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忘情注视着他时,他转过脸来,正好四目相对,两人心头都是一悸。
几乎快隐藏不住内心情感,让傅天抒感到懊恼且不知所措,他立刻将脸别开。
“午膳在哪里?”他故作无事状。
她声音里充满笑意,“我马上端出来!”
休养多日,赵慕真终于在傅天抒的准许下,开始为金匠及镇金堂的伙计们备午膳。
这日,她带着午膳来到镇金堂,正帮大家张罗着,忽见一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一名丫鬟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她以为是客人,却听见正准备大快朵颐的韩栋叫了声,“凤仪表小姐?”
她是戴凤仪,傅长年胞妹的女儿,年已二十,每年傅长年寿辰前,她便会跟着母亲一起从白山城前来永春城向舅父祝寿。
她虽是女子,却在私塾念过几年书,琴棋书画虽称不上拔尖,却都略懂一二,是位知书达礼的姑娘家。
“韩栋,天抒表哥在吗?”
“他在工坊,应该就快过来了,你……”韩栋招呼着她的同时,突然意识到慕真在一旁。
他在意的瞥了慕真一眼,而赵慕真也正疑惑的看着他。
“你是来参加傅老爷寿宴的吧?”韩栋问。
“是啊。”她嫣然一笑,“我先跟舅父舅母请过安才过来的……”说着,她注意到了赵慕真。
“这位姑娘是新来的伙计吗?”
“不,她是……”
韩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介绍,正斟酌着,傅天抒已走了出来。
“天抒表哥!”一见到傅天抒,戴凤仪难掩兴奋之情。
傅天抒却没表现出同她一般的喜悦。“凤仪,你到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出现,他不感意外。
“天抒表哥,近来可好?”戴凤仪那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的、毫不隐藏的注视着他。
“还不坏,谢谢你的关心。”傅天抒说完,转头看着赵慕真,“午膳都弄好了?”
“是……”她愣了一下。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平时他也都是这么说的,但不知怎地,此刻她的心却揪了一下。
她感觉得到,也看得出来这位名叫凤仪的姑娘对傅天抒的心意,在戴凤仪眼里的喜悦不是久别相聚的喜悦,而是看见心仪之人、藏都藏不住的激动及雀跃。
“那我先回去了。”她欠身一福,旋身走出镇金堂。
在回别院的途中,她经过主屋仆婢们的住所外,听见了张妈的声音,本想去打声招呼,却听见她跟秋桂姊的对话——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我亲耳听见的,”秋桂说:“老爷想把凤仪小姐许配给二少爷,戴夫人也同意了。”
张妈愁着脸,“这事,二少爷还不知道吧?”
“估计还不知道,不过……”秋桂顿了顿,“二少爷应该不会拒绝吧?凤仪小姐知书达礼,温柔婉约,跟他十分相配呢。”
“可是慕真……”
“张妈,我们都喜欢慕真,不过她毕竟只是个丫鬟,跟二少爷实在是……”话未说完,秋桂瞥见站在拱门外的赵慕真,大大的吃了一惊。
“天啊,慕真?!”知道她应该听见她跟张妈的谈话,秋桂尴尬又惊慌。
“慕真?”张妈看着她,眼底满是不舍,“你、你什么时候……”
张妈跟秋桂姊的对话,赵慕真一字不漏的听进去了。此刻,她的心里风狂雨骤、惊涛骇浪,可她努力稳住心绪,将唇角扬起。
“张妈,待会儿有我可以做的活儿吗?”她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张妈顿了一下,“没、没什么事,你就回别院待着吧。”
“嗯,我知道了。”她点头,“那我回别院了。”说罢,她转身走开。
回到别院,她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瞬间溃堤。
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在她胸口骚动着,教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傅老爷意欲让傅天抒娶戴凤仪为妻?傅天抒会答应吗?他……不,她怎么有这么蠢的念头?他当然会答应啊!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戴凤仪虽是傅老爷的亲外甥女,但与傅天抒并无血亲关系,傅老爷要他娶她为妻,无非是想亲上加亲,让傅天抒与傅家的联系及牵绊都更为紧密。
傅天抒已经二十有五,本就该是成婚的年龄,主子能有这么一桩好姻缘,她应该为他高兴,但为何她的心却是这么的痛?就像是有人将手伸进她胸口,狠狠的掐着她的心脏……
因为她对他存有想望吗?她怎么可以?她忘了自己是什么身分吗?
她不过是个负责烧饭洗衣的丫鬟,是个随随便便就能被替换掉的人,她怎么可以妄想着不该妄想的?
