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
为什么他会看得到?为什么是她?!
该不会从他反常的头一天开始,她在他面前就无所遁形了吧?那是多久前的事?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更久更久?
难怪他老是目不转睛盯著她的脸,难怪他老是看著她入神,难怪他老爱叫她进办公室——因为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
乱了、乱了,五年来的相安无事全都乱了!
我跟你打包票,世界上要是有哪个女人的五官在他眼前霍然清晰,破除了中国文字代替的昼面,那个女人绝对就是他未来的老婆。
这是好久前她与蕴蕴妹妹的玩笑话,为何在这混乱的时刻,字字句句竟清晰分明,在她混沌的脑袋里加上重重一击?!
天上的众神诸仙呀!就当她说的那句话是放屁,过眼云烟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千万不要让她的乌鸦嘴一语成谶呀!她这辈子大奸大恶的事没做过几项,用不著承受如此骇人的严厉处罚吧?
她不傻也不呆,顶头上司的目光令她害怕恐惧,这是头一回她像只缩头乌龟想逃避现实。
所以她选择——离职。
齐娸哀凄凄盯著十指在键盘上敲动,电脑萤幕弹眺出一行行离职文字,如果这样可以换回她原有的平静生活,她对应氏提供的高薪一点也不留恋。
她不知道顶头上司对她的五宫有何评价,也不想知道,但她直觉答案绝对不会是她所想的那般简单,否则她不会强烈冒出逃难的念头。
“不准。”
应骥超轻轻松松两个字驳回她花上整天时间拟定的“辞职书”,精确地投向垃圾筒内,湛蓝的眼冷静看著手足无措的秘书。
“为什么?”齐娸皱著眉头,绞弄藏在身後的十指。
“你请辞的理由无法说动我。”顶头上司眼露深沉。
光用一句“理念及抱负与公司不符”就想混过去?何不乾脆用“不堪老板骚扰”的理由更冠冕堂皇些,兴许他会考虑批准,只不过她的身分会由秘书升格为另外一种。
“我的身体健康亮红灯,想回乡下好好休养。”齐娸再编派不可抗力的理由。
“我安排你做全身健康检查,费用由我负责。”他善尽顶头上司的义务。
“我……我觉得自己不适任秘书职务,我的抗压性很低。”虽然这句话好像晚了五年才讲。
“我调你去做小妹,让你成为全应氏薪水最惊人的工读生。”前提是她必须一直待在应氏,待在他的部门。
应骥超站起身,让齐娸反射性大退数步,满脸戒备。就在缩头乌龟想转身开溜的同时,他已经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为零。
“让我走。”她咬著唇。
应骥超默然许久,才启口询问:“被我看清五官是件这么可怕的事,让你迫不及待想逃?”长指挑起她的下巴,望进她黑翦双瞳,也让她无法转头逃避。
当然可怕!她可不想拥有这等“殊荣”!齐娸暗付,却不正面回答。
“以前我就曾想像过属於‘齐小姐’的五官,或许她有一双精明自信的眉,一对灵活有神的眼,但是我拼凑不出来,因为你的脸上写著——”
“字型大小四十八,标楷体的‘秘书’两个字。”她接话,不自觉轻皱鼻翼。
“别恼羞成怒。”他笑。
这哪是恼羞成怒,这叫陈述事实。她嘀咕著,“这句成语不是这样用的。”别滥用老祖宗的心血结晶。
应骥超耸肩,继续进行洗脑,“所以我看清楚你的脸不正是件好事吗?否则我永远也不知道原来在‘秘书’两字底下,齐小姐的眉毛并不如我想像的精明自信,而是像细细长长的弯月,眼神慵懒,鼻梁小巧……”他的指尖随著句子里提到的部分游栘,熟练地抚著她的眉眼鼻,“你好美。”
齐娸全然没有喜悦。这番阿谀谄媚的话不可信,她的容貌虽称不上顶级美女,但要胜过刻板的中文字体还绰绰有余。
而且……他能不能不要再摸了?!她的鸡皮疙瘩掉满地啦!
