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十余辆大车就从青草巷离开了京城。
朝和县在南边,吏部文书又说要一个月内上任,所以一路赶赶赶。
薛文澜跟宋心瑶分开马车,晚上自然是分房而睡,牛嬷嬷跟大雅、小雅看在眼底,但着急也没用,小姐都没说什么,他们底下的人更不能去劝姑爷。
小雅忿忿不平,“姑爷高中,马上换了一个面孔,好欺负人。”
牛嬷嬷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只能压制住两个小丫头,让她们照常服侍,小姐已经很心烦了,别让她更烦。
就这样一路赶着南下,所幸早秋天气不错,不冷不热又不下雨,车行很顺,总能在入夜前赶到驿站。
就这样过了二十余天,终于进了太原府,问当地人,说再三天路就能进入朝和县。
宋心瑶却在这时候身体不舒服,所幸已经进入太原府,要找大夫容易得很,大夫说是一路舟车劳顿太过疲倦,休息几日,吃两服药就好。
小雅跟驿站的厨娘借了小炉,就在厨房熬起药来。
宋心瑶躺在床上,想到薛文澜一路的冷漠,想到自己才十七岁,身心倶疲。
咿呀一声,门开了,一股子药味飘进来。
宋心瑶睁眼,心想,喝药的时间到了,以为是小雅,结果却是薛文澜,双手捧着盘子,上面一个刻花瓷碗。
眨眨眼,努力消化情绪,“怎么过来了?”
“牛嬷嬷说你不舒服。”
“有点累而已,没什么大碍。”
心里又觉得好可笑,他们是夫妻,居然生疏成这样,而且自己始终不知道原因,只能被动的接受。
默默的把药喝完,心里又想,明明还关心她,为什么又要对她这样冷淡。
用绢子擦了擦嘴角,“我没事,你去忙吧。”
这一路南下,他可“忙”着,所以一切都光明正大,不同车、不同房。因为他忙啊,自己这个妻子又怎么能打扰他呢。
薛文澜看着她,“就在这边休息一两日吧,反正也进太原府了,再者,我还要找房子,也得时间。”
宋心瑶马上抓到关键字,“找房子?”
找什么房子?县丞有官宅,什么都是现成的,哪需要另外找。
薛文澜一脸平静,“以后,你就住在派给县丞住的屋子,我会另外找房子住。”
宋心瑶只觉得五雷轰顶,他连跟她一个屋檐下都不愿意了。
以后他住在租房,她住在县丞宅邸,五年后轮调,再一起出发吗?这算什么夫妻,还不如……不如……
她以为人生很快乐的,毕竟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可是没想到这个月看尽脸色,还是丈夫给的,冤枉的是她完全没有做错什么。
他可以再娶平妻、收妾室,一样可以养儿育女,成一个家,老了等待子孙满堂,孩子承欢膝下,可她呢?就得一个人看着天空,一个人看着屋檐,一个人看着雨落,才十七岁就要等老,等死?
她要跟二叔娘一样了吗?过着有丈夫,却也没丈夫的日子?
这种婚姻有什么好维持的,二叔娘也想和离的,但朱家不愿意,说朱家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叔娘的青春就这样在宋家虚耗了。
一辈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一个姨娘偷人,所以连带害着主母没了丈夫,二叔娘也什么事情都没做错。
宋心瑶眼泪流了下来,“薛文澜,我可以不跟你吵,可是我得知道原因,我嫁给你,不是为了受委屈,你当初也说过会对我好,这桩婚事没人逼你。”
薛文澜考虑了一下,“我觉得你不要知道原因比较好。”
“我得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厌恶,你不跟我说清楚让我死心,我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你,你既然折磨于我,我也会想办法折磨于你。我是女子,什么都没有,你现在可是有前程的人,你要毁在我手上吗?”
