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点的便利商店。
距离知名夜店Double S约莫五百公尺远,蹲点跟拍第七天,刘克瑾都成店里的熟客了。
不得不说,台湾的便利商店根本是一种最伟大的存在,是许多爆肝族赖以存活的能源补给站。
「小姐,你的美式咖啡好了喔。」
「喔,谢谢。」刘克瑾霍地回过神来。
「还没忙完啊,我看你好像已经连续加班一个礼拜了。」大夜班的店员说。
「哈哈,快了快了……」刘克瑾一边打哈哈,一边敲敲自己混沌的脑袋,自我解嘲地在心里暗忖,怎么又想起八百年前的事情了?一定是因为白天在记者会场碰到许久没联络,现在也同为记者的安祺,才会让她又想起那些陈年破事。
张安祺,她高中时期的好姊妹之一,老天让她们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还继续当同班同学,不想,她们多年的姊妹情谊,却因为一个男人渐行渐远,最后形同陌路。
说不难过是骗人的,因为关于「那件事」,她其实也是受害者啊啊啊啊……
×!都说漂亮的女人麻烦,其实漂亮的男人更麻烦,尤其是那个梵季诺,根本是麻烦中的麻烦!
刘克瑾越想越恼火,在心里忿忿地咒骂妖孽的同时,伸手接过了店员递来的热咖啡,婉拒点数贴纸,拎着装有御饭团的购物袋离开柜台,来到可以清楚看到整条巷弄的座位区。
唰地撕开包装条,抽掉塑胶膜,张着嘴巴率性地啃着坚持十八度C的御饭团,边用热美式咖啡把凉凉的米粒一股脑儿地全送进肚子里。
手机响了,萤幕上,莫雪迎的名字醒目出现。
「喂,找我什么事?」
「不是说要来找我吃甜点吗?」
莫雪迎是饭店千金,脱离学生身分后就一直在自家饭店工作,知道刘克瑾是甜点控,三不五时就会约她到自家饭店吃下午茶。
她想了想,「下周一你方便吗?我那天休假。」
「好呀,就下周一,再忙也要跟好姊妹一块吃下午茶,我让秘书帮我把时间空出来。」顿了一下,莫雪迎关心问:「还没回家?」
「还早哩。」漫漫长夜,只怕又要迎接朝阳了。
「又在追独家?」
「嗯。」她从鼻腔里应了声。
莫雪迎也识趣,并不追问什么。「好吧,不打扰你了,祝你顺利。」
「谢啦。」
挂了电话,刘克瑾有片刻失神。
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满腔热血、天真无邪地放胆编织着一个人、一枝笔抢尽独家新闻的宏伟大梦,那时的她压根没想到,梦想是美好的,而现实是残酷的,哪怕她一毕业就考进全台第一大媒体集团Speedy Multimedia Group旗下的芒果周刊,这几年也在新闻圈努力打滚磨练,今年二十七岁的她,却仍只是个每天追着女明星底裤颜色、男明星保险套Size的八卦记者。
她在个人脸书发表对于黑箱法案的评论短文,十几天都冲不上一个万点,可悲的是,一张女星疑似露乳走光的腥羶照片,却不到十分钟就为她的PO文累积了上万个赞。
面对如此吊诡的情况,说不心寒是骗人的,但,这就是现实,不是吗?
只是偶尔想起过往的自己,不免心酸,当初她怎么可以好傻好天真到这种地步?
也罢,谁没有无知过,路是自己选的,没得抱怨。
再者,鸵鸟一点想,挖不到动摇国本的大新闻,那就多拍几条能让总编大人血压稳定、心情美美的女星内裤吧,这样一来至少每个月五号薪水会准时入帐,周刊的销售数字不会太难看,上班的气氛也就不至于太糟糕。
不都说现在蹲得低,以后才跳得高吗?为了以后,想想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忍的了。走!拍内裤去……呃,不是啦,是继续等候独家画面啦!