滑动的指停留在她的唇上,那晚吻她的记忆回笼,令他更想回味。
“你的唇看起来……和尝起来一样可口。”他温热的指尖一离开,薄唇便狂猛地覆罩下来,完整包吮住她的唇。
齐娸猛然怔仲,想退离却被他丰牢锁在健臂与门扉之问。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著蓝澄澄的眼,其间闪动小簇火星,他的牙齿在她唇办上施力啃啮……
她知道应骥超不会以强迫手段逼她屈服,只要略微挣扎便能脱离这瞹昧亲昵的情况,但她没有动,静静睁著双眼,包容他如火的试探。她不是没有接吻的经验,无缘的前男友曾在某次K完书回家途中,在小巷子里偷过轻轻一吻,当时她只有愕然和尴尬,不像应骥超的索吻,骛猛得令人无法忽视,更不让她置身事外,非得顺著他的呼吸频率与他共同沉沦……
唔?!他的舌头滑进来了!好恐怖——
呃……也不是那么恐怖,至少盯著看起来好清爽、好辽阔的蓝色眸子,能转移她的窘困。可是这种交换口水的过程会不会有点不卫生?而且他的气息里还有她敬谢不敏的咖啡味,她早上好像也喝了巧克力牛奶,这两种饮料搅和後的滋味……
好像还不错耶!
或许是应骥超不满意她生涩近乎被动的回应,大掌扶著她的後脑,主动调整移动她的脑袋瓜来配合他唇舌攻击的角度。他退,手掌便将她推压上前;他进,手掌仍箝制著她,不容许她退离。
他的舌头会不会酸呀?得伸长、滑动,还得追逐她闪躲的舌……齐娸想著。
全身血液几乎都冲上脑门,今她头晕目眩!—氧气有点不足,可见这种“人工呼吸”的医疗成效是属於负面。
他松口,她微喘,两人对望许久。
“没接过吻?”他问。
顶头上司似乎很满意她脸上的红艳及手足无措的反应;哼,男人的劣根性。
齐娸喘息著,摸摸自己又红又疼的唇瓣。“错,我与男朋友接吻过。”她就是不想满足顶头上司雄性动物的自得!
听到她名花有主,让他脸上原有的笑意转冷,一股抢人的作战意念涌上深海似的眼瞳。“可见你男朋友的技巧有待加强。”
齐娸小声嘀咕:“你又没跟他接过吻,怎么知道他技巧好坏?”
看著他唇上碍眼的红色唇膏,她伸手想帮他擦掉,才举起便被他一手握住。
“你的嘴巴沾到口红……”
“沾到的口红能擦掉,沾到的气息却抹不清。”
他在说哪一国的语言呀?听起来像中文,拼凑起来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齐娸佯装镇定,钻出应骥超双臂与门扉所形成的囚牢,柳眉一扬。“应先生,如果您想藉用亲吻来表达上司对下属能力的肯定,容我先提醒您,台湾是不兴这一套的。”
说完,她仰著头,潇洒退场。即使她的口红全被吮净,即使她的鬈发微乱,即使她的脸色火红的吓人。
应骥超眯起眼,鼻间除了淡淡的香水味之外,还多了一股在成熟女人身上罕见的牛奶味。
“你还想装傻到几时?”他的声音随著离开他办公室後便拔腿狂奔的倩影,轻轻的飘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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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装傻到最後一刻!
离职策略失败後,齐娸企图粉饰太平、企图忽略他曾说过的句子、企图忘却那天他在办公室里忘情偷吃,让一切事情看来与平常无异,自我催眠在顶头上司的眼中,她仍然只代表苦一堆中文字。
这样假装平静的日子又让她蒙混过个把月,虽然应骥超的目光不曾改变,看戏似的看待她逃避的行为。
“应先生,这份文件请您过目。”近来,齐娸的口吻更专业也更疏远,一如她刚成为应骥超的秘书时,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甚至秉持著单独进上司办公室绝对不关门的原则。
趁他阅览文件的同时,她快速做起行程简报,“两点美国Mrs.Hester来电,请您回电,两点半Jean询问CIF的估价,四点您与Mr.Arnold约在晶华洽谈合作事宜,另外您交代过明早各主管要向您做业务简报,还有您应邀出席酒会,时间是明晚七点整。下星期一是应董事长的生日,提醒您别忘了。”
“这么长一串,谁记得住?”应骥超望著她,明白她巴不得草草念完他整年度的行程表,让他别再打扰她。
以前的你不就记得住?!齐娸心里嘀咕著,眼睛仍没离开记事本。“没关系,我重复一次——”
“算了,每一件事你都提早十五分钟前通知我。”
她接过顶头上司批阅完毕的文件,“是。”
“我麻烦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呢?”