两人又拉拒了一下,薛文澜这才开口说——宋心瑶听完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可是这一切又明明白白。
原来十年前周华贵入住宋家后,宋有福在中秋宴上看到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表妹,惊为天人,当天晚上就藉着酒意闯了雁阳院,欺负了周华贵。
周华贵自然委屈,但是寄人篱下又怎么敢吭声,说出来人家还会以为是她这个投靠的表妹不知道羞耻,勾引了已经有妻室的表哥。
然后宋有福食髓知味,常常到雁阳院,周华贵不敢说什么,只能忍。
可是没想到就在薛文澜中了举子之后,周华贵怀孕了,明明一直以来都有喝药,还是怀了这孽种自然不能生,只能喝更强的药流掉,周华贵却因此身体亏损,所以薛文澜那次高中后南下祭祖,她才抱病,还只能说自己是欢喜过头,所以身体不适。
可是饶是这样,宋有福没放过她,等她身体恢复了,照样溜到她房间。
周华贵苦不堪言,后来只能厚着脸皮跟表嫂汪蕊说这件事情,没想到汪蕊却道:“你们两人的好事我没兴趣知道,你自己注意点就行。”
周华贵冤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又不能跟宋家撕破脸,为了儿子,只能一直接受宋有福的糟蹋。
结果这一次又怀上了,而且因为年纪大了,喝药之后大失血,躺床不能起,连移动都不能,大夫说了,再乱移动可能会再出血,性命不保。
儿子已经高中进士,也是个可以依靠的大人,自己何必继续留在宋家遭受这样的屈辱。
那日薛文澜去探视她,祁大夫也在,祁大夫以为薛文澜知道,所以在外厅提起,薛文澜简直不敢相信母亲的病是因为流产,可是祁大夫医术很好,又不可能误诊,所以他进房询问,周华贵无奈之下只好哭着把事情说出来。
自己是如何委屈,如何忍耐,宋有福多么不是人,大表嫂汪蕊又是多么冷漠。
薛文澜当时便想把母亲带回青草巷,可是祁大夫说不行,现在身体弱得很,别说换个地方住,就连下床都不可,若是不听话,到时候再度出血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只能把母亲暂时留在宋家。
他是个普通人,知道母亲的遭遇后,他怎么样也没办法面对宋有福跟汪蕊的女儿,哪怕宋心瑶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但他就是没办法面对,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厌烦,然后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不对,宋心瑶无辜的。
可是啊,他的母亲也是无辜的。
难怪母亲不喜欢宋心瑶,还要庶生嫡前,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被宋有福跟汪蕊这样欺负,母亲怎么会喜欢他们的女儿。
薛文澜自己也没办法面对,一个是生他的母亲,一个是他自己求来的妻子,他觉得自己是怎么做都是错了。
他看到宋心瑶,就会想起宋有福跟汪蕊,然后会想起母亲那羞愧无比的眼泪,这样苟且偷生都是为了他。
自己是踩着母亲的贞洁,一步一步前进。
他在宋家的一切,都是母亲拿尊严换来的。
“娘也觉得对不起你爹,好几次想去死,但你还没成亲,娘要看着你成亲有后,才能去找你爹。”
薛文澜心疼母亲之余,怎么样也无法面对宋心瑶了。
她爹娘这样欺负母亲,他还对她好,是不是很不孝?
他想要母亲安享晚年,可是只要宋心瑶在,母亲就无法开心得起来,自己也是枉为人子,早知道一切是母亲这样委屈换来的,他宁愿从来没有进入过宋家。
宋心瑶听呆了,下意识的想,不,她的爹不是这样的人,她的娘也不是。
可是一切好像又有迹可循,母亲总是隔三差五就让周华贵到翠风院,如果是为了安抚她,就可以成立了,否则她想不出来母亲为什么会对一个投靠的表妹这样亲近。
她爹也的确对色字放不下,家里虽然只有两个姨娘,但外室可没少过,只不过娘手段厉害,都没让那些外室怀孕。
所以雁阳院的人才会那样听周华贵的话,连母亲都无法撬开他们的嘴,老爷罩着呢,谁敢不听,大太太再厉害,这个家终究是老爷做主。
难怪她说“夫君放心,在宋家一切老太太做主,婆婆可以好好养病”时,薛文澜会露出那样嫌恶的神色,因为周华贵根本不是生病,是流产——第二次了,宋有福造成的,汪蕊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薛文澜口中那个好色的宋有福是她的爹,冷漠的汪蕊是她的娘。
她最亲爱、最亲爱的爹跟娘。
爹爹虽然不常在家,但对她也不差,娘就更疼她了,别人家生了女儿都当赔钱货,只有她娘当她这女儿是宝贝。
可是……可是……难怪薛文澜要跟她分开住。
都明白了。
宋心瑶从哭泣,到止住眼泪,从心脏狂跳,到现在平静无波,觉得瞬间苍老,疲倦的程度无法形容。
这不是只是一段对话那么简单,这是两个月来的视若无睹以及冷漠。
不管怎么样,那是她的爹、那是她的娘,她爱他们,也愿意替他们做任何事情,不会有所犹豫,任何。
父债女偿,天经地义,她会承受的,没什么好说了。
“薛文澜,你是不是不想再看见我?”
他没说话。
宋心瑶的心情荡到谷底,没说话,那就是了,“我们和离吧。”
“和、和离?”
“是,你不想看到我,这样的婚姻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是和离了,各自生活,这样比较干脆。你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这件事情,对你的基本了解我还有点自信,你怕女子和离后会要死要活,可是我不是她们,我不会。”
“和离后你要住哪?”
看吧,果然是想过,只是不知道怎么跟自己提而已,“在京城城郊找个地方住。”
宋家是不可能回去的,当初大宴宾客,敲锣打鼓说姑爷高中,她怎么能在这时候回去宋家,那不是给宋家丢人吗?
