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傅天抒一怔。
你有我呢!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她是他的。他对她伸出援手,她便认定自己从此属于他了吗?
他从不想奴役谁、支使谁,或是拥有谁,那日救了她,更不是图她的报答。
可这一刻,听见她这么说,他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悸动。
意识到自己内心的骚动,他感到不知所措,但很快便稳住了心神。
“今天别做了,我们……吃面去。”
“咦?”她一怔。
“你的手弄成这样,我准你今天休息。”他转身边往院门走边说着,“城南有家面店,他们的面好吃得包准你一试成主顾。”
说完,他发现她没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他看见她像是傻了似的站在原地,于是催了声,“还不快跟上来?”
她猛地回神,“是!”答应一声,立即跟上他。
吃了面,傅天抒将她送回别院,转身又出门了。
趁着他出去,她赶紧去小厨房帮他烧水,好让他回来时可以有热水入浴。
不久,他回来了,看见她坐在灶前,微微皱起眉头,“你在做什么?”
“我在帮二爷烧水,已经……”
“起来。”他走过来,一把拉起她,“把左手伸出来。”说着,他从缸里目了一瓢水。
她疑惑的看着他,慢慢将左手伸出来。
他将她的左手放进水里洗净,然后以干净的布拭干,接着从腰带里拿出一小罐药,以手指揩出一点浅黄色药膏,小心翼翼的涂抹在伤口上。
“这药膏是我刚刚去找群开要的。”他手上动作不停,“他有个堂叔是卖跌打损伤药膏的郎中,听他说这是家传秘方,对刀伤特别有效,不但能止血疗伤,还不会留疤。”
赵慕真两眼泛红,心头一阵暖。
他是特地出去帮她拿药的?他……在意她手上这一点点小伤?长这么大,除了疼爱她的养父母之外,从不曾有人如此在意她。
在怡春院的那几年,她连病都不敢生,只因她亲眼见过一个重病的花娘被丢在柴房里自生自灭,最后孤单的在那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嬷嬷跟龟公们像是吸血虫,只想从花娘们身上得到利益,却不愿意在她们身上花费任何金钱,若想出头就得各凭本事、投资自己,为了吸引客人,有些人甚至欠下债务,就只为多买几件漂亮的衣裳跟昂贵的饰品。
对花娘们都是如此,更甭说对她这样的杂役丫鬟了。
在怡春院,要是不小心让自己伤了或是病了,不只讨不到安慰或关照,反倒会招来一顿打骂,不知道有多少夜晚,她因为受不了身体上的疼痛而暗自垂泪,却一个字都不敢吭。
看来粗犷又难以亲近的傅天抒,此刻竟那么轻柔而小心的对待她,她觉得胸口好紧,眼睛也好烫。
“这罐药你留着,以后……”傅天抒抬起头,却发现她的眼角绽着晶莹的泪花,心口莫名一揪,顿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很疼吗?疼到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疼?”他问。
赵慕真摇摇头,“不疼,都已经不疼了。”这点小伤,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那你……”他伸手指着她的眼角,“为什么掉泪?”
“欸?”她一怔,立刻抬起手一摸。是真的。她尴尬一笑,“我不是因为疼……”
他眉丘微微隆起,“不是因为疼?那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想起从前在怡春院的日子,”她脸上有着一抹轻愁,“我十岁进怡春院当丫鬟,每天没日没夜的工作,就连过年过节也不能跟养父母见上一面……想家的时候,我哭,嬷嬷打骂我;累得全身酸疼的时候,我哭,嬷嬷还是打骂我,如果不小心伤了,嬷嬷就会……”说到这儿时,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可她的唇角却微微上扬着,像是不想让他觉得她在讨别人的怜惜。
看着她坚毅却隐隐透露着脆弱的黑眸,傅天抒的心揪得死紧,第一次庆幸自己没弃她于不顾。
如果那时,他让理智主导了一切而将她交还给那些怡春院的护院,她现在过的会是什么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不,她根本活不了,若她所言不假,她会结束自己的性命,跟随已逝的养父母而去,将不再是个有温度、有心跳及呼吸的人,而是条入了鬼籍的孤魂。
想到这里,他倒抽了一口气,伸出手轻柔的揩去她眼角的泪。
如此温柔的举动,教赵慕真惊悸了下,她先是惊讶的看着他,旋即羞红了脸。
昏黄而摇曳的烛光下,她那潮红得像是被热气冲着了的脸庞,教傅天抒的胸口一阵躁动。
这一瞬间,他有种想拥抱她,将她深深揽进怀里的冲动,不是出自于欲望,而是某种他不曾有过的想望。
深信什么都不要便不会失去的他,惊觉到自己第一次想要而害怕,这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慌了,他抽回手,以平静得近乎淡漠的表情掩饰他的心慌意乱。
“没事就好。”他将药罐盖上,递到她手里,“留着吧。”语罢,慌张地转身离开。
午后,赵慕真因为别院没事可做,于是主动到主屋帮张妈的忙。
来到主屋大厅,见张妈正在擦拭桌椅,她立刻问道:“张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哎呀,你来得正好。”见到她,张妈绽开笑颜,“那个地方得拿凳子踩才能擦得到,张妈脚不好,你帮我行吗?”