“处理好了,董事长无意间提过他的高尔夫球杆用得不顺手,所以我订了一组,会在生日当天送到董事长别墅。”
看来齐娸远比他这个失职的儿子细心,也更了解老人家的好恶。
“我父亲应该有发邀请函给你吧?”老头子从五年前甫见到齐娸就非常喜欢她,嘴里老嚷嚷著要从应家未婚的四个儿子中挑一个给她做老公。
“是。”
“你会来吗?”他看著她。
又是那种目光!装作没看到。齐娸默念。
“嗯。”董事长亲自打电话邀请,她哪好意思拒绝。“应先生,提醒您该准备赴Mr.Arnold的约。”她快透不过气了,拜托他快快离开公司吧!
应骥超看穿她的真实想法,“你跟我一起去。”
齐娸一愣。“可是公司还有好多事务待处理,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应骥超直接打破她心中微弱的希冀,拎起西装外套,“该带的合约文件由你负责,我先去开车。”
“咦?应先生,合约我昨天全交给您啦,您不是说要仔细检查一遍吗?”
两人陷入沉默。
应骥超蹙眉回想,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而那份合约现在……正躺在他家的茶几上!
喔哦,顶头上司闯祸啰。
她没有笑,没有很幸灾乐祸的笑,只是很小人的暗暗贼笑两声,呵呵。
“你为什么不今天再拿给我?”应骥超压下笑意,轻易又看穿她的内心话。
啊?当下把错全怪在她头上?哼哼,这是每个老板最拿手的把戏——千错万错,永远不会是老板的错。
“是,对不起。”她咬著牙,试图让声音听来有反省的感觉。
“赴约前先到我家一趟,你拨个电话给Mr.Arnold,说我们晚点到。”交代完,他就先到停车场开车。
齐娸奉送他的背影几个白眼後,就连忙赶回自己的办公室拨电话给客户,编派公事繁忙之类的理由,硬是把约会往後延了三十分钟,以弥补顶头上司捅出来的楼子。
踩著不疾不徐的步伐闪进电梯,直达地下一楼停车场。
应骥超靠在车门边抽烟,在她到达的前三秒熄掉手上的香烟。
“我和Mr.Arnold将时间改到四点三十分。”她开门就是公事。瞥见地上的烟屁股,才发现顶头上司好像从不在她面前吞云吐雾,强迫她吸二手烟。
“嗯,上车。”
他一个口令,她一个动作。唉,真不想与他同车。
离开空气不甚流通的地下楼层,直奔顶头上司位居天母的高级住宅。所幸没碰到下班尖峰时间,车势平稳又顺畅无阻。
抵达目的地,应骥超下车,齐娸一派优闲坐在原位不动。
“你不跟我一起上去?”
她上去做什么?孤男寡女的,她多吃亏呀!
“不用了,我们赶时间,我在这里等您呀——”最後一个字以破音终结,应骥超直接打开右边车门,像拎小鸡似的拎著她上楼进门,直到将她塞进超软沙发才松手。
如果情况仍像以前单纯,她只是个“无脸秘书”,她不会像现在这般惶恐戒备,就怕他不按牌理出牌对她又吻又舔的。
“喝点什么?”
“不是只上来拿份文件?”她的目光紧盯著顶头上司一举一动,顺势打量四周环境,事先规画好“逃生”路线圈。
猛然,齐娸双眼一亮!那不是……
“喝杯饮料花不了太长时间,你要什么?”他再问。
“不要咖啡不要茶,要冷不要冰块,要喝不要白开水,最花费时间调制的那一种。”她连珠炮噼哩咱啦一长串,眼光自动越过应骥超,渴望地盯著不远处的家具。
“好。”
真厉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喝什么,顶头上司竟然还回她一声“好”?不过,现在的齐娸顾不得他会端出什么东西,迳自蹑手蹑脚往吸引她目光的角落走去。
应骥超的住处说大下大,但一应俱全,客厅与房间没有太明显的区隔,越过一小排书柜就直达床铺,而此时在她眼前闪闪发光的正是她无缘的席梦思!
