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待买下的驴车送到,邓镜安抚的摸了摸驴儿的大脑袋,喂了它一捧烤黄豆,并抱起兴奋得乱跳的邓甘和邓拾上车后,再吃力地将包裹行囊和铺盖堆进了不大的车厢内。
虽然不是新造的驴车,可胜在木料结实,褥子铺好后,弟弟们在里头也能勉强躺着歇息。
“细儿,上车。”她凝视着神情复杂阴沉的大妹妹,终究有一丝心软地轻声开口,“你难道真的舍得我们吗?”
邓细美丽的眸子掠过一抹矛盾挣扎之色,隐有泪光了。
“细儿……”她眼底亮了起来。
“你分给我那一半的金银,还有这屋契地契,就足够了。”邓细心中野望终究凌驾情感与理智,一狠心地别过头去,大声道:“往后,是富贵是落魄,都苦乐自知,与人无尤!”
邓箴呆呆地望着大妹毫不犹豫关上大门,心霎时重重一震……
“大姊姊,不哭。”
“不哭,不哭啊!”
两个小豆丁怯怯地掀帘而出,蹭挤到她身边来,软软小嫩手悄悄摸着她的脸庞,邓箴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己泪流满面了。
——如果细儿坚持不走,她带着弟弟们离开荞村真的是对的吗?
——缺了妹妹,他们这个家还算是家吗?
邓箴闭上了眼,胸口绞拧痛楚难当,心仿佛像是落入蛛网的虫子,越挣扎越禁锢越无法呼息……
“小姊姊不跟我们去吗?”
“小姊姊坏!”邓拾含着大梅指,口水流得前襟都是,小脸上的神情却非常严肃。“不乖。”
“甘儿,拾儿,”她抹去了泪水,艰难地开口,“你们……想离开荞村吗?”
邓甘毫不犹豫地道:“我要跟大姊姊在一起!”
“小姊姊坏,拾儿不要跟小姊姊好了。”邓拾嘟囔。
邓箴内心强烈交战挣扎,理智上明知荞村于他们姊弟而言己不是个善地,可是要她眼睁睁看着莽撞的细儿独自留下来——罢了,细儿永远不会甘心走自己为她安排好的路,既然如此,倒不如就此成全了她。
邓箴涩涩笑了,怅然地扬起细长的驴鞭,驱赶着大驴拉着车子缓缓离开。
在烈日下,亮晃晃的金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也模糊了身后老旧的家……
不能再想,自己该走不该走,前方的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更不敢再想,此刻远在京城侯府中的那人……
镇远侯府中气氛低迷而悲伤。
自默青衣那日于宫中病发后,昏迷至今犹未醒来,气息一日比一日弱,胸口却似有异物般地起伏挣动,众人明知是那蛊,却苦无良方可对付这个祸根。
皇帝心急如焚地亲自过府关心,把所有太医院的太医全带来了,却在得知太医们也束手无策之后,又是一场龙颜震怒。
“不要跟朕说臣等无能、臣等罪该万死,”皇帝气势骇人,眼眶发红,杀气腾腾地咆哮,“救不醒朕的爱卿,你们就全部提头来见!”
“臣该死……”
“老臣……老臣……”
完颜猛,雷敢和计环琅眸光阴鸷郁郁地守在榻边,面色凝重而痛苦。
饶是贵为公侯,手握重权,却依然无法挽救兄弟的性命……满心巨大的憾恨与自责如狂滔怒海,汹涌淹没了他们三人。
“阿默,你若敢死,老子马上去灭了安定伯全家!”雷敢满脸杀人的冲动,咬牙切齿地低吼。“娘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一家子全是祸害!”
这是连昭仪娘娘也给恨上了!
“阿敢。”完颜猛也是一脸愤怒冰冷,却是警觉地提醒了他一声——皇上在此,不要太明显。
……等皇上回宫了,要弄死谁还不是一句话的工夫?
计环琅美若玉石的脸庞阴云密布地像是在盘算什么,清泠泠的嗓音透着一丝诡谲。“青衣若无事便罢,要是有个什么,该给他陪葬的一个都不能少。”
“你们也不用激朕了,今日之事,朕自会替阿衣做主。”皇帝岂会不知这四个亲若子侄的家伙的德行,况且他从来就没打算保安定伯府过,至于李昭仪……既然她那么爱跪,就到永巷去跪个够吧!
“谢皇上。”
“皇上圣明。”
“皇上真是好样儿的!”
要不是此刻正忧心默青衣的病,皇帝真想踹雷敢屁股一脚——不长进,封侯多久了还这熊样?
“唉,”皇帝心情沉重地坐在榻边,苍老的大手心疼地摸了摸默青衣苍白冰冷的额头,低道:“好孩子,快快度过这一劫,莫叫朕担心吧,你还有牵挂,还有朕和你的兄弟啊!”
众人闻之皆黯然……
而自始至终守在门外寸步不离的燕奴,深深自疚痛苦的虎眸蓦然一亮——牵挂?
没错,主子心中最求而不得,不敢靠近,却又舍不得放下的牵挂,不就是那个几次三番阴错阳差助主子闯过一关又一关的邓小娘子吗?
