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丞把信封好,盖上漆印,吩咐福意亲自送信回京城,一封给皇兄,一封给他母亲——那日他本想回到闲雅别院便写信,却是让莫安华给劝住了,她说,发现他好像随着那条线越想越多,让他这几日再想想,也许就能拼出一小块东西。
果然这两日他细细回想,居然又忆起两件孩提时代的事情:
一是,小时候几个兄弟连手捉弄太傅,把太傅气得不干了,挨了父皇板子,一字排开跪在御书房,直到各人母妃前来求情。
二是,他背书快,有次仅仅花了一个时辰即背诵出当代大儒孙先生的长篇策论,父皇赏了他自己常用的那块砚台。
回到他脑海的事情不多,但他觉得是个好的开始,写信跟皇兄还有母亲告知一声,但为了避免他们期待过高,他只说自己喜欢这里的环境,饮食起居都习惯,至于回想起过去,细细思索后,还是暂时不提,若回忆起父皇只是开头,后面自然有报喜的时候,若只是昙花一现,也不会让母妃跟皇兄太过难过。
写完,端月立刻奉上茶。
贺文丞接过蓝瓷茶盏喝了一口,“王妃在房里吗?”
“在后花园。”
男人撩起衣摆,朝后花园而去。
既然是“别院”,其实就没多大,不过一下子就看到人——嬷嬷跟丫头都陪着,莫安华蹲着身子,拿着一根草,正在逗猫玩。
女人全然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拿着草枝东点西点,那猫就东扑西扑,说不出的可爱。
过一会,大概是玩累,猫儿不扑草枝了,走到她裙边蹭蹭。
女人摸摸猫儿的头笑说:“在外头肯定吃不饱,给你做了窝又不要,麻烦的家伙。”
张嬷嬷笑道:“可不是,人家都说猫儿聪明,我到馨州这才见识到,这畜生真是在外头没得吃了才会过来,还知道要跟小姐撒娇。”
“小姐,我问了万婆子,万婆子说若我们想养,得用绳子圈住,圈一阵子,照三餐给吃的,再放它也不会走了。”
“不用,有趣的不就是这样子吗?它是野猫,野猫有野猫的性子,要真圈了它,大概就成病猫了。桃花,鱼干给我。”
那只野猫见鱼干来了,果然更加热情的喵喵叫。
莫安华把碟子放在地上,让它自己吃,猫儿一下就把盘子吃得干干净净,又蹭蹭女人的裙角,这才跑开,一下子跳上围墙,很快的不见了。
莫安华望着猫咪的方向,脸上有着淡淡笑意。
“小姐您是太好心,这臭猫要去了别家,别说鱼干,连菜干也别想吃到一条。”
“那猫怀孕了呢,自然不肯待在这里。”
“咦,这么说来,它肚子的确挺大的,小姐真是太厉害了,连这都看得出来?”芽枝一脸崇拜。
“大嫂不就养了猫吗,那猫大肚子时可神经了,吃东西会吃,可吃完了却是要跑去屋外过夜,大嫂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听说就是这样的,只好随它去,后来一口气生了五只,吓死我了,嬷嬷说猫都是一次生这么多的,难怪那时肚子那样大。”
莫安华说到这里,又看了围墙边,“如果这猫生了孩子之后,把孩子带来就好了,我们人多,一次养五只也没问题。”
“小姐喜欢猫的话,我让万婆子弄几只来,何必等到它生呢,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万婆子肯定抓得到那种小奶猫,可是为此让人家母子分离也太可怜,母猫觅食回来却不见幼崽,那可有多着急。”
已经为人母的春菊立刻点头,“就是,若想跟猫玩,我们去猫茶楼就好了,又能吃饭,又能跟猫玩。”
芽枝闻言,眼睛一亮,“那小姐,不如我们今天来去吧。”
在馨州舒爽了一年,几乎一两天就出门,这几日已经足以让大家闷坏。
“过几天吧。桃花,帮我去采香湖问问,碧宁能不能过来一趟。”
“那还是我们去碧宁姑娘的船吧,这几日出太阳了,说不定茶女的采歌已经开始了呢。”芽枝仍然不死心,“听说去年的第一名会在最开始献唱呢,若是错过了就得等到明年,那多可惜。”
张嬷嬷闻言捏了芽枝一下,“你这丫头,怎么这样待不住。”
“嬷嬷,别捏这样大力,好疼。”
春菊加码戳头,笑骂,“你活该啊。”
一群人嘻嘻哈哈,漏窗后的贺文丞却看得有点懵,没错,是主仆,但好像又没那样主仆。
下人敬她爱她,但不怕她。
想问端月丽月“王妃以前是这样吗”,想想也不用问了,两人怎么会知道呢,没见过几次面的夫妻,要不是莫安华记性好,只怕连他那些月字排开的大丫头们也搞不清楚谁是谁。
