老了,死了,赵家也不会倒,没想到孙女不争气,赵老夫人跟赵夫人几次入宫劝,让赵充媛去跟皇上服个软,赵充媛想想赵家,去了是去了,但就是怕,看都不敢看皇上,皇上见了更是生气,直接下令让她除了跟皇后问安外,没事不得出来。
这下可好,赵家没讨好到皇上,反而得罪皇上了。
从此想送女儿入宫的都得想想,自己家的孩子胆子够不够大,免得偷鸡不着蚀把米。
整个皇宫的主子,以皇上贺齐宣,柳太后为尊。皇后庄氏,淑妃柳氏次之。再来是太子贺凌,二皇子贺卿,三皇子贺封,芳画公主,博容公主,其华公主。
没有太妃太嫔,是因为太上皇当年迷信长生炼丹之术,术士说女气为阴,这阴气会影响丹药,所以脑子进水的太上皇几乎散了整个后宫,导致偌大的宫殿就那么少少几个主子。
康明杓不用再三更起床洗菜,她现在可睡到中午,起床吃完饭后,收衣服,熨衣服,薰香,把衣服折好放在乌丝篮中,等到天黑,一手掌灯,一手拿着篮子,按照宫殿把宫服一一送过去是的,收送衣服,倒夜香桶,打扫宫道,修剪花园,都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事情,都是等夜深了才开始进行。主子们睡觉时,皇宫有一大批人正在忙碌。
收送完所有衣服,大概就是子时,再把今日事物登录一下,哪个宫殿拿了哪些衣服来洗,在洗衣房多久,然后哪月哪日送了回去,由谁负责。虽然都是小事,但关系到主子就是大事,马虎不得,等写完就是四更了,所以可以天天睡到中午。
比起厨房洗菜,冬冷夏热,现在的日子是舒服多了。
那些洗衣宫女见两个菜鸟居然抢了人人梦寐以求的工作,难免酸上两句,但许春花不在乎,康明杓就更不在乎了。
都入宫十年,还在乎那些酸言酸语的话就太傻了。
才刚刚入秋,风已经大了起来,灯笼都灭了两次。
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照映得十分清楚,康明杓也懒得第三次点灯了,直接拿着不亮的灯笼,提着太子贺凌的衣服朝东宫走去。
其实一个宫殿送一次衣服这样很费工,理想的方式是,全部主子的衣服一箱一箱叠好,堆上车,然后循着宫殿路径送,这样只要出一次车就能完美完成任务了。
但问题还是出在太上皇身上,因为术士说炼丹不能近女色,连衣服这些最好都不要放一起,所以就改了,变成一个宫殿送一个衣箱,送衣宫女总共二十人,得来来回回奔波整夜,以前洗菜是坐整天,现在送衣跑整夜,后宫的粗活就不能平均一下吗……
啪?,一颗大水珠落在她的额头。
康明杓抬头看天,月亮还是很亮,但旁边一大片乌云……
喔糟,要下雨。
她把不亮的灯笼放在宫道边,提着衣服就冲往东宫。
粗使如草芥,她可没那个本钱生病,淋了雨,最多给一杯姜茶,热水澡那种好待遇不存在粗使的世界。
冲冲冲,她用力冲。秋日天凉,她不想生病。
她今日也是心不在焉,明明平时送衣服都会记得背一把雨伞在后面的,今天也不知道在恍神什么,居然拿着灯笼就出来。
跑得快了,在转角处看到有队伍已经来不及,黄色的绣龙袍子?皇上?
撞上就玩完了。
停不住脚的康明杓想也不想就朝花圃冲过去,整个人栽入花丛中……花香入鼻这才想起来,糟糕,这片金花茶好像是柳太后的最爱……
看来,板子是免不了……但还是比冲撞皇上,被活活打死好。
康明杓被内侍们拉了出来。
一脸树叶花瓣混着泥土,雨珠又大,康明杓只想着希望皇上看自己这狼狈样,别责难她鲁莽。
康明杓下跪,额头触地,“皇上恕罪。”
内侍首领开口,声音尖尖的,“这么晚了,在外头做什么?”
“奴婢正要去给太子送衣,因为下起大雨又忘了带伞,冲撞了皇上,罪该万死。”
又过了一会,那内侍道:“去吧。”
康明杓知道自己小命捡回来了,“谢皇上恩典。”
她一直伏地,直到皇帝一行人过了,这才起身。
把脸上的泥巴花瓣抹干净,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大胆想法,朝着皇上一行人的方向看过去……她只是好奇想看看这个太子时期就征战南蛮的武皇帝,当然脸是看不着的,但看看他走路的样子,真不愧是练武出身,肩稳,步宽,要是穿上军服,走起来一定更好看。
听说练武的人感官都很敏锐……
康明杓正想到这边,明黄色油纸伞下的的皇帝突然转过身来,她来不及收回目光,瞬间成了四眼对望。
皇帝原来……火伤得这么严重。
复原的过程一定很辛苦吧,就算是皇宫,但医药也没现代好,当时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这才保下这条命……
嗷,不,她死定了,居然直视皇上。
康明杓连忙又伏地,但已经来不及,她听到脚步声。
“抬起头来。”不是内侍那种尖嗓,而是正常男子的嗓子,清冷清冷的。
皇帝的声音是这样啊。
康明杓起身,抬起脸,却是不敢直视。
“看着朕的脸。”
看就看,是你让我看的,别说我冒犯龙颜啊。
近看,那些疤痕更狰狞了,一张脸没有完好的地方,除了眼睛眼睛真深邃,像一汪潭水,深不见底。
听说贺齐宣小时候长得很像亲娘庄贤妃,而庄贤妃则是有名的美人儿。
皇帝现在虽然容颜俱毁,但眼睛还是好看的,像潭水,但有时候又觉得像星空,闪烁着明亮的光。
雨很大,服侍皇上身边的人至少二十个,但却安安静静的,只有雨水落下的声音。
对贺齐宣来说,这是很奇怪的体验居然有女子看到他而不显害怕。
看着他的双眼,没有畏惧,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就像看一个普通人一样,他四岁烧伤,至今已经二十五岁,第一次有人这样单纯的看着他。
她怎么会不怕?