邓箴姊弟三人到镇上和商队会合之后,便即刻出发往南方而去,虽然大驴及不上马儿的腿力好,可却胜在行囊少、车身轻便,所以勉勉强强也能跟上队伍而不致落后。
小豆丁们从兴奋能坐大车的精力充沛吱吱喳喳,到车队行了五十里路后,已经被颠得彻底瘫躺在车里呈大字状昏睡成一团。
戴着笠帽的邓箴趁空掀开帘子看一眼,确定弟弟们都睡着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真怕颠簸太过,甘儿和拾儿会晕呕不适呢!
“万里长征,这才是刚开始啊……”她低低叹了一口气。
等到日渐黄昏的时候,商队终于及时赶到了落脚的野店,邓箴一身腰酸背痛,执着缰绳的手都僵硬了,屁股更是被震得一片麻,得花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不从驴车上摔下来。
“邓小娘子,这野店不够住,除了我们东家和管事的房间之外,其他人都得在车上过宿,不过热水热汤胡饼什么的,是管够的。”商队的领头儿彭叔好心地过来招呼了一声。“你弟弟他们小,还挨得住吧?”
“谢谢彭叔。”她哑声道,满脸感激。“弟弟们也都好,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彭叔笑着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便自忙去了。
邓箴挣扎着下了驴车,学着旁的车夫把大驴的缰绳套在野店外头的粗木桩子上,看着四周聊笑忙碌着的商队众人,强忍下心中的惶然不安和忐忑,也赶紧找来清水和草料喂驴儿,而后进野店替邓甘和邓拾买了些热热的胡饼和一大碗野菜猪骨汤,唤醒弟弟们吃了,自己才随便吃了几口饼浑当充饥。
幸而野店房间虽不够,可大队人马团团驻扎在店外,倒也看来颇安全。
夜晚的风在山野间刮得越发厉害,邓箴紧紧裹着棉袄子,爬进了窄小的车厢内,拍抚着邓甘和邓拾,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又哄睡了。
她轻轻摸着弟弟们的额头,心下甚是纠结犹豫……远远迁徙至他乡,就真能得到她渴望的安定平静吗?
自爹娘过世后,就是她独自儿扛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不只是养大弟妹,更该为他们的前程设想得更多,可是有时候她也很害怕,很惶惑。
邓箴常常忘了,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没有母家,没有夫家,没有人可为倚仗和靠山,更没有人呵护……
不,曾经有个人,身形修长清瘦单薄,却永远像是最可靠的大山一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稳稳地为她扛着,护着。
“邓葳,不准再想了!”
昏暗的车厢内,她紧紧抱着膝,脸庞伏在膝上,无声的泪水渐渐濡湿了裙裾。
隔日清晨——
邓箴面色苍白却平静地出了车厢,眼底隐约有着疲惫无眠的暗青,动作却还是轻巧麻利地打理好了大驴,又去装了几囊袋的清水,好备着随时能出发。
“邓小娘子看不出是头一回出门哪。”彭叔一路巡视商队过来,看到邓箴连缰绳都握在手上了,不禁由衷赞道。
“多亏有彭叔教我。”她温和真诚地一笑。
彭叔笑着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滚雷般的庞大马蹄声由远至近而来,心下一突。
莫不是马贼来袭吧?
邓箴猛然转过头去,胸口没来由阵阵发紧,本想唤醒邓甘和邓拾躲进野店去,却在看见最前头如飞箭般飙射而来的熟悉高大身影时,一呆——燕大人?
二三十铁骑恍若庞大乌云汹汹而至,人人面上肃穆紧绷,目光触及一脸愣怔的邓箴时,皆不约而同露出如释重负的喜悦来。
“终于追上您了!”燕奴虎眸含泪,嘶哑地道。
——您?
她神情愕然。“燕大人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燕奴没有回答,而是一跃下马,身后二三十骑同样轰然膝跪了下来,吓了邓箴好大一跳,心惊地后退了一步。
“别,大人们I夬快请起。”她脑中倏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脸色瞬间惨白。
“是、是侯爷吗?”
上次也是侯爷发病,燕大人这才前来相请,邓箴心中有数……可、可为何今次燕大人神情却是灰败至此?
“请您速速随属下返京!”燕奴眼睛红肿,对她磕了一个响头。
她脑中嗡嗡然,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掐住了心脏,手脚冰冷颤抖地几乎撑不住身子,满心满脑都是曾经亲眼看过的,他清俊脸庞苍白得透着沉沉死气,奄奄一息的模样……
“我跟你们回去!”她脱口而出,毫无血色的小脸掠过一抹破釜沉舟的坚决。
“我弟弟们就劳烦燕大人照应了。”
“令妹已接进侯府,暹奴、聂奴,你们护着小少爷随后跟上。”燕奴大喜,迫不及待地打了个响哨,随即对邓箴恭敬道:“恕属下无礼,请您和属下同策一马,疾速回府!”
