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喝口红枣团子汤吧?”
这天午后,邓箴推着坐在那架精雕华美椅轮里的默青衣来到芙蕖湖畔的八角亭内,燕奴己早早命人在里头燃起了一只暖火金葱笼,还有她叮咛交代备下的小汤火炉子。
小汤火炉子上头搁着的是她大清早就炖煮了香甜软烂的红枣团子汤,那团子不用难以克化的江米揉制,而是上贡的胭脂雪玉米,统共也不过一合,皇上命人统统送到镇远侯府了。
“阿箴,我不是老人家。”他微笑着牵过她的手,清眸闪动着潋滟温柔的笑意。“你忙了大半天,坐下来陪我歇歇。”
“你午食只喝了两口鸡汤糜。”她温顺的目光里是掩不住的焦虑关切。
“我吃了 一整块白茧糖啊!”他柔声地道。
邓箴心一酸,拼命忍下泪意,对着他挤出了一朵灿烂的笑容来。“你真棒。”
默青衣蓦然失笑,眼神柔软了起来。“傻阿箴,你在哄小甘儿和小拾儿吗?”
“他们可比你能吃多多了,一餐饭能扒三大碗呢!”她眉眼弯弯,嘟囔道。
“来。”他伸臂揽过她的细腰,将单薄娇小身子半强迫半哄诱地坐在自己大腿上。
“我会压坏你的。”部,箴心一惊,连忙挣扎想下来。
“我只是病人,不是黄豆做的黎祁。”他牢牢环拥着她,脸庞偎靠进她柔软又透着一缕甜香的颈项中,心满意足慵濑地吁了一口气。“别动,我想这么搂着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她深深脸红心跳,羞涩又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可挺得很僵的腰肢终究还是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了下来,嗅闻着他身上揉合淡淡药香和独特清幽的男子气息,心又暖又软又灼烫得慌,却是满满幸福熨贴。
这一生能遇见他,能拥有这一刻两心相系,静谧宁馨,她邓箴何其幸运?
默青衣轻抚着她丰厚柔顺的长发,一下一下,只觉流光仿佛凝结在这瞬间,世间唯有他俩,相伴清风徐来,岁月静好……
只可惜,终有不该出现在此的人打破了这一霎的美好——“侯爷,细儿特地做了一匣子茶糕来给您换换口味。”不知何时,越发出落得面色粉嫩红润、身段窈窕妖娆的邓细笑吟吟地挽着只食盒走来,略显娇羞地道,“大姊姊虽然是您的心头好,可细儿的手艺也不差,您便当做给我这小人儿一个面子,尝尝看吧?”
邓箴慌乱羞怯地挣扎着想自他腿上下来,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方才的宁馨甜蜜却在细儿撞破的这一刹那,变得……隐隐羞耻忐忑不安了起来。
可默青衣却温柔而坚定地按住了她,长臂紧拥着她,深邃眸光落在邓细脸上时,己是淡淡的冷漠与疏离。
“看在你姊姊的份上,本侯可以安排你嫁给一个官身子弟,日后不说荣华富贵,至少也是锦衣玉食。”他语气平静,眼神锐利。“前提是你愿意安分度日,否则,本侯绝不会为阿箴和甘儿、拾儿留下隐患。”
——隐患?他居然说她是隐患?
向来自视甚高,自命艳色娇娇的邓细刹那间像是被重重掴了一巴掌,热辣辣的羞辱和惊骇感自脸颊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邓细僵硬地伫立在原地,美丽的眸子涌现了愤恨的扭曲之色。
邓箴张口欲言,可一想到细儿性格中的顽劣执拗,她这个做姊姊的是管不了她了,也许得是侯爷这样的,才能真正镇得住她吧?
“细儿,只要后半生有靠,往后,你也不用再害怕过得不好了。”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正色而认真地安慰道,“侯爷能这样安排,是我们邓家的福气。”
其实弟妹从来就只是她的责任,然而他却因为心疼她,主动为她承接揽下了这一切。
他便是一个这样好的男人,好得令她此生倾尽全力也无法报答一二……她又如何能不把这个男人爱进了心坎骨血里?
“大姊姊,你何其自私?”邓细忍了又忍,纤细的指尖掐握得掌心都出血了,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最终难抑沸腾滔天的妒恨愤怒,冲口而出。“如果你真为我好,为什么不让妹妹和你一同服侍侯爷?自古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本是天经地义,若你不是怕我夺了侯爷的宠爱,又何必把我推给旁人——”
默青衣眼神一冷。
“住口!”邓箴脸色变了,哆嚷着唇儿颤抖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自己觅了高枝儿,就不管我这个亲妹妹的死活了,把我嫁给区区小官小户,你以为是打赏乞丐啊?”邓细冷笑。
这个无论美貌身段都远远逊于自己的长姊,凭什么就能得到这俊美年轻又权势惊人的侯爷爱重?
她邓细就是不服!
“细儿——”
默青衣环着她肩头的臂弯微微收紧,在她红着眼抬头时,对她露出了一个缱绻抚慰的温柔微笑。
“别动气,有我呢。”
热泪模糊了邓箴的视线,她又是羞愧又是内疚,声音微颤。“对不起。”
是她教妹不严,给镇远侯府带来了麻烦。
“傻阿箴,再胡乱致歉我就真的要生气了。”默青衣对她怜惜又心疼,假意地蹙眉道:“这根本不算是个事儿,她不嫁也得嫁,往后自有夫婿拘管,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泪汪汪地感激对他一笑。
邓细则是快气疯了,不敢相信镇远侯居然为了这个沉闷又不起眼的长姊,这样对待自己?
