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冉冉,五年过去。
薛文澜因为政绩卓越,皇上让他回京给了大理司直的位置,是六品,三年跃了两个品级,升官速度可谓快速。
接到吏部文书,这便开始打包。
朝和县民当然舍不得,这么好的官呢!
薛文澜这五年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斩了中枢侍郎的儿子——中枢侍郎是四品,极高的官,儿子自然目中无人,与朋友做生意到南蛮,路经朝和县,在青楼跟个商人抢花姐儿,把那人从楼上推下,当场死亡。
虽然出了人命,但一个京城高官的儿子与一个没有背景的商人,这要是以正常的官场逻辑,主事官应该把事情援掉,找个理由关上几天,然后没证据放人,以后跟中枢侍郎朝堂好相见,可是没想到薛文澜说“天子犯法与百姓同罪”,不但押了人还开了审,青楼的姐儿跟客人都是人证,于是判了个死刑,一命还一命。
那中枢侍郎急啊,跟皇上告假亲自到朝和县来救儿子,薛文澜只是好生招待,但儿子还是要斩的。
斩首那日,那商人遗孀带着公公婆婆跟幼子到了刑场,放起鞭炮,还远远的磕头谢过青天大老爷。
中枢侍郎气个倒仰,回京城就上书把薛文澜批了一顿,说朝和县丞糊涂又懒惰,老百姓苦不堪言,只是皇上并不糊涂,他对这个十四岁的举子,十七岁的进士还是有印象的,当年殿试一篇策论说得头头是道,于是派人去查才查出原委,皇上自然很生气,这中枢侍郎跟人有仇,想拿皇上当枪使。
言惑皇上是大罪,于是让中枢侍郎也别当官了,回乡下种田吧。
于是薛文澜虽然人在南方,名声却在京城传开了,朝廷派系分立,更有不少人已经在打听想拉拢,这才二十二岁就高昇大理司直,六品的位置,将来可期。
信件跟礼物长了翅膀似的,不断从京城飞入朝和县,黄金烛台、碧玺纸镇,一样样珍贵的东西不断入府,薛文澜苦恼得很,都是高官,不好拒绝,但收礼就是欠人情,自己还是得回礼比较好,后来想想,把尚书令的礼物转送给秘书少监,再把太子宾客的礼物转送给太子太保,就这样礼物进进出出,他无暇管这些,全部交给远志跟登高打理。
时序进入寒露,任期即将五年,薛文澜准备回京。
周华贵自然一同,还有周华贵买的几个俏丽丫头。这五年,她没少作祖母梦,也尝试塞过丫头入房,但儿子就是不为所动,甚至她主动提了姨娘,薛文澜还是无视,两年后那姨娘哭着求休书,大爷不理她,她想趁着青春貌美另外嫁人,薛文澜这次倒是速度快,当场就写给她。
周华贵也劝过,后来也哭说他不孝,但薛文澜孝顺归孝顺,这点上却不退让。
不成亲、不纳妾、不生娃。
儿子倔强,她这母亲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每回上寺庙上香看到人家带的小娃只能羡慕,又是痛哭又是抱怨,希望儿子早日开窍。,这次回京,周华贵十分高兴。京城大户多,小姐都是精心教养长大的,朝和县根本不能比,或许到了京城,她办几次赏花宴,儿子的婚事就会有着落了也不一定。
时间到了,薛文澜携同母亲跟一众仆妇,一行十余辆大马车缓缓北上。
秋日天气舒爽,最适合赶路,薛文澜已经是六品,于是下人们也高兴,主人高昇,自己也有前程嘛。
就这样一路北行,十余日后抵达了梅花县,这是周华贵指明要来的地方,梅花县最出名的就是月老庙,据说求姻缘灵验得很。
若只是一起上山求求签诗、添香油,这样薛文澜愿意让步。
于是抵达梅花县的第二日,母子便在仆妇簇拥下由游历先生陪同上山。
游历先生接待的人多了,当然看得出这是母亲想抱孙,儿子却没那意思,要说姻缘,负责给钱的儿子不高兴,要是不提姻缘,许氏不高兴,游历先生只好说风景,月老庙虽然小,但一路上风景着实出色,说风景总不会错的。
一路上,多的是善男信女,可见灵验。
杜嬷嬷讨好的说:“老天保佑,给夫人一个好媳妇。”
“我也不求媳妇孝顺我了,只要能给我生个孙子,就算打我也成。”
薛文澜皱眉,“母亲说这什么话。”
“是母亲的真话,文澜,等会你诚心点,求月老给你一门好亲事。”
薛文澜不语,他心里想着别人,不管什么样的亲事都不会是好亲事—无法做个好丈夫就不要去祸害别的女子,让别的女子受苦。
游历先生笑说:“薛大爷若不拜月老,也可以拜拜土地公。这里虽然是月老庙有名,但旁边有一座土地公,梅花县的婆婆妈妈都爱,土地公慈祥得很。”
薛文澜听了觉得有点意思,“土地公求什么?”