他把她从长庆城带回来是可怜她;他送走她再把她带回来,也是可怜她;就算他对她有半点的好及关心,还是可怜她。
她就像是他捡来的小动物,跟小虎、小花及小龟无异。
她知道自己不该对他存有无谓的希冀及想望,可在她知道的同时,她已不小心让他占满了她的心……
胞妹一年才来一趟,傅长年格外珍惜这相聚的时光。
当晚,傅长年做东,先在家里设宴款待胞妹及外甥女,傅天抒及傅耀祖也都列席。
一家人难得相聚,不知不觉便聊得晚了。
宴毕,戴夫人跟戴凤仪母女俩先行回房休息,而傅耀祖也随后离席回房。
傅长年留下傅天抒,“天抒,爹有话跟你说……”
“是。”他点头坐下,不经意的瞥了一旁的张俪一眼。
只见她脸上不见一丝笑意,反倒显得有点忧虑忐忑,他意识到养父似乎要跟他说什么事,而那件事令养母感到困扰不安。
“天抒,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傅长年两眼直勾勾的望着他,“你觉得凤仪这孩子如何?”
傅天抒立刻明白了。
“凤仪表妹知书达礼,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他脸上平静,声线也不见起伏。
“既然如此,若你姑姑将凤仪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爹,凤仪是姑表妹,恐怕……”
“你虽是我的儿子,但跟她并非血亲。”傅长年打断了他,“你应该看得出来,凤仪一直很仰慕你。”
傅天抒沉默不语。
“她已经拒绝了好几桩婚事,为的就是……”
“老爷,”张俪忽地打断了傅长年的话,“婚姻大事,还是得从长计议,天抒他……”
“怎么?难道你觉得凤仪不好?”
“当然不是。”她急忙解释,“凤仪是个好姑娘,那无庸置疑,不过天抒他、他或许有……”
“有什么?”傅长年盯着她。
张俪面有难色,欲言又止。戴凤仪跟傅天抒并无血亲关系,若两人能共结连理,她当然是乐见其成,只不过这样的想法是在赵慕真出现之前。
虽然天抒什么都没说,但她看得出来他对慕真的情感,他为了保护她,将她送到二夫人那里,又因为对她难以割舍而将她带了回来……一切,早已不言可喻。
“天抒,莫非你心里已有人选?”傅长年问。
“爹,孩儿目前只心系镇金堂的事业,尚无成亲的打算,再说,”傅天抒不疾不徐地说:“大哥尚未成家,做弟弟的怎可逾越。”
“那不是问题,我想耀祖不会在意这个。”傅长年微微一笑,“我跟你姑姑商量过,若可以的话,今年便让你跟凤仪完婚,你看如何?”
闻言,傅天抒浓眉一拧,难得露出了困扰的、为难的表情。
傅长年瞥见他脸上的表情,“怎么?你不喜欢凤仪吗?”
迎上养父的目光,傅天抒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娶戴凤仪为妻。
一直以来,他为了报答恩情,对养父母的要求及期望总是尽力达成、从不违逆,他曾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在他们的决定下,娶一个他或许不爱的女人为妻,不过,那是在慕真出现之前。
慕真虽是以丫鬟的身分待在他身边,但他从未拿她当丫鬟看待,在他心里,她是更重要、更特别的存在。
他早已心有所属,纵然不曾对谁说过。可如今,他不能不说了。
“爹,凤仪值得一个更爱她、懂她的人。”
傅长年一怔,“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
“孩儿也能顺了爹的心意娶凤仪为妻,但那对她实在太不公平。”
“为何?”
“因为孩儿早已心有所属。”
傅长年先是一愣,旋即意识到什么而瞪大了眼睛,“难道……是慕真吗?”
傅天抒目光坚定的望着傅长年,虽未回答,眼神及表情却已坦然的承认一切。
傅长年一脸惊愕且难以置信,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张俪见状,立刻打着圆场。“老爷,感情是勉强不来的,虽然慕真只是个丫鬟,但她是个好孩子,我倒觉得……”
“我并不在意慕真的身分。”傅长年定定的看着妻子,“话说回来,你早就知道?”
“天抒他没跟我提过,不过……”她瞥了二儿子一眼,“我看得出来。”
“爹,我与凤仪表妹的婚事,请爹跟姑姑当做从未提过。”傅天抒说着,突然起身跪下。
傅长年一震,“你这是做什么?”
“孩儿拂逆爹的心意,甚感歉疚,请爹原谅孩儿。”
傅长年神情凝肃,深深叹了一口气。“就算我逼你,你也不会答应吧?”
“是的。”他语气坚决。
傅长年沉默了,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跪在跟前的儿子,好一会儿才幽幽一叹。
“罢了,你起来吧。”傅长年难掩失落,“既然你对凤仪无意,这事也强求不来,只是……我该怎么对凤仪开口?”
“老爷,”张俪拍拍胸脯,“这事由我来吧。”
傅长年瞥了她一眼,语气无奈地,“也好。”
戴凤仪红着眼眶从房里走出来,原因无他,只因刚才她舅母跟她说了一些话,教她知道傅天抒不能娶她。
她自情窦初开时便仰慕着傅天抒,而且从不隐藏对他的情感。
她以为凡事遵从舅父之命的傅天抒会毫无异议的答应婚事,不料他却毫不迟疑的拒绝了。
虽然方才舅母说得保守含蓄,但她隐约听得出来……傅天抒心里有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比她好吗?她迫切的想得到答案,一个能教她死心的答案。
所以一离开张俪房里,她立刻往别院而去。
来到别院的院门外,她不敢贸然踏进,因为她知道里头有只会攻击人的母鹅,还有只坏脾气的三脚猫。
“表哥!天抒表哥!”她朝里面喊着,“天抒表哥,你在吗?我是凤仪!”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声音,而且是女人的声音。
“来了!”