虽然说男子不应该重容貌,可是皇帝的寝居,没有镜子。
他也不想看到他自己。他知道那些外族是怎么称呼他的,鬼怪皇帝。
可是,她不怕他。从来没有哪个女子第一次见到他而不显害怕。
现在寝殿当值的都是打小服侍的宫女,他的皇后对待他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他的淑妃总是会额头冒汗。
他也知道她们委屈,可是他必须有孩子。
他可以给庄家富贵,给柳家富贵当作补偿,皇后跟淑妃也很满意这样的关系,彼此都知道,但没人说破。
可是,这个深夜送衣服的粗使宫女……
他知道自己吓人,可是就在刚刚他没想起这点,因为她看他的样子那样普通,那样平凡……从来没人这样看他……
御书房。
内侍首领王贵从外面进来,朝贺齐宣跪下,贺齐宣头也不抬,继续看奏章。
王贵不敢自作主张,只能一直跪着,直到贺齐宣批完奏章,示意他开口,王贵这才敢说话,“那个姑娘叫做康明杓,健康的康,明月的明,斗杓的杓。亲爹是个秀才,十年前入宫,打的是终身契,一直在大厨房洗菜,今年春天才被调到洗衣房,她做的送衣纪录,奴才也拿来了。”
贺齐宣暗忖,明杓,还真好听。
明,有光亮的意思,杓,星星的名字,乃北斗七星的后三星统称。
贺齐宣翻着那两本册子,字不漂亮,但还算工整,考虑到她十岁就入宫干粗活,厨房又不教写字,能写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家里有些什么人?”
“祖母汪氏,父亲康光宗,十几岁时考上过秀才,后来考过几次举子都没能再上一层,靠的就是汪氏做一些绣活养家。十八九岁时,买了个农村丫头当妻子,姓木,木氏先生了康姑娘,后来又生一子叫做康明魁,然后就……就跟人跑了,老太太汪氏听说宫中招人,就把康姑娘领来,奴才去相询了当年的主事官,主事对康姑娘还有印象,毕竟大多数人送女儿入宫都是救急,心里还是希望孩子能有日出来成亲生子,但汪氏却是成心坑孙女的,主事说,那年就这么一个打终身契,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王贵伺候皇帝很久了,当然懂得皇帝心思。
皇帝并不好女色,这是第一次打听一个女子,因此王贵也不敢说她是丫头,而是称为康姑娘。这宫女命不错,说不定哪日飞上枝头,自己先对她恭敬些,总不会出错的。
贺齐宣阖上簿子,“她那日淋雨,回去可有染上风寒?”
王贵心想,呦,皇帝都问到这上头,看来康家要转运了,还好自己也有打听,连忙恭恭敬敬的回答,“康姑娘吉人天相,虽然有些小风寒,但她有个十年一直在一起的小姊妹给她熬了姜汤,喝了两天,祛了寒,倒是没什么大碍。”
贺齐宣点点头,不语。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只要女子未婚,皇帝想封谁就封谁,可是贺齐宣是自傲与自卑的综合体。
自傲自己有战功,勤政爱民,是人人称颂的好皇帝。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管不住人们眼中的惧怕,管不住人们眼中的怜悯。
康明杓是第一个不怕他,也不可怜他的。
直接封她位分,万一她不愿意呢?可是又觉得笑话,他是一国之君,要一个女人难道还要她同意?
贺齐宣考虑着,御书房十几个人服侍,却是安安静静,只有秋风吹送入窗的声音。
一会,自傲战胜了自卑贺齐宣可是堂堂天子,不用看人脸色。
“来人。”
王贵连忙答应,“是,奴才在。”
“封康明杓为美人,不,婕妤吧,入住星阑宫。”
王贵内心惊讶,外表却是不动声色,“是。”
康明杓一个秀才的女儿,居然可以成为婕妤?!东瑞后宫分为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世妇又分婕妤,美人,才人。婕妤,那可是正三品。文武大臣看到她,有一半得行礼的。
有时真的是命,中书令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把孙女送进宫,皇上也很赏脸给了充媛这么高的位分,结果赵充媛却是个没胆量的,见到皇上就害怕颤抖,惹得皇上不快,中书令没讨好到皇上,反而惹怒皇上。
康家把康明杓送入宫,原只贪图五十两银子,没想到她合皇上的眼缘,以后就不是粗使宫女了,而是康婕妤。
星阑宫虽然久没人居,却是个不错的地方,而且后宫只有皇后跟淑妃,这康婕妤要是争气生下皇子,这辈子可就不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