“什么都求,家宅平安最是常见,庙前就有卖香火跟简单素食的小贩,等会我陪大爷买一些。”
说话间,月老庙到了,大香炉插满了香,供桌上的各种水果牲礼更是层层叠叠,一堆大娘子、小娘子,也有不少单身汉,人人虔诚。
因为人多,摊贩也多,居然还有卖糖葫芦、波浪鼓等吃食小玩具,二、三十个摊子,热闹得很。
周华贵一看就笑,“香火这么兴盛,肯定灵验。”
游历先生说:“老太太跟大娘子去拜土地公,小孩子通常就来月老庙前面的摊贩玩,虽比不上七巧节或者元宵,但乡下孩子要求也不多,图个热闹。”
说话间,一个男娃跑了过来,“要两个糖葫芦。”
那摊贩见生意上门,自然高兴,“有有有,小公子要苹果的还是腌李子?”
“一个苹果,一个腌李子。”
声音清脆,十分可爱。
那摊贩拿了两串出来,小娃交过了铜钱。
摊贩点了铜钱,“多谢小爷。”
“多谢大叔。”
薛文澜看着有趣,这么小的小孩子,怎么会懂礼貌?买了东西还要谢谢别人辛苦,家里可教得真好。
周华贵就更羡慕了,小孩子说话软软糯糯,连个背影都显得惹人怜爱。
这时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娃过来,“哥哥、哥哥,我要。”
就见那男娃把手中的糖葫芦递过一串,“苹果的。”
背影差不多高,想来是龙凤胎。
周华贵都笑出来了,“哟,你们看小孩子真有趣,这么小的小孩子,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妹子,要爱惜的,买吃的都会多买一份。”
杜嬷嬷讨好的说:“血缘天性,这是天生的。”
就见那男娃牵着妹妹的手转过来,众人原本只觉得孩子可爱,但这一见面都有点吃两小兄妹跟薛文澜长得居然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女娃,眉眼唇鼻居然无一不像薛文澜,简直一个磨子印出来的一样。
杜嬷嬷拍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
“这两个娃娃。”周华贵一看,眼睛都亮了,“这要是文澜的孩子那该有多好,这样我孙子也有了,孙女也有了,该有多圆满,可惜我没那个命,儿子跟个和尚一样,让我现在都只能羡慕别人。”
游历先生见薛文澜不感兴趣,这可是金主,得讨好的,于是赔笑说:“天下这么大,相似之人也是有的,我一个亲戚就遇过,不奇怪、不奇怪。”
两孩子都穿着浅绿色的秋衫,锦面有刺绣,看得出家境不错,小脸蛋白白净净,眼睛黑溜溜的,牵着手吃着糖葫芦,小脸颊一鼓一鼓的,脸颊上还沾有一点糖萌芦的红色,说不出有多可爱。
周华贵舍不得移开目光,内心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抱孙。
“小少爷?小小姐?小少爷?小小姐。”一个嬷嬷在人潮中寻了过来,一看到两个娃娃在吃糖葫芦,连忙过来,“啊哟,我的好少爷、好小姐,嬷嬷去个茅房,你们就不见了,吓死嬷嬷。”
那女娃把自己的糖葫芦凑前,笑咪咪,“嬷嬷也吃。”
“嬷嬷不吃,小小姐可别全部吃完,不然晚饭吃不下。小小姐脸上沾了糖,别动啊,嬷嬷给擦擦。”
她怎么会在这里?宋心瑶不是回京了吗?