“你比目录上的图片看起来更漂亮耶!”她半跪在地毯上,睑蛋在床上磨蹭著,磨完右脸换左脸,磨完左脸换正面。“好舒服。如果这里放张懒骨头,那边再放个羽毛被一定睡得很幸福……”
她张大双臂,像久别重逢的情侣,与席梦思来个拥抱。
“你本来是属於我的,现在却哀戚地放在顶头上司家,任他糟蹋。瞧瞧凌乱的被单和枕套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个恋物惜物的人。”她与席梦思互诉衷情,以及遥远的两地相思。
好软、好舒服……
精神一放松人就变懒,人一变懒就会想睡——这正是齐娸现在的写照。
“你每次到别人家就直接扑到对方床上去吗?”应骥超的声音从背後传来,手上端了杯黄澄澄的果汁,脸部线条看来相当紧绷。
他实在不想出声打扰眼前一脸享受又满足的女人,但她合起眼磨蹭著床铺的柔媚模样著实太过煽情动火又毫无自觉。
齐娸回过神。咦?!她怎么整个人趴到席梦思的怀抱里,在凌乱的棉被上翻滚出更多条的摺痕?
她狼狈地弹跳而起,站在床边像个被罚站的顽皮小学生,不敢乱动,也找不到替自己的行为辩解的言语。
太丢脸了!竟然被顶头上司看到她垂涎床铺的嘴脸!呜……她就是对与睡眼息息相关的东西没有抵抗能力嘛……
“喝果汁可以吗?”他边说边递上。
“可以……”齐娸伸手接过,乖乖随著他的脚步走回客厅。
她一心想快快喝完顶头上司特调的果汁,快快离开害她失控的犯罪现场。天啊!没事给她这么大杯做什么?咕噜噜——
应骥超一手横在沙发椅背上,半侧著身子,状似慵懒地看著她心虚的表情。
她打了个饱嗝。很好,只剩三分之一,继续奋战。
“听说麻烦你办事情只要用抱枕之类的东西,就能换来你全力以赴?”应骥超问得突然。
来不及滑入喉头的果汁岔入气管,引发齐娸剧烈的痛苦猛咳。
“这么大的人了,喝果汁还会呛到?”应骥超好心提供大掌,在她背脊轻轻拍抚。
这是谁害的呀?!齐娸在咳嗽间还能拨出心思咒骂顶头上司。
猛烈的咳嗽渐渐平息,只剩涨红的脸蛋轻轻吐吁气息。
“好点了?”
“嗯。”不喝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冒出一句害人呛死的话。“应先生,您为什么突然说句没头没尾的话?”该不会被顶头上司发现她收取抱枕,出卖他的签名、用完的笔、喝过的咖啡杯给应氏女性职员的贪渎案件吧?!
“前几天无意间听到你的助理用两个抱枕‘买通’你帮她拿签名照——你认识什么偶像歌手吗?”
她哪认识什么偶像歌手?那是人事室的王小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拍到顶头上司背影的商业杂志,请她想办法让顶头上司在杂志上画押,以提高杂志的收藏价值。
那张所谓的顶头上司玉照,根本一片模糊,她倒觉得上头的背影是现任行政院长哩!
“没有啊,我不认识偶像歌手,也没有收受不清不楚的赠礼,一定是您听错了。”充其量只是涉嫌接受贿赂及关说罢了。
应骥超挑挑眉。他倒觉得依她贪睡的性格,收受抱枕之类的小人勾当是绝对干得出来——尤其是亲眼见识她赖在席梦思上头的模样之後。
看来他的“攻击”方式得投其所好,才有可能掳获这只爱睡的猫儿。
应骥超决定改变战略!
“我老爸生日当天,我去接你?”听似疑问句,实际上却不折不扣是肯定——不,命令句。
齐娸一张俏脸不禁又垮了下来。