莫安华那样的笑意,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不,不是觉得,他肯定自己看过,这几次在梦中,隐隐约约总能感觉什么呼之欲出,此刻,那感觉又更明显,还有那句“有趣的不就是这样子吗?它是野猫,野猫有野猫的性子,要真圈了它,大概就成病猫了”,怎么听怎么熟悉,到底是什么时候……
新年与中秋,一向是后宫最重要的两次聚会,后妃,皇子,皇女,都会到齐,今年更是特别,正好是太子妃莫氏的三十岁生辰。
太子共三子十女,三个儿子都是正妃所出,要不是有太子妃,太子的子嗣可就出现大问题,这开枝散叶的功劳可谓不小,今年五月,太子妃又怀上孩子,皇帝很是高兴,因此一向是家聚性质的中秋宴,这次特别请了太子妃的家人。
只是若单单请太子妃家人,对太后和皇后倒显得失礼,因此连游太后本家,叶皇后本家都一并邀请入宫秋聚。
贺文丞下午入宫,先去恩德殿拜见母亲许婉妃,母亲跟他说,太子妃有个侄女,小名叫做咚咚,今年十四,想给他说亲,问他怎么样。
“好好的女孩子家,怎么叫这么奇怪!”一般不都会取些女容女德之类的名字吗。
“这才好呢,这姑娘四个月大要定小名时,手脚已经有力气,能把床板敲得咚咚作响,这不,听说嫡姑娘身体健壮,从小到大连伤风感冒都没几次。”
小婴儿几个月大时会先有个小名,满周岁时才有闺名,只不过闺名外人自然无从得知。
互探亲事时,说的不是排名,就是小名。
许婉妃觉得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就这般力气,实在太好了,身体健康,才能怀孕,力气大,自然顺产,女人便是娶来给生孩子的,健不健康,自然在考虑之列。
“别的不说,家世是没得挑了,文儿,母亲是因为生下你,刚好又遇上四妃过世,这才封了妃子,要不凭着我娘家,无论如何坐不上这位置,你舅舅虽然还在甄部,可就是个三司,新任的一司又跟你外公有旧仇,我看你舅舅这三司之位别说升官,能保住就算不错了,母妃的娘家对你将来是一点助力都没有,不拖累就要偷笑了,太子有五王爷这亲弟,这亲王之位,将来肯定落在他身上,王爷不过袭三世,你得为自己打算。”
贺文丞知道自己该说亲了,去年从皇宫搬到新修完毕的六王府,基本上已经算是大人,一般世家子弟早已订亲,有的甚至新娘都迎进门,不过看看几个皇兄以及常有来往的世家子弟,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糟糕的却是大半,那些个名门贵女,琴棋书画都不会,整起姨娘来却又手段万千,不懂得侍奉公婆,倒很会拿家世压人。
莫家世代武将,又能教出什么真正的闺秀来了,更何况,那日蔡国公生日,他见到了一位穿着石榴红披风的姑娘,芙蓉花貌,看着树上的鸟儿露出温柔浅笑,真是……只可惜,他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许婉妃见他没说好,喝了口茶,继续道:“太子妃生了三个儿子,莫家百年内是不用愁了,娘刚刚说的那个咚咚,可是莫将军唯一的嫡女,有个太子妃姑姑,与太子嫡子是表姊弟,父亲是大将军,莫太太又是谭国公的亲妹妹,谭国公现在执掌商部,还不到四十岁,这商部一司的位置,只怕还能坐上个三十年,嫡长子虽然不太行,可次子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现在是大学阁掌院,前途大好,若能跟莫家成亲,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贺文丞皱眉,母妃说这话,肯定是问过父皇跟皇后的意思,若娶名门,难娶贤妻,但母亲也没说错,他不是皇后所出,母系家族又逐渐衰败,趁着此刻说个家世雄厚的嫡女,对他前途才有帮助,否则在京城当个闲散王爷,也枉费过去读过那些。
莫家能教出太子妃那样手段了得的女子,这莫咚咚也不会是什么解语花。
他的公主姊姊跟公主妹妹,出生在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最好的礼仪嬷嬷们一点一点的教授为妻之道,但看几位驸马,个个生不如死,难不成自己也要一样,为了进入朝廷核心而娶个没见过面的女人?
不想!