薛文澜看到那嬷嬷,只觉得恍如雷击——这是刘嬷嬷啊,宋心瑶的奶娘。
小小姐、小少爷这两孩子……这两个跟自己很像的孩子……
薛文澜脑门发热,耳朵嗡嗡嗡的,想说话又说不出什么,胸口疼得不行……
他的异样当然引起注意,周华贵跟杜嬷嬷也发现了。
杜嬷嬷是宋家老人,跟牛嬷嬷是老相识,刚刚是没发现,现在注意到了,自然发现,忍不住喊了出来,“牛家的老姊姊,是你吗?素英姊姊?”
牛嬷嬷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喊她素英了,下意识的转过头,不看还好,一看众人惊呆。
牛嬷嬷是宋心瑶的奶娘,她又喊这两人小少爷、小小姐,长得这么像薛文澜,孩子是谁的,不言可喻。
怕吓着他们,薛文澜压抑住心中翻腾,蹲下身子,挤出微笑,“小朋友,你们叫什么名字?”
孩子,心瑶给他生了一对孩子。
男娃毕竟是哥哥,倒是比较主动,“我叫宋自珍,这是我妹妹,叫做宋宝珍,叔叔叫什么名字?”
“我叫薛文澜,文书的文,波澜的澜……你们……”薛文澜太激动了,连声音都发颤,“你们几岁了?”
兄妹两不约而同伸出胖胖的手,比了个四。
“读书了吗?”
“还没,娘说等明年春天。”
“会写自己名字吗?”
两兄妹奶声奶气的一起回答,“会,娘有教的。”
“你们娘可安好?”
宋自珍跟宋宝珍露出困惑神色,薛文澜一笑,“安好”对还没启蒙的孩子太难了,于是想了个简单的,“娘过得开心吗?”
两个娃娃点头,“开心。”
牛嫂嬷蹙着眉,薛文澜是个不错的人,专情又上进,但周华贵却不是。
祁大夫什么人哪,那种等级的大夫,嘴巴比石头还难撬开,若不是周华贵有塞银子,哪这么刚好会踉薛文澜提起她是流产,这点小把戏可以骗倒十几岁年轻孩子,可骗不倒她这老婆子。
这几年,牛嬷嬷心里自然没少骂这两母子。
可是啊,看到薛文澜那样惊喜,那样不敢置信,小心翼翼的接近两个孩子,她又心软,心想,终究是他们的爹啊,让他说几句话也不过分。
周华贵这下也回过神了,牛嬷嬷口中的小少爷、小小姐长得这么像文澜,这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她的孙子跟孙女吗?心里高兴的抢了上来,张大嘴巴,又是欣喜又是开心,伸手想抱,孩子却被吓着了,急忙往牛嬷嬷身上缩过去。
牛嬷嬷心想糟糕,自己一时心软,却忘了周华贵这人—吃宋家的,喝宋家的,受了委屈自然可以去告诉许氏,求许氏做主,却选择了告诉跟老爷感情不好的大太太,大太太哪管得了这么多,大太太要是管得动老爷,自己需要这么辛苦吗?
周华贵就是故意的。
故意受着这个委屈,故意受着这个羞辱,将来有一天就拿来要胁儿子,“看,母亲我为你牺牲这么多”,儿子要是扛不起就只能等着被拿捏,薛文澜就是个好例子,知道事情后对小姐冷淡无比,却不去想小姐也是无辜的。
牛嬷嬷越想越气,刚刚还有点想着血缘天性,现在真的只想把薛文澜跟周华贵爆打一顿,自己也是糊涂了,心软什么呢。
于是一手牵起一个,“小少爷、小小姐,咱们回家吧,差不多该吃午饭了。”
薛文澜连忙阻止,“牛嬷嬷,等等。”
“这位大爷自重。”牛嬷嬷一股子气,自家小姐怎么会被和离,她自然清楚,这个薛文澜想当孝子,现在又想当便宜老子,呸!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牛嬷嬷,这两孩子……”
“这两孩子跟您没关系,跟薛家也没关系,您是孝顺的高官,我们普通人高攀不起,让让,别挡着路。”
薛文澜没去理会她的挖苦,“你家小姐还好吗?”