默青衣闲闲地挑眉望向脸色难看至极的邓细,眸底已剩下冷淡警告。“乖乖在侯府备嫁,不准再惹你姊姊伤心,否则本侯有得是手段让你后悔!”
邓细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美眸恐惧地望着这跌丽绝尘宛若谪仙,可却带着嗜血罗刹般杀气微笑的男人,畏惧地跌跌撞撞后退了好几步。
“本侯,就当你答应了。”
有别于暖若春日的镇远侯府,外头的京城却是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有无数权贵官员世家中箭落马,除却主犯一律斩首诛杀外,其余牵扯进去的家族,若非全族流放便是元气大伤,恐怕休整数十年也无法恢复昔日实力与荣光。
安定伯府被削爵贬为庶民,李羿腰斩,连后宫中的李昭仪若非育有皇子,恐怕也会落得三尺白绫的下场。
而此刻身在永巷思过的李昭仪,一身粗陋布衣,吃的是冷饭残羹,尽管不曾受劳役之苦,美丽犹存的容貌依然在日夜惶惧担忧中迅速苍老。
只不过她毕竟是在后宫承宠了二十数年的昭仪娘娘,还有个健康长成的皇子,若以为她会就此一败涂地,那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她相信皇上看在皇儿的份上,终究会心软的。
而且,她也在等……
京城某处气派的大宅邸内,邓氏老族长面色阴沉地看着陈氏老族长。
邓陈两家身为百年传承的世家领头人,代代皆是同气连枝唇齿相依,他们深谙中庸之道,不求在台面上风光显耀,可台面下却势力纵横,捞足了好处。
但镇远侯这一雷霆出手,简直是要断了他们邓陈两家的命根子!
“因为他,致使我陈家嫡系整整三十一名儿郎遭剥去官身,多年心血栽培俱毁于一旦。”陈氏老族长说得咬牙切齿,“其他旁系族人更是对此心思骚动,动作频频想要夺权……哼!凭这些沦落到乡间各处的蠢货就想掀翻老夫的大位?简直痴心妄想!”
“陈兄,”邓氏老族长摩挲着指间的古玉扳指,眼神隐隐透着一丝厌恶之色。
“我邓氏又何尝不是?只是此番也是我们太贪功冒进了,依老夫看,这几年还是低调蛰伏些,莫争这一时锋芒吧。”
陈老族长闻言大大不悦,冷笑道:“邓兄,你邓氏长房嫡子虽己被除族,至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可你那亲侄儿在二十年前也己记名给你邓耀为子,就算你不看在他前程的份上,也该好好忖度忖度,若教旁系欺上了头来,恐怕你下场会比我还凄惨。”,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和脏事还少了吗?不过是一向稳坐族长之位,无人敢挑衅动摇一二。
只是没想到一个注定再活不过两年的镇远侯爷,却给了他们重重一击,不只伤筋动骨,更是险些全盘覆没。
邓老族长一僵,神情有一霎深刻哀绝的痛苦——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当初他为了家族利益,为了能攀附权贵,让邓氏在他手中壮大鼎盛,直逼烈火烹油之势,结果他昧了良心,先是逼迫唯一的亲生大儿忍痛退亲,眼睁睁看着定亲多年的心慕女子飞上枝头,致使儿子远走他乡。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一双枯槁干瘦的手,抑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儿子,他骨肉至亲的儿子,一次又一次被他这个父亲欺骗、伤害……甚至是利用。
这二十几年来,他日日夜夜备受内心煎熬,无论醒着睡着,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一场场往日情景跃现眼前——“……父亲,儿回来了。”
“……父亲,这是儿在苗地迎娶的娘子,她并非中原的娇娇,然性情恭顺温婉,是儿此生良眷。”
“……父亲,您、您怎么能骗去我妻子本命之物?您到底要做什么?”
“……她已与我没有任何千系,早在她选择弃我进宫的那一刻起便成陌路,她心中野望贪欲滔天,凭什么连累我夫妇?”
“……终我一生,便是死,也再不会回到这个冷血无情的邓家!”
“儿啊……我的儿啊……是父亲错,大错特错了……”邓老族长老泪纵横,脸庞深深埋进大掌内,肩头剧烈抖动。
陈老族长哑然无言地望着这个与之打了数十年交道的老狐狸,心中不知怎地竟涌现了一股兔死狐悲的惶然恐惧感,可一想到呕心沥血才抢到手上的权势,心又复冷硬了起来。
如此轻易就被镇远侯击溃,甚至心志崩散至此……这邓老,已然不足为惧了。
陈老族长想起近日得到的消息,还有意外握到手中的秘密利器,老谋深算的狠辣老眼不禁掠过了一抹浓浓的得意。
“镇远侯手上还掐着我们的命脉死穴,”陈老族长清了清喉咙,假意提醒道:“你若想置邓氏全族性命于不顾,那也由得你,可老夫是不可能乖乖束手就缚的,我嫡亲孙女儿如今于二皇子府中己身怀有孕,若是此胎得个皇孙,她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子侧妃了,我绝不让任何人断我陈氏扶摇直上的青云路!”
待陈老族长狂笑着扬长而去,邓老族长依然呆呆地膝坐着,空洞的老眼已然干涸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