她只能自己找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一个人生活,当作自己不存在,这样对宋家才是最好的安排。
“这一路遥远,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要和离就干脆点,不要拖泥带水,你写个文书给我,剩下的你派人去官府办了吧。不过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我自愿下堂,此生无望,以后就是等着老去、死去。我爹做错事,我用一辈子孤寡替他还,往后不管你高昇到哪里,都不准再找宋家麻烦,不然我定刚得你们薛家不安宁,宋家若毁,薛家也别想善存,我说到做到,希望你能明白。”
薛文澜神情复杂,他也想过要报复宋家,可是许氏却是无辜的,她对他们母子那么好,若害得老人家晚景凄凉,流离失所,他也心不忍,可是母亲所受到的一切又怎么能装作没争?
宋心瑶要回京了,他还是喜欢她,不过没办法面对她。
她是无辜的,他的母亲也是无辜的。
薛文澜带着登高、远志,跟几车事物到了朝和县。
前任县丞已经于一个月前外派到他处,这大位空了一个月总算有人来,众人当然是想办个欢迎会热闹一下,反正朝和县富商众多,大家都愿意办这个宴会,出一笔钱就能跟新来的县丞有个小交情,那是求都求不来的。
薛文澜既然要入官场,之前自然好好求教过,这宴会是跟下属打好关系的第一步,他可以不去,但凡事给别人留点面子,日后会方便许多。
所以当师爷说起,他便道:“你们看着办吧。”
师爷又想,那夫人呢?听说这新来的县丞有个成亲两年的夫人啊?
想问,但又不敢问,想想还是算了,说不定夫人被婆婆留在京城呢,一想又觉得眼睛亮,自己女儿长得还可以,若是能被收为妾室,将来生下儿子那也是大路一条啊。
但师爷口风不紧,所以消息传出去了。
于是接风宴那日,各家女儿都来了。
东瑞国的官户跟一般人区分极严,就算是大户人家小姐,若能给县丞做妾室,那都是大大高攀,娘家风光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任凭那姑娘再貌美,才华再出众,薛文澜都没太多表情,只是礼貌的点头就没再多看一眼,姑娘怕羞,就有点胆怯,一个晚上虽然有七八家的小姐都来,却是没人能跟薛文澜说上话。
众人也都是有眼色的,这县丞既然不好色,那就得找其他路子来讨好,其中林员外脑子最灵光,十七岁的年轻县丞想必还是有抱负的,于是说起朝和县的人物风俗,山上产什么,水中又产什么,居民大多靠什么为生,邻国来往的频繁程度,这正和薛文澜心意,便开口问了几句。
这一个晚上,众人总算摸清这年轻县丞想什么了,于是忙不迭的讲起朝和县的种种,地理山水自然不在话下,还有些比较特殊的风土人情,廖家寡妇是怎么撑起一个家,保住了廖家“朝和第一绣”的名声;蒋老爷又是如何乐善好施,年年都捐大笔银子给青云寺,好救济穷苦人。
这些,都是薛文澜想听的。
虽然出发前也看了朝和县的人物水土志,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哪怕念得再多相关资料,都比不上在地人一席话。
众人摸清他的想法,哪还有不宾主尽欢的道理。
薛文澜自然有他的意思,藉机告诉朝和县的官商,他来是为了主政,是为了让这里的居民过得更好,美女与金钱他没放在眼底,只要他们能明白,好好配合政务,自己在商务上也会给予一些方便。
他没酒量,于是只小飮一杯,自然没人敢不长眼的灌他酒,县丞大人以茶代酒?酒通通拿下去,换茶上来。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也算宾主尽欢。
薛文澜特意向操持的祝员外道了谢,那祝员外高兴得都快上天,他们做生意的最怕上头人捉摸不定或者过度贪财,这薛县丞不难讨好,想到以后做生意可以顺利些,哪还有人不高兴。
吃完饭,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回到官衙。当初师爷看中祝员外操办,就是因为祝家离官衙近,来往方便。
薛文澜洗了澡,酒醒了不少,只是茶喝多了,没什么睡意。
看到那张百子绣床,又有点出神。
不知道宋心瑶到哪了?算算应该已经到了京城近郊,花了二十几天南下,又花二十几天北上,不知道她还吃得消吗?牛嬷嬷跟大雅、小雅有没有好好伺候?
薛文澜打开抽斗,取出一个黑色包裹,布巾里面是一条浆坏的兔毛围巾,还有一个绣着鸳鸯的荷包。
围巾,是六岁那年她给他的。
荷包,是十四岁时她给他的。
其实应该扔了,既然要断就断得干净,可是每次想叫下人拿去扔总还是舍不得,这两样事物丢了,他跟宋心瑶就真的再没有关系。
半晌,他又收起来放回抽斗,心想,也许再过几年,自己都会忘了这抽斗有着这两样事物,顺其自然就好……
“大爷。”登高进来,“刚刚收到消息,薛夫人已经进入太原府了。”
“那你替我去接母亲。”
“是。”
母亲身体养好后,宋家老太太就派车让母亲南下了—他的母亲终于离开宋家,不用再遭受那样的羞辱。
以后他会好好孝顺母亲,绝对不让母亲再受一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