收拾情绪,刘克瑾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剩下的美式咖啡,捏扁纸杯,朝垃圾桶一扔,拎过印有便利商店Logo的购物袋,走出便利商店,迈开套着长靴的双腿,果断地朝停放在知名夜店后巷的深灰色神秘厢型车快步移动。
时序已然进入春天,冬天的气息却依然鲜明而浓烈。
根据气象预报显示,新一波的强烈大陆冷气团会在今晚入夜后彻底发威,不到十度的低温照理应该会冷得叫人直打哆嗦才对,不想,连续几个小时保持高度警戒,埋伏在密不透风的厢型车里,她却硬是被闷出一身汗。
不得已,只好趁着还没被闷死前下来透透气,顺便去便利商店补充体内的咖啡因,确保浓度足以再支撑个几个小时,好让她捕捉到珍贵的独家画面。
拉开车门,上了厢型车,刘克瑾把手中的塑胶袋往一旁驾驶座递去。
「谢啦,老大!」包力达换手继续用脚架权充不求人,捶打僵硬的肩膀,腾出来的右手迫不及待地打开购物袋,方才还满心期待的笑脸顿时崩盘垮台。
「怎么又只有御饭团?」包力达哀怨问。
蹲点数日,他已经吃了不下二、三十个御饭团,现在光是想到三角形,都会让他下意识的感觉恶心。
「谁说只有御饭团?明明还有一杯美式咖啡。你小子跟到好主子了你,傻傻的。」刘克瑾傲娇的挑眉。
「咖啡第二杯半价,那么大的广告旗帜,瞎子都能看到。」
「第二杯半价又怎样,没有我掏钱买第一杯,哪来半价第二杯?不然你想喝什么?星巴克?」
「可以吗?」包力达眨着眼睛问。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会「兴嘎你巴落器」。」她伸手就是一掌。
包力达遭到重击,摀着头哀嚎,「啊,老大,干么打人啦!」
「兔崽子,半价也是钱啊,要知道,你今天看不起一毛钱,明天你就会被一毛钱看不起。有时间嫌弃,不如求求上天保佑,赶快拍到独家画面,大家好收工,我宁可回家抱男人躲被窝,也不想跟你这臭小子在这简陋的车厢里多窝一秒钟。」
话痨模式启动,看来老大的压力很大,情绪极度不稳定。
偏他也是个不怕死的,继续冒死抬杠,「老大,前提是你得先有男人抱啊!」
刘克瑾霍地转头,杏眸圆瞪,「谁说我没有?」
「啊,失敬失敬,我都忘了,我们家老大想抱男人还怕没有吗?双手往自己胸前这样一交横,就行啦!」
全芒果周刊上下,谁不知道他家老大根本和男人没两样,同理可证,拥抱自己等于抱男人,哈。
「呵呵,好幽默喔,去你个包力达B——」啪!包力达的脑门毫无悬念的再度被狠狠地巴了一下。
好了好了,老大心情有发泄,应该还可以撑一晚。他真是用心良苦啊。
连续遭到两次重击的包力达一边摀着脑袋,不忘把心中的疑问说出,「老大,这条线索我们还要继续追踪下去吗?有没有可能是一则乌龙爆料?」
毕竟是关于新生代乐坛摇滚小天王汪竞东的私生活,所谓人红是非多,抹黑成分确实很高。
「有可能。」刘克瑾不讳言。
「那我们干么还不撤?万一真是假的,这几天岂不白搭了。」
但是爆料者信誓旦旦的要他们去追,甚至放话过几天还要出示更具爆炸性的消息,就算刘克瑾对此线索有所质疑,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甚至在想,汪竞东最近神隐,据说是在筹备新唱片,或许哪天她该假扮清洁人员,潜入天王专属录音室探探情况。
定了定神,发现包力达还在等着她回话,遂弯唇笑说:「你想撤就撤呀,不过前提是,你得自己打电话跟总编大人报告。」刘克瑾直接放大绝。
这几期的芒果周刊销售数字一跌再跌,都快要跌破裤底了,听说总编大人在集团的会议里被刮了好几次胡子,成天眼巴巴的就等着爆炸性的独家新闻来给自己翻身呢,这时候没帮忙挣个独家新闻回来,还要他撤线,当心总编大人一怒之下先把他们的工作给撤了。
一提到办公室里那位因为和分居中的妻子正在协议离婚,导致情绪不佳,活像是被喷火龙附身,随时都要喷火的总编大人,包力达瞬时无言。
他傻了才去招惹!蹲点顶多就是无聊了点,傻瓜才去找骂挨。他索性继续认分的在车里蹲点,嗑着冰凉凉的御饭团,等待奇蹟降临。
小天王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公开的宣传活动,平日里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只好被动的等在这个可能出没的地方。
哒哒哒……高跟鞋的声响,在暗夜里分外清晰,不一会儿,两个女人从厢型车旁走过,大冷天里,超短热裤下的美腿格外惹眼。
「老大……」
「看见了,腿很细很美,活脱脱就是辣妹两枚,你这色胚可以把口水擦一擦,别污染车子整洁。」刘克瑾没好气地说。
「吼,不是啦,你快看一下照后镜,那辆正准备停在我们厢型车后面的蓝宝坚尼,该不会就是我们在等的目标吧?」
不看还好,一看,刘克瑾双眼发亮,一颗心都兴奋地怦怦直跳。
哪里是好像,冷着一张帅脸的年轻男子,就是他们苦等多时的乐坛摇滚小天王汪竞东啊!
刘克瑾抓过公司配发的大炮级全自动相机,对着暗夜里只身一人的汪竞东猛按快门,很快,汪竞东就这样熟门熟路地消失在知名夜店的后门,了无踪影。
「老大,他进去了,现在怎么办?」
小天王一个人上夜店,充其量也就是社交,想要有更进一步的指控,势必就要拿出具说服力的关键画面才行。问题是,夜店门口有安管把守,这么一台大炮级的专业照相机根本偷渡不进去,偏偏独家这种东西就是没图没真相啊!
