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远让岁赐先守在马车边,以防殷念玄睡醒找不着人心慌,而后便任由周凌春拉着走到屋后一望无际的柚林。
“很香,对不对?”她深吸了口气。
“嗯。”一眼望去,约一丈高的树上开着一簇簇小白花,香气随风吹送,一如她身上的香气。
“这是我大哥为我种的。”她拉着他走进林里。“听说我小的诗候疆爹娘去了邻国,爱上了柚花香,所以回程时我大哥便跟人要了苗种,这一种就种了十几年。”
“你大哥看起来不像庄稼汉。”就他所见,周呈晔会是周家人里头最具城府的人,而且笑里藏刀。相较之下,有点疯癫的周呈曦,寡言的周呈阳和忠心护主的周呈煦,周呈晔是个他最不想靠近的男人。
“可他喜欢务农,就守在这片柚林里,每年过年时,我们总是会回到巴乌城和大哥吃团圆饭,可惜今年却因为我而担搁了,所以才想得抽个空来探望大哥,要不他会起疑的。”
言下之意,周呈晔疼她若宝,是不能忍受她有半点损伤,既是如此——
“你大哥就不会到丰兴城一道吃团圆饭?”何必要大伙大费周章走一趟巴乌城?”
“我大哥发过誓,绝不会踏进丰兴城。”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拾起一朵落花,凑到他鼻间。“很香吧,待会咱们多捡一点,到时候又可以做出许多香囊了。”
“凌春。”
“嗯?”
“你是不是忘了我曾说过,不允许你被任何男人搂进怀?”他蹲在她身旁捡落花,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我很久没见我大哥了,再者我家一直都是这样的。”听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习惯,家人之间总是会亲亲抱抱的,他们自然将这习惯代代传承了下来。“而且我要是不抱抱我大哥,我大哥会讨厌你。”
“他讨厌我又如何?”
“好歹是一家人,关系好些,大伙和乐融融的,不是很好?”
“一家人?”
“咱们成亲了,你和念玄是我的家人,我的亲人自然也是你的家人。”她边捡边说,把花装进她的小包袱里。“而且我的兄长们个个脾气都很温和,尤其是我大哥,我长这么大还没见他生气过呢。”
殷远冷笑了声。周家兄长一个个恋妹成狂,一个个宠她入骨,哪舍得对她生气。但他也懒得点破她,如果在他能力不及之处有人能帮着护她,他是求之不得。
只是眼前的她怎会有两个影子?
周凌春一径地说着家人的好,压根没察觉他的异状,直到听见重物落地的声响才回头——
“相公,你是怎么了?!”她吓了一跳,把小包袱一丢,小手先往胸口一贴才往他的额头一碰,掌心的高温吓得她声音都快分岔了。“来人啊!岁赐、罗砚,相公昏倒了!”
房里,周凌春勤换着放在他额上的湿手巾,不住地问:“大哥,大夫还没来吗?”
“还没。”周呈晔噙着笑意,往殷远腕间切脉,笑意更浓。“凌春,他只是染上风寒而已,死不了的。”
“可是大哥,相公他是整个人昏了过去。”他身上的温度高得吓人,手巾都换了好几轮了,热度压根没降下。
“说来,是他弱了点。”
一旁的岁赐抽了抽嘴角,但碍于是在周家人的地盘上,还是守着沉默是金的最高原则。
“大哥,他不弱,他……我早就看出他气色不好,原本巴乌城这一趟是不要他跟的,可他偏是跟来。”
“原来还是块胶呢,黏得这么紧,还像个男人吗?”周呈晔笑容可掏地道。
“人哥……”周凌春再护短也听得出大哥损人损得很愉快。
周呈晔挑了挑眉,听见外头的声响,随即让出位置,一会便见周呈煦领着一位老大夫进门。
老大夫仔仔细细地诊着脉,一会松开了花白的眉,道:“这位爷是染上了风寒,我开个方子,服个三帖应该就会退热了。”
“多谢大夫。”确定只是风寒,教周凌春总算放下高悬的心。
等着大夫开好药方,让周呈煦跟着去抓药,她便一直待在殷远身边照料。
“大哥,你就非得在旁一直盯着我?”周凌春微带羞意地嗔了一眼。
“该怎么说呢?你大概是忘了你还没用膳,大伙也都还未用膳。”
“啊!大哥,你赶紧去用膳。”瞧她一急,把晚膳都给忘了。
“你呢?”
“我等着药熬好让他服下。”
“没那么快,呈煦把药拿回熬好,大概也要半个时辰,你先过来用膳。”
周凌春面有豫色,看着殷远泛红的脸,又听周呈晔道:“他一时半刻好不了,你要是不先把自个儿顾好,怎有体力照料他?”
“大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周呈晔揉了揉她的发。“真不该让你嫁给他的,我要是早知道你出阁的对象是他,我绝对——”
“大哥,他待我很好,如果他待我不好,我怎会替他担心。”
“你好就好。”周呈晔叹了口气。
周呈晔起身将膳食端进房里,周凌春趁这当头问岁赐。“念玄呢,他可用过晚腾了?”