“好。”她毫无犹豫,立刻拧好抹布,搬了张凳子爬上去,正擦着,忽听外头传来声音——
“人都跑哪里去了?本少爷口渴腿酸,居然连个人都……”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停下脚步,两只眼睛直盯着赵慕真,“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
她转头看着陌生的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大少爷,”张妈见状,立刻趋前解释,“她……她是慕真。”
赵慕真微愣,大少爷?莫非他就是张妈口中那个不事生产又老爱欺负二爷的傅耀祖?
知道他便是傅耀祖,她下意识露出了充满敌意的表情。
“慕真?”傅耀祖眼睛陡地睁大,“是新来的丫鬟?”
他眼底闪动异彩,惊艳又兴奋的盯着她,“呵,傅家总算有个象样的丫鬟了。”
说罢,伸手想摸她一把,赵慕真本能拿抹布朝他伸过来的手一甩。
没料到她的举动,傅耀祖先是面露怒色,但旋即又咧嘴一笑,“有趣,真有趣,本少爷就喜欢你这种闷骚的。”他伸手拉住她,将她从凳子上扯了下来。
“大少爷!”张妈想拦住他,“慕真不是主屋的丫鬟,她是二少爷从长庆城带回来的……”
一听见“二少爷”三个字,傅耀祖脸色骤变。
“那小子从长庆城带回来的?”他冷哼一记,语带轻蔑,“怎么?他也终于开窍,想当个男人了?”
张妈知道他暗指什么,立刻解释,“不是的,慕真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二少爷不忍她流离失所,所以把她带回来,她是别院的人,是二少爷的人。”
张妈这么一说,傅耀祖更像是被踩到痛处般,整个人暴跳如雷。“别院是傅家的,不是那小子的!这丫头也不是他的人,是我傅家的人!”
“大少爷,你先别生气,我只是……”
“你这老婆子给我闭嘴!”他指着张妈,凶恶的打断她,“那小子是吃傅家的米,喝傅家的水长大的,他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傅家的,包括这个丫头!”
他一把将张妈推开,攫住了赵慕真的手臂。“本少爷喜欢这丫头,就要她来伺候我!”他用力的扯着奋力挣扎的赵慕真,想将她带走。
突然,一记细柔却又愤怒的声音传来——“快把她放了!”
傅夫人张俪快步走了过来,神情懊恼的瞪视着大儿子,她已经站在廊下一会儿了,儿子的离谱行径全进了她眼里。
“真是不成体统,还不赶快放了慕真?”张俪语气严厉地喝斥。
傅耀祖虽霸道狂妄惯了,但对掌握着傅家所有资产的双亲还是有所顾忌,毕竟当他在外头欠了债或是闯了祸,唯一对他伸出援手的就是爹娘。
他悻悻然的松开手,“娘,我只是跟她闹着玩。”
“一回来就惹事,”张俪眉心一锁,既气愤又无奈,“你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
他一脸讨好的看着张俪,“娘,不过是个丫头,您何必……”
“就算她只是个丫头,也不许你胡来,你当这儿是百花楼吗?”儿子在外面的那些混账事她一清二楚,无奈却管不了他。
“娘……”
“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成家也就罢了,至少学学天抒,把心思放在咱们傅家的家业上……”
听母亲又拿自己跟傅天抒比较,傅耀祖立刻垮下脸,表情愤愤不平。
“娘,我才是您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呀!”
“就因为这样,娘才更希望你能成器成材,别让外人看笑话。”张俪苦口婆心的劝着,“别成天跟那些猪朋狗友鬼混,有空就到铺子跟工坊去多看多学吧!”