邓箴心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了其他,胡乱地点了头,下一霎便觉身形一轻,刹那间已然稳稳地坐在燕奴身前的马背上,和他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但闻耳畔呼啸一声,身下神驹已撒蹄狂奔如怒龙卷云而去!
从头至尾看傻眼的彭叔目瞪口呆,浑不知怀中几时落入一只沉甸甸的金锭子。
“打赏你护送贵人有功的!”暹奴撂下话后,随后和聂奴小心谨慎地驱赶驴车,护送车内那两个还呼呼大睡的小豆丁离去。
彭叔握着手掌里冰凉坚硬的金锭子,揉了揉眼睛……是做梦吗?
镇远侯府中——满面风尘仆仆的邓箴踩着虚浮的脚步,恍恍惚惚,痴痴地望着那个静静躺在榻上,消瘦枯槁如随时会雕零的男人。
清润如玉、肤丽温柔的默青衣,此刻却有说不出的憔悴苍老,眉眼间依然是令人惊心动魄的俊美,可就像即将逝去的天边晚霞,那最后一抹的凄艳……
几次相见,都是在这样的病榻前。
邓箴想要谨记身分,只要远远地、像这样能看着他就好,可是当她看着短短十数日便瘦骨嶙峋的他,心痛得像是就要炸裂开来了。
她浑然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已来到了近前,在他榻边坐了下来,轻颤的小手缓缓地描绘过他紧闭的眼,挺拔却冰冷的鼻梁,以及泛着黑紫的薄唇,泪水无声地坠在他毫无生息的面颊上。
“我来了。”她粗哑难听的嗓音低微如呓语,隐带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一动也不动,仿佛连气息也无。
“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回来?”她仿佛在和他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明明知道自己配不起你,也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能留在你身边,甚至,不知道你是出自施舍还是……同情,我也从不敢奢望我们之间还能有别的什么……我更害怕,若是来到你身边,我便是死也不愿再离开了。”
代叔和燕奴在寝堂门口守着,眼眶不禁泛起泪光,可代叔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震惊地望向燕奴——邓小娘子不是哑子吗?
燕奴苦笑,给了代叔一个说来话长的眼神。
主子性命垂危,现在没有什么比唤醒他更重要,若是主子能因为听见邓小娘子的声音,气恼被他们瞒骗多时而怒极醒来,他便是为此被打上一百军棍也只有欢天喜地的。
“可是若早知道你会病得这么重,我宁可遭你厌弃也不会走。”她紧紧地握住他冷得像冰的大手,努力地搓揉着,嗓音哽咽而破碎。“你,你快些好起来好不好?”
默青衣毫无知觉,大手任凭她如何搓揉呵暖,始终寒冷僵硬。
“往后我天天帮你做好吃的……我会好好尽责当一个全天下最卖力的庖丁,不管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我会,安心做镇远侯府的奴婢……我、我不再胡思乱想了……”她心脏好痛好痛,面色也青白了起来,有种陌生却又熟悉的剧痛在血液中冲撞奔流,痛得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喘息一回。
为什么……会这样?
邓箴另一手捂住了心口,突如其来的紧缩令她几乎低叫出声……
默青衣单薄中衣底下的左胸膛处忽然突起,处于昏迷状态的他忽地面露狰狞痛苦之色,全身激烈抽搐了起来。
“侯爷?”她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绞疼得厉害的心痛,扑了过去。“你——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
默青衣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却是力气惊人,剧烈地在榻上抽动着,连燕奴和代叔冲上前想压制住他的手脚也制不住,燕奴本想点穴令他昏睡平静下来,可蛊虫早已使得他全身经脉逆流大乱……
“主子!”
“侯爷!”
邓箴眼见连燕奴和代叔都脸色大变束手无策,榻上的默青衣狂烈地抖动抽跳着,牙关紧咬得格格有声,甚至骇人地溢出了鲜血来……她苍白小脸泪水纵横,陡地心一横,不顾一切地紧紧扑抱住了他的头,低下头来以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咬我,不要伤害你自己!
燕奴和代叔登时呆愣住了,傻傻地瞪着她。
她嘴唇紧紧贴靠在他冰凉的唇上,小手牢牢地捧着他的脸庞,落泪纷纷……蜿蜒落入了两人贴合的唇齿之间。
他的血,她的泪……咸得发苦,却又有一缕异样的灼热,甜美……酸涩。
渐渐地,面目激动狰狞可怕的默青衣竟出奇地缓缓放松,消瘦的身躯自剧烈的颤动抽搐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清俊面容上的痛苦逐渐消散,紧闭的眼角不知何时滑下了一滴泪……
“不痛不痛,阿箴在这儿。”她泪眼模糊,颤抖地将他的脸庞捧偎在心口,恍恍惚惚仿佛往昔在哄甘儿和拾儿入睡那般,沙哑柔声抚慰道:“别怕啊,阿箴陪着你,不痛了。”
默青衣因为惨白而更显乌黑如墨的浓眉舒展了开来,玉容散发着一抹久违的,澄净无忧、天真如稚子的安然憨睡态。
燕奴和代叔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不啻惊天动地的邓小娘子……果然真是主子的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