“夫人,少爷用过膳了,他的身子骨弱,所以我自作主张让罗砚陪着他,别让他到这房里。”
“这样很好。”周凌春点了点头,坐到桌边。“岁赐,一道用膳,晚一点说不准还得轮流照顾殷远,你也得备点体力。”
“多谢夫人。”岁赐毕恭毕敬地坐下,看了周呈晔一眼,夹菜入口,随即一愣。
“很好吃对不,我家就数我大哥手艺最好。”
“晔爷的手艺这般好,怎么不弄间食堂酒楼营生?”他实在看不出那片柚林一年能有多少收入。
“一等一的手艺是为了最疼爱的人学的,旁人凭什么尝。”周呈晔笑容可掏地道。
登时,岁赐觉得嘴里翠嫩的菜,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大哥,你就是爱说笑。”周凌春轻噙笑意地道,替他布着菜。
“就是想逗你开心嘛。”周呈晔笑眯眼说。
岁赐浑身爆开鸡皮疙瘩,直觉得这人真是宠夫人入骨了,竟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分明就是拐弯损人,为何夫人却能听成是说笑?唉。
还好,他在巴乌城,要不爷要是和他硬碰硬,真不知道得到好处的会是谁。
待用过膳后,周呈煦也将药给熬好,周凌春小心翼翼地喂着。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却压根不见殷远的热度降下。
“四哥,你再去熬一帖好了。”
“好。”
周凌春忧心忡忡地看着脸色逐渐泛灰的殷远。不过是风寒而已,怎么喝了药还是不见起色?
“夫人。”岁赐见她神色不安,遂向前一步喊着。
“嗯?”
“夫人,爷的体质特殊,以往曾经大病一回,但不管大夫如何医治,却不见成效,最终还是靠爷自己撑过去的。”
“体质特殊?”像她吗?不对,如果他是药人,他早就可以救念玄了。
岁赐面有难色,最终还是斟酌了字眼道。“就爷的体质就像是夫人一样,不管是药还是迷药chun药之类,对爷来说都是无效的。”
周凌春偏着头,想起殷远说过他以往被喂了太多药,导致他后来食药无效,所以当初她下的chun药,他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原来也许chun药没过期,纯粹是chun药在他体内不起作用。
不对,现在不是想chun药的时候,而是他——“难道这回也只能等?”
“恐怕是。”
周凌春秀眉都快打结了。虽说风寒致死少闻,但也不是不可能,况且这热度要是不降,说不准身体会给烧出问题来。
偏偏二哥又不在这儿,而大哥懂医理却不懂药理……药理……“我有办法了!”
“夫人?”
“我的血啊!”她喜形于色地道。“念玄的身子也是药不归经,但有我的血当药引,这药效自然就能发挥了。”
她再也没有比这一刻还庆幸自己是个药人,从小食毒食药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一会,周呈煦端药入房,周凌春二话不说地借了岁赐的匕首,往手腕上一割——
“小姐,你在干么?!”周呈煦简直快被吓疯了,冲向前制止她往下割的狠劲。
“四哥,相公的药有我的血当药引他喝了才会有起色。”
“你也没必要割这么大的口子吧!”周呈煦骂道,把药碗挪到她的手腕下,连滴了数滴血,接着赶忙按压在伤口上方。“你下手就不能轻一点?就算要当药引,一滴血也就够了,你割这么大的口子,你是想逼死我?”
“四哥,我没想到会这么深耶,这匕首好利。”嗯,真的满痛的。
“你……”周呈煦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药碗交给岁赐,拉着她到一旁替她上药。“你的血很珍贵,你的身子更珍贵,你这么伤自己,还不如直接捅我算了。”
“四哥,我下次会注意一点。”她可怜兮兮地道。
其实她知道四哥一直很介怀当初在巴乌城没能来得及救她,让她在鬼门关前走一回,从此之后,四哥再也不喊她名字,只喊她小姐,象征他永不更改的决心。
“还有下次?要是让大哥知道,你瞧瞧他会怎么整死殷远和我。”
“大哥才不会呢。”
周呈煦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哥不会……才怪!大哥把她当心头肉般的疼,把其他弟弟当狗一样的打。
等她包扎好了伤口,岁赐也已经喂完殷远一碗药,她坐在床畔直睇着他的气色,见他不断地渗出汗来,赶紧拿手巾一一拭去。
“小姐,你去歇息吧,姑爷就让我跟岁赐照料。”
“不了,我要确定他的热度降下,你们先去歇息,待会我要是累了再去唤你们。”
“可是——”
“四哥,谁是当家?”
见周呈煦哀怨的皱着脸,岁赐摸摸鼻子忍着笑道:“既然夫人坚持,我就和四舅爷先下去歇息,要是有什么事,夫人唤一声便成。”
“嗯。”
应声后,周凌春又忙着替殷远拭汗,一会又替他更换湿手巾敷着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汗愈冒愈多之后,身上的热度也跟着降下不少,让她的心总算得以安稳。
“……凌春?”
“相公,你醒了,饿不饿,渴不渴?”周凌春喜笑颜开地凑近他。
殷远微掩着眼。“别靠太近,省得你也染上。”
“我不会,我从小到大从没生过病,因为我是药人。”
“是吗?”他又疲惫地闭上眼。“抱歉,害你没捡着落花。”
“放心,花期还很长,等你病好了,咱们再一道去捡。”她凑在他的耳边小小声地说。
殷远勉强扬起笑意。“好啊,不过你也得歇着。”
“等你待会睡着了我再睡。”她得要确定他无恙,她才能安心入睡。
殷远轻握住她的手。“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只要多睡几天……”握住的手缠着布巾,他垂眼望去,微皱起眉问:“你受伤了?怎会受伤?”
“唔……”
殷远见她欲言又止,蓦地想起自个儿的体质,一旦染上风寒根本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清醒。“你该不会是喂血给我吧?”
“不这么做,药喝再多也是白搭,就跟你说你该让二哥诊诊脉,也许可以改善的。”
殷远睇着她半晌,抓起她的手亲吻着缠住布巾的手腕。“往后不许这么做,我只要多睡几天就好,别为我伤了你自己,记住。”
她没应声,看着他闭上眼又挣扎着要清醒,但终究在药效催化之下沉沉睡去。
“只要可以换你早点康复,就算要我滴一碗血都成。”她软声说着。
他心疼她,就没想到她同样也会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