闻声,她愣了一下,别院里一直就只住着傅天抒,为何会有女人应门?
正忖着,只见一名青衣女子急急忙忙跑出来!
“二爷不在。”正在小厨房准备晚膳的赵慕真一听见声音,便立刻跑来应门。看到门外的戴凤仪,她的心又是一抽。
“是你?”戴凤仪认出她是昨天在镇金堂里看见的丫鬟,“你怎么会在天抒表哥的别院里?”
“我……我是负责伺候二爷的丫鬟……”
她不知为何在戴凤仪面前说出这句话是这么的困难,她是傅天抒的丫鬟,那是不争的事实,可当她在戴凤仪面前这么说的时候,顿时有种卑微的、自惭形秽的感觉。
“负责伺候表哥的丫鬟?”戴凤仪惊疑不定的看着她。
傅天抒搬到别院已数年,这中间从不曾有谁贴身服侍过,为何眼前的这个丫鬟竟能……倏地,一个念头钻进了脑里,教她陡地一震。
不,怎么可能?在傅天抒心里的怎么会是个卑微的丫鬟?
她倒抽了一口气,两眼定定的注视着赵慕真。“我们昨天在铺子里见过,是吗?”
“是的,表小姐……”慕真点头。“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慕真,仰慕的慕,真实的真。”
“慕真是吗?”戴凤仪将她的名字又念了一次,“这名字真好听。”
“谢谢表小姐。”赵慕真疑怯的看着她。
戴凤仪容貌出众,气质温婉不说,还有着良好的出身,在她面前,赵慕真越发觉得对傅天抒存有情愫及妄念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愚蠢。
“我听说了……表小姐要嫁给二爷是吗?”
戴凤仪微顿,她不知道傅天抒已经拒绝婚事了吗?若她是傅天抒心里的那个女人,他为何没跟她说?
忖着,她决定探探口风。
“慕真,你喜欢天抒表哥吗?”
她一震,惊慌地否认,“不,我、我不敢……”
“不敢?所以说,你喜欢,只是不敢?”
当赵慕真惊慌失措的直呼不敢之际,她已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丫头绝对恋慕着傅天抒,不管她是不是傅天抒心里的那个女人。
“不,表小姐,我……我是说……”
“你不敢是对的。”戴凤仪声音一冷,“你只是个丫鬟,可天抒表哥却是傅家的二少爷。”
这句话像是柄利刃,狠狠刺进赵慕真的心里,教她疼得快喘不过气来。
“你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吧?”戴凤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说出这般尖酸刻薄的话来,但真的太喜欢傅天抒了。
因为喜欢他,因为不甘心,她说出这种教她心虚又惭愧的话。
“表小姐,我……我……”慕真不自觉的颤抖着,眼眶直发烫。
“凤仪!”突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闻声,戴凤仪跟赵慕真都一震,两人转过头,只见傅天抒不知何时已来到足以听见她们对话的地方。
“天……天抒表哥?”戴凤仪心虚极了,害怕自己刚才说的话全进了他耳里。
傅天抒瞥了她一眼,转而望着赵慕真,“这儿没你的事,你先进去吧。”
她心头一揪,差点儿疼得飙出泪来。又是没她的事?昨天在铺子里,他也是在戴凤仪来时对她说“这里没你的事”,然后便支开了她……
是啊,是没她的事,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丫鬟,连凑热闹的分儿都没有。
“是,二爷。”她强忍着泪,转身走进别院。
待她走回别院,傅天抒目光一凝,直视着戴凤仪,迎上他严厉的目光,她不禁感到胆怯。
“天抒表哥,我……”
“你不该说出那种有损你身分的话。”他语带责难。
她秀眉一蹙,“你……你果然听见了?”
“你的话太伤人了。”
闻言,戴凤仪感到羞愧,可也觉得不甘心、不服气。“她确实只是个丫鬟!”
“对你或许是,但对我不是。”
“天抒表哥,你就是为了她而拒绝舅父为我们安排的婚事?”
“是。”他直截了当的回答。
“为什么?”她羞恼气愤,眼眶泛红,“我哪里比不上她?”
“我不是在你跟她之间做了比较而选择她,你在我心里,是个妹妹,她在我心里,是个女人,你与她的差别仅是如此。”
“什么?”自负的她,难以接受这样的答案,气得眼泪直掉。
一样是女人的眼泪,可对她,傅天抒却没有不舍心疼的感觉,尤其在听见她刚才说的话之后。
“希望这是你想听到的答案。”他淡淡地道:“凤仪,你将永远是我的表妹,如果你愿意的话。”说罢,他转身走进别院。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戴凤仪泪如雨下。
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败,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