“牛嬷嬷。”一个黑壮的女子过来,手上提着拜过的鸡鸭,不是小雅又是谁,“你怎么上个香这样久,我们该回去了。小少爷、小小姐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今天早上买了小姐最爱的笋子,笋农说了,最后一批,吃完就得等明年了,小小姐想要煮汤,还是做玉兰片?”最后几句却是对着宋自珍跟宋宝珍说的。
小雅梳起头发,已经是妇人打扮,肚子有点微隆,约莫五六个月的样子。
小雅见到薛文澜,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姑爷,您怎么在这?”
牛嬷嬷拧了她的手臂,“是薛大人,不是姑爷,别喊错了。”
“牛嬷嬷,别拧,疼,我知道错了,不是姑爷,是薛大人。”
薛文澜道:“你家小姐呢?我想见她。”
“小姐——”
牛嬷嬷打断小雅,“我们宋家只是普通门户,高攀不起您,以后各自安好吧。我家小姐不劳您惦记。”
薛文澜虽然被刮了一顿,但却还是欣慰的,心瑶身边还有人向着她、照顾她,至少别让她一个人。
她怀孕了,怎么不遣人来告诉他……恨他,还是不想跟他有关系了?
生孩子很不容易吧,还一次生两个。
原来,他有一对龙凤胎孩子。
他以为自己对孩子没有特别的喜欢,所以这么多年也不再娶妻,连妾室都没有,可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自珍跟宝珍的样子,两个小娃肉乎乎的,身上还有股子奶香味,吃着糖葫芦的样子可爱极了。
这里卖吃的有十几摊,原来他们喜欢糖葫芦啊……
周华贵眼眶都红了,“牛嬷嬷,你别遮着孩子,让我看看吧,我刚才没看仔细,孩子,自珍、宝珍,你们别躲在嬷嬷后面,我、我是祖母啊……”
宋自珍从牛嬷嬷身后探出半颗小脑袋瓜,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小小脸上有着困惑,“祖母?”
“是啊,是啊。”周华贵现在越看孩子越爱,心都快融化了,恨不得能紧紧搂在怀中亲上一亲,“孩子你过来,给祖母抱抱、祖母给你买糖,买玩具,你要什么,祖母都买给你。”
牛嬷嬷却是来气,“小少爷别听她胡说,您只有外祖母,没有祖母,我们别在这边纠缠,回家。”
于是跟小雅一人牵起一个,转身就走。
周华贵想追上,却被薛文澜拉住了,“母亲,别追了。”
“可,那是你的孩子啊。”周华贵说着都快哭了,“是我们薛家的孩子,儿子,我们薛家有后了,你快点去把孩子抱回来啊。”
薛文澜自己虽然也很激动,但还是劝着,“娘,孩子都说了,他们姓宋。”
“带回来改个姓就好了,那明明是我们薛家的孩子,自珍长得跟你那么像,宝珍就更像你了,你小时候就是宝珍的样子……”周华贵哭了起来。
“事出突然,他们不能接受也是有的,这事情还要从长计议,别吓着孩子。”
“我不管,你一定要把自珍跟宝珍带回来!我自己的孙子,我要自己照顾!”
薛文澜心中自有盘算,既然在这里落地生根,户籍想必就在梅花县,自己是六品官,找个县丞要人的资料易如反掌,让牛嬷嬷回去先跟心瑶说一说,好让她有心理准备,自己再上门,免得吓着她。
周华贵忍不住哭了起来,“文澜,你要是孝顺我,就把自珍跟宝珍带过来让我好好看一眼,跟着我们回京,那是我们薛家的孩子,绝对不能姓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