就算刚开始会有点艰难,但他会证明自己有能力,他想靠着自己的能力拿到权柄,而不是以婚姻交换。
他宁愿娶个平民妻,温柔娴熟,朝夕相对。
“再说吧。”见母亲一脸期待,贺文丞只想先走,“我还没去叩见父皇呢,儿子先去见过父皇。”
快步走出恩德殿,也没去御书房,便在御花园乱逛。
正当心烦,听到一阵啾啾鸟叫,清脆又欢快,贺文丞忍不住找寻声音来源,就在假山旁的一棵梨花树上,见到一对红青毛色的鸟儿在树枝上轻轻跳着,啾啾不停。
贺文丞走了过去,这才发现梨花树下还有别人,石榴红的披风,长发垂腰,大抵是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肤如凝脂,神清骨秀,神情虽未脱稚气,但活脱脱是美人胚子。
贺文丞心中一跳,是她。
蔡国公府遇见的那位姑娘。
少女只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转回那对红青鸟儿身上。
贺文丞只觉得很紧张,不太想打扰她,可又想跟她说说话。
见她望着鸟儿的样子十分感兴趣,小心翼翼的问:“你喜欢,我抓下来给你,装在竹笼子里,你可以天天逗着玩。”
“不用。”
贺文丞有些尴尬。
贵为皇子,只有女孩子来讨好他的分,讨好女孩子他是第一次,却没想到对方完全不领情。
少女却在这时候笑了,“鸟儿本来就是飞在天上才自在,要真抓了它们,只怕没两日就在笼子病死了。”
听她这么说,他心中莫名又生出好感。
姊姊妹妹们若有喜欢的活物,定要千方百计抓来养,猫狗鸟儿也就罢了,有些动物却是不适合活在京城,不是冬天被冷死,就是夏天被热死,也没半点怜悯,丢了即是。
但这红衣少女却不是,她……
“姑娘心慈,只是将来若掌家,怕会被姨娘欺上头来。”
“公子此言差矣,这世上只有看不起妻子的丈夫,没有敢欺负主母的姨娘,就算主母再软弱无能,只要丈夫看重她是正妻,给予尊重,姨娘便不敢造次,相对的,若丈夫不把她当一回事,甚至带头折辱,就算主母再有手段,也是枉然。”
贺文丞就怕引不了她开口,她说这话正中下怀,“愿闻其详。”
“公子不见四王妃多精明能干,可惜家族衰败,加上四王爷不喜欢她,一个小小的吉祥都能跟她平起平坐,受宠的婉仪甚至在府中穿起石榴红的裙子,与之相对的是农部二司庄大人,妻子大字不识,可庄大人敬重这糟糠妻多年替他尽孝,府中姨娘谁敢不敬庄太太,庄大人亲自拿板子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红衣少女轻叹一声,“丈夫尊重,姨娘自然会尊重,丈夫不当一回事,姨娘也不会当一回事,将来若我被姨娘欺负,肯定是我嫁了个无情夫,与我是否有手段全无相关。”
贺文丞闻言一喜,“那么,姑娘是还没订亲了?”
少女却是不肯回答。
也是,他每进一步,她就退一步,始终保持六七尺的距离,显得十分有礼教,此刻这问题,若是问一般官家姑娘还行,可今日的外姓女子都是皇家亲戚,身分高上许多,自然不可能回答。
“你姓什么,行几?”
少女反问他,“你又姓什么,行几?”
贺文丞笑了,原本还想,在皇宫我还能姓什么,突然忆起今日秋聚,御花园共有游太后、叶皇后、莫太子妃的家人,加上皇室,一共四姓。
突然想逗逗她,少年清了清嗓子,正想开口,不远处却传来嬷嬷的声音——
“小姐,您在哪儿呢?”
“咚咚,晚宴要开始了,你跑去哪了。”中年妇女的声音显得十分恼怒,“你们这一大群人,连小姐都会看丢?今日回去,一人给我领十个板子。”
贺文丞想起,那莫家姑娘,小名不就是咚咚吗?
“太太息怒,游太后家里的姑娘在曲桥上跌下池子,扶起来时全身湿透,游太后怕姑娘出丑被看到,命内官宫女快点把人带开,小姐跟老奴们刚好一个被拉往东,另外全部拉往西,等老奴绕过池子,小姐又不知道去哪了。”
“没用,理由一堆。”妇女声音没半点比较好的意思,“咚咚——”
红衣少女听见呼喊,拢了拢披风,扬声道:“娘,我在这儿。”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的循着声音走去。
只见绿色掩映中一抹石榴红的身影,居然十分艳丽……
贺文丞睁开眼睛,一抹额,居然都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