「我进去瞧瞧,总要想办法弄到画面才行。」刘克瑾拿起这些天备而不用的偷拍笔。
「那我呢?」
「你在这边守着,免得他发现不对劲跑了,届时我们两头空,总编大人保证发疯。」刘克瑾动作迅捷,说话的当下已经把身上的羽绒外套脱了下来。
虽无半点暴露,但一身的黑色加上如瀑长发,衬得她肤色白皙透亮,缀在脸上的一对英气眼眸也就更鲜明了。
不得不说这是挺高端的一种卖弄手法,尽管她本意并不在此,纯粹是因为穿黑色方便,各种场合通吃,还很耐脏,洒点香水就可以糊弄过去,实在挺适合像她这种三天两头超时加班四处蹲点抢拍独家画面,没空回家洗澡更衣的新闻从业人员。
「老大,你干么脱衣服?疯啦,外面很冷欸,你还是把外套穿上比较好,现在流感疫情严重,当心感冒。」
敏捷地将改装成耳环的微型摄影机别上耳朵,刘克瑾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向包力达,「你确定不去把你脑袋的洞补起来?你真的很阿达欸,你有看过哪个妹上夜店玩还穿厚外套的吗?又不是米其林宝宝模仿大赛,当然是漂亮最要紧啊!不要低瞧了门口那些安管人员的审美眼光好不好。听姊的,脑子是好东西,快点给我长出来。」
没等包力达回话,松了松那头引以为傲的乌黑秀发,一身黑色劲装的她已然踩着长靴直捣黄龙。
包力达没说出口的是,老大呀老大,二十岁的才叫妹,你老人家充其量只是算是……老当益壮?徐娘半老?
当然,这话不能当面说,说了会死人的,他包家就他一单丁独苗,都还没给家里开枝散叶呢,性命要紧。
远去的刘克瑾猛地打了喷嚏,直觉回头往厢型车睐去犀利一眼——
臭阿达不会又在背后说她坏话了吧?等着,等老娘收割完这则独家新闻,回头再收拾他。
梵季诺回到台北,时间早已跨过了子夜十二点。
许是时差作祟,半点睡意也无,回家只怕也是一个人睁着眼睛独坐直到天明,他索性开着车往位于内湖的Speedy Multimedia Group总部大楼而去。
楼下停车场的警卫先生看到他,完全不惊讶。
媒体人有几个是每天朝九晚五准时上下班的?像这样三更半夜还出现在公司的,梵季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梵总编,出差回来啦!」
众所瞩目的时装周依序在四大城市展开,身为知名时尚杂志Fashion Lab的总编辑,梵季诺少不了要当起空中飞人,穿梭于各大国际精品品牌的服装发表会场,精准掌握年度第一手的流行资讯。
「刚下飞机,很多天没进办公室,想说先过来看看。这个送给你,是巧克力,你女儿应该会喜欢。」
「这怎么好意思?」警卫先生受宠若惊。
「一点小东西而已。」
虽说是一点小东西,可想到上国中的女儿收到时的开心表情,警卫先生很是感激。「谢谢啊,梵总编。」
离开警卫室,梵季诺搭着电梯上楼。因为不是截稿期,Fashion Lab办公室空荡无人。梵季诺刷了门禁卡,迳自走向自己久违的座位,放下公事包,脱下长大衣,把风尘仆仆的自己往椅子塞去。
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的呆坐了几分钟后,他摁亮桌边的台灯,从公事包里抽出一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
就像过去每一个无眠的深夜,点了根烟,一字一句的慢慢看着已经熟到不能再熟的内容,试着从中抽丝剥茧,寻找可能遗漏的线索。
因为太多次的重复取拿,牛皮纸袋的袋缘已经有些微的磨损,文件也因为一读再读而纸角卷曲,页面泛黄。
梵季诺的思绪跟随着书面文字陈述,缓缓走进事件。
究竟,在倒卧成为尸体之前,现场发生了什么事?
思考,思考,再思考,大脑不断高速运转,他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好几次用力的吸着香烟,可惜,尼古丁始终无法解开他心中的谜团,帮助他闯过眼前的迷雾。
一切又堕入了僵局,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深深打击着他。
印象中开朗的笑颜,对比夹在文件中照片里毫无生息的面孔,紧紧撕扯着他的心。
这不仅仅只是一条生命的殒落,包括他自己的人生在内,也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影响,以致发生他想都没想过的改变。
梵季诺捏了捏酸涩的眉心,紧紧闭上眼睛。
这不是逃避就能抛却的,因为心里的那道坎根本跨不过,他说服不了自己!
虽说当初的痛苦、愤怒、不甘、心痛已随着时间流逝,但这并不代表他放弃找寻真相,而是慢慢内化成了无言的疼楚,盘旋在心里,敦促着自己继续走这条不容易的路。
总会有到尽头的那天,不会一直石沉大海,不会的!
他打起精神,从公事包里又抽出另一份新拿到手的文件,试图找寻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