说完,她转头看着仍略显惊惶的慕真,歉疚的一笑。“慕真,你先回别院去吧。”
“是。”赵慕真点头,赶紧旋身走开。
在主屋发生的事,赵慕真一个字都没跟傅天抒提起,不想给他添任何的麻烦及困扰。
因感念养父母恩情,他一直都对傅耀祖十分忍让,就算受了委屈也不对谁抱怨或是求援。
要是知道她在主屋遭到傅耀祖的骚扰,将使他陷入两难的境地之中,身为主子而不能替她出头,他会难受,可为了不让养父母为难,他又只能隐忍不说。
做为一个奴婢,她不能给主子添这样的乱。
可这件事却在几天后传进了傅天抒耳里。
这天,有个老仆到铺子传话,无意间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得知此事,他十分震惊,也疑惑她竟一个字都没提。
接下来大半天的时间他都在想这件事,他了解傅耀祖的个性及脾气,从小到大,越是要不到的,傅耀祖就越执着。
尤其是……争夺属于他的东西。
他还记得当年养父买了小龟送他时,傅耀祖便也吵着要,可他不要别只,就要自己手上的那只。
于是,他将小龟让给傅耀祖,只为让不知如何是好的养父母耳根清静。
可是他得到小龟后,不照顾也就算了,居然还做了许多残酷的恶作剧,例如将爆竹绑在它身上点燃。
小龟被折腾得快小命不保后就被丢弃,任它自生自灭。
他将奄奄一息的小龟捡回来,偷偷养在房间里,就怕再让傅耀祖发现。
他不是不敢反抗,但他知道一旦两人之间的不和浮上台面,将会使养父母万般为难。
慕真是他带回来的,而且还同他一起待在别院,对傅耀祖来说,她便是属于他的,他可以想见当傅耀祖知道此事时,心里有多么想将她占为己有。
但她是个人,不是孩子之间争着要的糖或点心,更不是一只宠物龟,当年,他可以将小龟让给他,只为息事宁人,求一团和气,但现在却不能将慕真让给他。
他想,他不该也不能让慕真再待在傅家,他得替她找户人家收留。
稍晚,李府的二夫人到镇金堂来看首饰,傅天抒便趁机询问她是否有多收一个丫鬟的意愿。
“二夫人,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李府二夫人是镇金堂的常客,经常到这儿来买些首饰,她有着娇艳动人的容貌及姿态,但性情却意外的海派豪气。
“二爷客气了,请说。”
“晚辈有个人,想请二夫人收留。”
“噢?”二夫人疑惑地问:“这人是……”
“她是个可怜的孤女。”
一旁的韩栋跟林群开一听,同时睁大了眼睛。
“天抒,你说的是……”韩栋急问。
傅天抒抬手打断了他,神情凝肃地说:“她是晚辈从长庆城带回来的姑娘,勤快又能干,如果二夫人不嫌弃的话,请让她伺候您吧。”
二夫人微微拧着眉心,困惑的看着他,“二爷,既然她勤快又能干,为何不让她待在府上?”
傅天抒露出为难又带着些许懊丧的表情,欲言又止。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怎好明说其中缘由?
二夫人见他面有难色,大抵已明白他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傅耀祖是什么德行,这永春城里有谁不知道?
二夫人笑着答应,“刚巧我正缺个贴身的丫鬟,二爷随时能将那姑娘送过来,你放心,我会善待她的。”
闻言,傅天抒万分感激,“晚辈谢过二夫人。”
李府二夫人离去后,林群开跟韩栋立刻将他围住。
“天抒,为什么要把真妹妹送走?”林群开不解又激动,“她没做错什么事吧?”
“就算她做错了什么,也没理由把她送走呀。”韩栋气呼呼地说。
“可不是?”林群开又说:“自从她来了之后,有人给你烧饭洗衣,不只把你喂饱,也不曾让小花、小虎跟小龟饿着,你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要是你送走她,以后就没人给咱们准备午膳了。”
“没错。”林群开指着他,“我告诉你,那班工匠不会放过你的,弄不好还会罢工。”
傅天抒浓眉一蹙,眼神中满是懊恼。“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他声线一沉。
两人微顿,惊讶的看着他,只因他们不曾在他眼底看见这么明显的挣扎。
“我是为她好,她值得更安全、更平静的日子。”
林群开跟韩栋互觑一眼,不解他话中涵义。
“她在别院有什么不安全、不平静的?”韩栋问。
“别院在傅府。”他直视着韩栋,“我维护不了她,不是我没办法,而是我不能。”
听到这儿,两人顿时明白了。
林群开语带试探地问:“是不是你大哥他……”
“几天前,她到主屋帮忙,被我大哥看见了。”他眼底有着一丝愠怒,表情却是无奈,“听说我大哥强拉住她,要她伺候,尤其知道她是我带回来的人,而且住在别院时,他更是……”
林群开跟韩栋是最了解他处境的人,他们知道他在傅家的处境有多么艰难,一直以来为了报恩,他忍受了许多,也牺牲了许多。
傅耀祖向来妒恨他,凡是他有的,傅耀祖都想夺走。
“天抒,傅老爷跟傅夫人管不了这事吗?”韩栋问。
“我要是跟我大哥争,他们会有多为难,你不是不知道……”他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神情转为坚定,“我已经决定将她送走,越快越好,你们两个别再多说什么。”语罢,他转身走进里面。
林群开跟韩栋杵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韩栋,真让天抒把真妹妹送到二夫人那儿去?”
“放心吧,不管他把真妹妹送到哪儿,迟早都会把她带回来的。”
“……我不明白。”林群开歪歪头,表情困惑。
韩栋挑眉一笑,“我问你……你刚才在天抒眼里看见了什么?”
他微顿,“无奈?愤怒?”
韩栋摇摇头,高深莫深地说:“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看韩栋卖关子,他急了,“你倒是快说啊。”
韩栋深深一笑,“情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